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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稷山河剑(退戈)


“光阴?!这么厉害!”柳随月倒抽了口气,“凡人如何能掌控光阴?”
她还想再问,整座孤城忽地一震,广袤的苍穹连接着颓败的大地,仿佛都被一股莫大的力量所撼动,有了风雨飘摇的脆弱。
可惜不待打破,很快又被笼罩在上方的妖力所镇压。
袁明猝然回头,肃穆望向剑光袭来的地方,小声唤道:“陈冀!”
石碑之外,城门之口,站着一个黑衣黑发的青年,满身风尘,孤身执剑。
他脚上只穿了一只鞋子,另一只脚血迹斑斑。长发披散在肩。身上带伤,衣上带血,可抬起脸,目光黑得深沉,年轻的脸庞上俱是坚毅与凶狠。
浑圆落日下,枯寂古道中,只他一个孤零憔悴的身影。犹如逆千万人,已至末路的行道者。
饶是倾风也面露诧异,似是不认得这人,朝前走了一步。

(怎么他就没有回过头?)
哪怕亲眼所见,仍是不敢置信。袁明瞪着眼道:“真的,只有他一个人?!”
柳望松问:“不然,你以为是戏本?”
“他要以一人之力,剑破妖域?!”袁明说出这句话时,自己都觉得荒谬,“这可是妖王的妖域啊!”
妖域牵连着域主的气机,陈冀若是能凭一剑破妖域,岂不是也能一剑斩妖王?
袁明看一眼城门,又扭头望向正对着的街巷,自问自答:“不可能的……”
整座横苏,此时恐怕只剩倾风这半个活人。而满城的妖兵都在朝着城门聚集,人头攒动,声势如雷。
陈冀拖着满身遍体鳞伤的疲累,就算破得了妖域,能杀得尽妖兵吗?
可是最切实有力的证据,此刻就站在他身边。
袁明几番深思,陷入迷乱之中,又在新的疑问里不能得解:“为何啊?”
为何要来?他这样的不世天才!
当年横苏被妖域吞没,想必有无数人同陈冀说过:算了吧、赶不及、不值得。
妖王亲临,横苏无人可以幸存。能迁出的百姓都尽量迁出了,首要该是将在人境作乱的妖兵镇压下去。
而今天下大势在妖族,如果人能争得过,数百年前也不会走投无路剑断龙脉。
倾风也曾问过他,何苦要来?
从京城一路到界南,要行千里路,要翻无数山。有千万人劝阻,有千百次驻足。
怎么他就没有回过头?
他在京城是何其风光的人物啊?敢与白泽论道,敢对日月问剑。天下纵使险峰万丈也拦不住他的青云之志,早晚他会成为一呼百应振兴人族的弘毅之士。
到了界南,就再也回不去了。
陈冀同她说,这是他的道,是他给自己定的路。
陈氏家主赴难前交托过他,守住人境,不退一毫。他们死了,自己要在。
倾风不理解他的道,其实也觉得,不太值得。
她敛下眸光,听见受了这一剑的妖王,在猖獗嘲笑陈冀的狼狈:“黄毛小儿,你想凭蛮力破我妖域?未免太痴心妄想了些!”
陈冀冷眼横去,眼底血丝密布。
一路从边界冲杀过来,他的右手分明已经握不住剑了,只能用一根长长的布条与剑柄绑在一起。
他不为所动,屏息凝神,双手高举长剑,再次斩下。
随着那足以撼动天地的伟力,他披散在肩的黑发骤然白了一寸。
“破境!”
陈冀嘶吼着使出第二剑。
没有技法,也不高深,仅是倾注他血肉与岁月的锋锐剑意。
青丝渐退,青年眨眼间有如苍老了十岁。
妖王笑得更为放肆:“小子,唯你一人敢与我对阵,奈何是个蠢人,自找死路!”
妖兵们举起武器,齐声呼喝。
倾风心中百味杂陈,比先前看自己受苦更甚。又走近一步,注视着不远处的虚影,也想叫他停下。
城门外的陈冀脚步虚软地往前滑了一步,急促换气,只当对方是在犬吠,目光定定凝视前方,不知死活般地,再次出剑:
“蜉蝣——”
众人跟着颤了颤。
陈冀如此年轻,又如此卓绝。他本该可以再活五十年、七十年……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柳望松低沉的声音似也在天地震荡中变得邈远,仿佛穿透了十五年,乃至更遥远的时间长河。
“蜉蝣不知日月,唯恨白日太短,四季太长。”
“逆行光阴,生死过客。以身殉道,尽归一剑。”
“夺百载之失地,护人族之长安。”
“这是陈氏的道!”
寻常的剑客,借蜉蝣的光阴之力,以身为祭,只能出一剑。可陈冀连出了三剑,还能站立着活,可见是何其的天资。
难怪当年刑妖司群雄辈出,可都觉得,陈冀能成下一任剑主。
而那把人族气运所化的国之重器,自龙脉断绝后,再未择主。
倾风多年都想不明白,陈冀的道究竟是什么道。也不明白,自己该活成什么样,才能叫他当日的那腔孤勇称得上是值得。
她很想叫天下人看看,陈冀这条路走得正确。可陈冀太过光耀,她注定短命,怕是来不及,要辜负了他的苦心。
三剑蜉蝣,陈冀的皮肤上有了皱纹。衣摆在烈风里涤荡着,声音变得沙哑苍老,只剩下一双眼睛明亮如昔。
他不甘心,仍执拗地举起了剑,立于寰宇之间,背影似岿然不动。
他对着天地呐喊:“社稷山河剑!你瞎了吗?出剑!给我出剑!!”
他剑势不减,寸步不退。
妖王被他慑住,虽觉得没有万一的可能,还是阻拦道:“等等!小子,你叫什么名字?白泽自身难保,允你执剑了吗?”
“让我执剑!”
第五剑!
天地震荡。
妖王叫道:“人族哪里还有社稷山河剑,你们连脊骨都被打断了!人族气运已失,你归顺我——”
“破——境——”
陈冀嗓子已经残破,吼不出清楚嘹亮的声音,可是这道粗粝低沉的呼喊,好似雷霆劈在众人耳边,掀起心中狂风巨浪无数。
若是那把山河剑真的是人族气运之剑,凭何陈冀不能执剑?!
那一刹那,许是“蜉蝣”唤出威能的触及大道,许是山河剑真的闻听到他的心声。
陈冀燃尽了身上的气血,发丝尽白,年华瞬去。
枯朽之际,他手中的长剑忽地多出了一道炙灼的黄光。
那光分明不算强烈,却如同烈阳般刺眼。
有着巍巍之正气,赫赫之明光。令人不敢直视,照之生畏。
柳随月抬手挡在眼前,猛地跳了起来,尖叫道:“是不是社稷山河剑!”
“这不是社稷山河剑,不过确实是山河剑的剑意。”柳望松平静地解释,“他借道蜉蝣,自毁大半,是没有资格再持剑的。但是他万夫不当的勇猛,值得一寸光阴。”
妖王顿时心惊,不敢信一个无名小卒能借用山河剑的剑意,在看到剑光的一瞬便想收回妖域,已是来不及。
剑气以秋风扫叶之势,迅速将空城之外的妖气杀退,远在后方的妖王重伤呕血,发出一声惨叫。
“你是谁!”他暴怒唾骂,“我定要杀你!陈氏的小子!我要杀你!”
柳随月震撼得难以成言:“破……真的破境了……”
倾风动容:“师父……”
陈冀步步往前走去,脚印中留下点点的血迹,混在漆黑的泥里,比天边的暮色更深。
他整个人看着将将欲倒,好似风一吹就能折,却始终顽强挺立着。
走过刑妖司的石碑,挡在幼童的身前。
“踏入此地,犹如踏我人族血骨。”
陈冀抬起长剑,横与身前。
闪着银光的剑刃上飘过他苍白的长发,映出他决绝而枯槁的脸。
对面是毛骨悚然的妖兵,他字字落地有声。
“过界者,杀!”
“为祸者,杀!”
“犯禁者,杀!”
陈冀长剑一甩,表情狰狞如野兽。
“杀!”
“杀!!”
“杀!!!”
妖兵们竟被他眼神中的凶杀之意逼退一步。
妖王咬牙切齿的声音响彻长空:“退!”
作者有话说: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李白

可惜除他自己,竟无人知晓。
柳随月此时方才醒悟,为何陈冀家门前的雪落了一年又一年,石阶却也扫了一年又一年。盼望的目光自北向南,始终落在他回京的路上。
她脑海中不可抑制地跳出一个想法:要是陈冀当初没离开京城,现在是否会成为真的剑主?
这个念头乍一冒出来,立即被她按了下去。
为这种毫无所谓的设想哀婉,当真是入了迷途。前辈践行自己的道,救下倾风,戍守边土,十五年恪守不渝,当是无畏无悔。
她看向不知何时站到陈冀身后,正静静注视着陈冀那道萧索背影的倾风,心中亦是感慨万千,热血难平。刚准备走过去说两句称赞吹捧的话,脑海里偏生贫瘠的只有两句话:“前辈好厉害!”,或是“先生高义!”。
柳随月挑了后半句,酝酿好情绪,就听袁明这厮抢先道:“先生高义!”
柳随月:“……”
她清清嗓子,那厢柳望松又不胜唏嘘地接了一句:“‘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先生意气浩然,功德巍巍,当名留千古。”
柳随月:“……”
这还怎么说得出口?
“阿财,自你来了界南之后,我发现你脑子忽然变聪明了,我有点不习惯。”柳随月走到兄长面前,诚心地问,“你是磕到哪块石头了?记得一定要带回去当传家宝供起来。没事的时候多磕一磕。”
说完她就后悔了,因为柳望松奚落人的功夫同是十足见长。
果然就见对方迤迤然抽出长笛轻敲在她的肩头,说出的话是与和善笑容截然不同的冰冷:“我看你的脑袋空空的就像块石头。家里供你一个已经足够了,不必再添一块。”
柳随月心梗,认命地咽下这口气,不愿煞风景地与他争吵。
倾风未听见几人的对话,只是望着陈冀凌乱披散、遮住面容的白发,眼里仿佛落了针,动或不动都刺得生疼。
她以为陈冀真的已经有六十多岁了,陈冀自己也常念叨,说他是花甲老人,让倾风少惹他生气。
这人的真话假话都篓成一堆说,说自己三十多岁时是如何金相玉质,四十多岁时是如何义薄云天,五十多岁时忽然看破红尘甘贫乐道,老了不知犯了什么错才要遭倾风这猢狲的折磨。
可数十载于他都不过一瞬而已,他哪有什么顿悟的机会?如今想来全是酸涩。
好在山河剑是气运之剑,当年他成功守住界南,那道剑意因此续了他一命。他还能提得动剑,骂得了人。
她隔着三步的距离,跟在陈冀身后。
陈冀已解了布条,放下右手的剑,弯腰收殓地上的尸体。
离他最近的就是那位陈氏的剑客。他蹒跚过去,拿起横在地上的断剑,仔细收回剑鞘,拂过上面镌刻着的“倾风”剑名,将人拖到刑妖司的石阶前,缓缓为他理好外衣,抚平褶皱,再把剑放进他怀里。
天不知不觉已经彻黑了。
陈冀游魂般地晃进刑妖司,挑了盏灯出来,借着那点如豆的灯火,将附近的尸体都搬运到火光之下,整齐列成一排。
大抵是觉得幼童太小,他也不忍去看。处理完一圈,最后才走向镇妖石,一把将幼童抱起。
幼童的手轻微动了一下,鼻腔里发出极其微弱的呻吟,瞬息便被落寞寒夜里的冷风吹了干净。
陈冀的腰弯着,动作僵在原地,过了许久才缓缓坐下,腾出一只颤微微的手,去探幼童的脉搏。
手没了知觉,幼童的心跳又微弱。他没感受到血液里的那股冲跳。
他木愣愣地坐着,空洞的瞳孔里摇着一盏昏黄的火,神游天外了良久,才低下头,捏着衣角一寸寸擦去手上的血,又再次试探幼童的鼻息。
犹如一场凌迟的酷刑。
他松开手,屏住呼吸,把耳朵贴到幼童的胸口。
轻微的、鲜活的生命痕迹,胸膛也在浅浅起伏。
陈冀手臂发紧,面皮颤动,泪水骤然浸透了眼睛,抱着她无声哭了起来。
万千兵马在前他可以睥睨冷笑,此刻的眼泪却好似怎么也流不尽。偶尔泄出的两声抽泣,混在呜咽的风里变得消无声息。
片刻后,他用力地呼吸,仿佛从混沌的深处被拉了出来,同他初初降生在世时一样痛哭出声。
天色即将转亮之际,人族的兵马来了。
陈冀找到一个书箧,在箱子里放了一些杂物,把幼童绑在上面,背着她走了。
各种珍贵的药陈冀都给幼童喂,各种保命的法宝也都她身上丢。可倾风还是奄奄一息。
倾风难得醒过来时,陈冀睁着一双数夜未眠的眼睛,苍凉问她:“你想活着吗?”
倾风当时倒不是觉得活着有多好,只是觉得现在死了太亏,于是点了点头。
妖王退兵后,人、妖两界又重新封闭。
陈冀便把自己的剑卖了,同刑妖司换了白泽的几缕气。带她停在妖境的界线前,借白泽之力牵引出里面的一丝妖气,灌注到倾风身上。
想要压住妖王的妖力,唯有比妖王血脉更强大的上古遗泽。
可惜倾风是真的没什么天赋。唯一的优点只有命大。
第二次领悟她也失败了。
等结束时,她双腿的筋脉已被妖力的反复摧折彻底震碎,只能用手从画好的符阵里爬出来。
陈冀给她吃了药,问的还是那句:“你想活着吗?”
几人俱是不敢再看。倾风倒是没什么感觉,时隔太久已不大记得当时的痛了。
袁明的视线直勾勾落了过来,不用出声,倾风也知道还是那个问题:你怎么还没死?
倾风笑说:“谁知道呢?”
袁明问:“你一共引了几次妖力?”
“四次。【都失败了。】”倾风说得波澜不惊,“到后来,手也断了,眼也瞎了,喉咙也出不了声。偏我这人贪婪又狠心,运气不好但脾气够倔,非要博这最后一口气。是我师父先于心不忍,劝我还是算了罢,不如他带我到处走走,不要死在这种荒凉凄冷的地方。”
陈冀背着她在边界处漫无目的地行走。
风沙走石在这幻境里飞速变化。日头短短长长地拖着二人相依为命的斜影。
她记得陈冀时常会叫她的名字,在那个仅剩声音的世界里,低缓地同她说话。告诉她哪里有树,哪里有草。一沙一石,俱是大千世界。
还给她起了新的名字。
倾风虽然将死,并不觉得害怕。随陈冀奔走的这段路,她只觉得安心。
袁明迟疑着出声:“那……”
倾风抬抬下巴,示意他看。
这一日,似万物枯朽的荒地之上,竟然飘起了雪。
陈冀停下奔波的脚步,穿着一身单衣,站在雪里,久久无言。
他把倾风放到地上,双膝下跪,额头贴着手背,对着天幕虔诚叩拜。
倾风坐在箱子上,感觉有冰凉的液体滴在自己脸上,迅速融化,顺着脸庞的弧线淌进衣服。
她冷得哆嗦,仰起头,一片雪花落进她的眼睛。寒意让她猛地阖上眼皮,随即觉得有趣,又再次睁开。
漆黑的世界仿佛在迎面轻抚她的脸,并洒落一片白茫茫的光。
周遭万籁寂静,她隐约看见了水,看见了天,看见了跪在地上的人。
视线里水色氤氲,倾风朝着朦胧中的人伸出手,喊道:“师父……”
陈冀惊诧抬头,愣了愣,豁然起身。第一次竟没站稳,跌跌撞撞朝她奔了过来。
“界南是没有雪的。陈氏六万多将士杀入妖域后一直行踪不明。偏偏就在这一日,我们走到了他们的殒身之地。六万蜉蝣召冬雪,你说这是不是天意呢?”倾风顿了顿,掩住声线的颤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活了下来。”
袁明似懂非懂:“所以你身上的妖力……”
他转向柳望松,后者这次却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是礼貌地笑了笑。
这不算是什么秘密,倾风正要自己说,耳旁传来狐狸仓惶的声音:“陈倾风,你快出来!”
倾风还没回应,他又更为急促地喊道:“陈倾风,快来救救老子!”
倾风:“?”
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倾风出场的设定是20岁,陈冀现在的真实年龄是38,当年去界南的时候才23岁
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苏轼

倾风从万生三相镜里冲出来时,蜃楼已经被攻破了。
他们如今所处的位置是一处相对平坦的土丘,中间还摆着蜃楼里那几张被砸烂的木桌残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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