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好商好量地道:“你在这里头先玩一炷香的时间,待我杀了他,就放你出去!”
他不等倾风的答案,直接驱动了三相镜。
登时,荒野处凭空林立起一座座屋舍,铺设出一条条大道。四人被街头喧哗的人流包围其中。
仅是虚影的人们立在西风中说话,商客牵着马从平坦的黄土路上走过,不算繁华的边城,却四处有热闹的人声。
柳随月目不暇接,惊叹道:“这里就是曾经的横苏?”
人、妖两界封闭许久,当年的横苏安定和祥。
她顺着倾风的视线抬起头,遥望天际。
风是大地的吐息,那一日,血色的风自天际而起,顺着雨、雪、霜,纷纷扬飘进城关。
百姓尚来不及逃难,整座小城犹如一叶孤苦的舟船,被纳入妖王的境域。
城门外布起无形的屏障,四面八方响彻起猖獗的笑声,对方倨傲地施舍道:“此地已入我妖域!跪地俯首者,可得一线生机!”
倾风垂眸,看见一个小姑娘乖巧坐在门口的石头上,手里拿着一个冷硬的油饼小口地吃着。
(她生于世俗的泥,长着红尘的根)
看着孩童时的自己,倾风觉得十足陌生,甚至有些辨认不出。
五岁的幼童身量矮小,头上系着两根鲜红色的布条,脚上穿着双沾满泥渍的布鞋。该是父母怕她冷,在她身上套了一件厚重的花袄,叫她本就短小的四肢变得更为笨拙。弯腰给地上的虫子喂食时,圆得像要从石凳上滚下去。
幼童的眉眼轮廓与她还留有些许相似,可是即没有她的深沉与风霜,也没有她的冷冽与执着。
她无法想象这般脆弱又这般天真的自己,是如何在这血雨腥风的妖域里苟活下来。
自妖王那声冷厉的威吓过后,不过数息,各式哀鸣与惨叫声便接连四起,不绝于耳。
不远处的路人浑身抽搐地跪倒在地,随即手脚也无力支撑,只能在地上疼痛翻滚。
幼童被尖叫声吓得丢了油饼,偏头往路边一扫,还没看清那些人的惨状,就火速收回视线,自我安慰地捂住眼睛。
她站起身来,背对着街道,呆滞地放下手,注视着自己的指尖。
指尖的经脉已变得血红,带着股针扎火燎般的痛楚。那丝红色的气正一寸寸地往上烧。她恐惧而茫然,踉跄往院子里跑,一面喊道:“娘,疼!”
倾风自嘲地想,好在她资质过于平庸,妖力难以在身体里游走,所以命也比别人大些。
寻常人受到妖力的冲洗,哪怕是刑妖司里修士控制过的小股妖力,都忍受不了身躯内刀割斧削般的疼痛,何况是妖王如此悍戾的妖力灌注。
或许万中无一的人能因此领悟妖主的遗泽,可已力尽神危了,也博不到那所谓的一线生机。
倾风神思恍惚了下,幼童已跑进屋。
见没人来迎,她一路冲到客厅,推开门看见一个年轻的妇人半躺在地上,身边落了一地杂物,正攀着靠墙的桌案想起身,末了呕出一口血,又瘫软下去。
女娃跑上去,想将她扶起来,无奈不够力气,几番努力都失败后,选择陪着她躺在地上。努力将脑袋靠在她胸口,蹭了蹭,低低地叫她,想让她赶紧起来。
可妇人说不出话。暗红色的妖力覆在她略微粗糙的皮肤上,顺着她脖颈上的经脉即将爬上她的脸。
她忍着不惨叫,已是竭尽全力。
幼童不明白,又把手伸长了给她看,想让她可怜自己,并指了指自己的腿,说:“还有脚。”
妇人望着她流下泪来,分明看着很是伤心,却死死咬着牙关,没哭出声音。长久后,才终于调整好呼吸,勉力开口道:“阿芙,别怕。你去娘的屋里,把墙上挂着的那件衣服取下来。”
她说得费劲,几乎全是模糊的气音,阿芙把耳朵靠在她嘴边,才听明白了一半,手脚并用地站起来,往里屋跑去。
妇人用手肘支撑,艰难挪动上身,调整好位置,看着女儿进了屋,摇摇晃晃地踩着一把矮凳,扯下墙边那件黑红两色的披风,虚弱点了点头。
阿芙拖着披风回来,要用它去擦母亲的眼泪,被妇人拦了下来。
妇人提了口气,在阿芙的帮助下半坐起来,手里攥紧了那件衣服,抱在怀里静默良久,似经过了极两难的抉择,才用一种阿芙完全无法理解的,半是犹豫半是悲凉的复杂眼神,一字一句地问:“我儿,你想活着吗?”
阿芙胡乱点了点头,迷惘跟慌乱居多,她歪着脑袋,用手和脸去擦母亲的眼泪,抱紧她的脖子说:“阿娘,你很疼吗?我给你吹吹,你不要哭了。”
妇人笑了出来,可听着又很像是哭声,因为滚落的眼泪打在阿芙的脖子上,如一场淋漓又寒凉的秋雨。
妇人下定决定,推开她,脱掉她身上的外衣,扯过披风斜系在她身上。双手软绵地无法提起,就用牙齿死死咬住一头,在阿芙胸前打了两个结。
深色的布料上染了零星的血,依旧刺目得惊人。
妇人眉头因疼痛而深拧着,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意,小心抚摸着女儿的头顶和脸颊,说:“记得城门口的那座大房子吗?你爹以前带你去过好多次。你爹的兄弟都在那儿,他们会帮你的。娘带你过去。”
倾风知道。
刑妖司的大门口有块镇石,能抵御些微的妖力。对她这样资质的孩子来说,许能多活一些时日。
可如果无人来救,不过是死得更痛苦、死得更漫长,变成一场不见尽头的酷刑。
她当时应该也已经很痛了。
而那件披风,是刑妖司发给牺牲将士家眷的纪念。
她父亲原来也早死了。
倾风乱七八糟地想,若她父亲不是刑妖司的人,她母亲还会叫她再挣扎这一番吗?她是真的信,有人能来救她吗?
柳随月喉咙一阵哽咽,抬手迅速抹了把脸。见倾风一动不动地站着,眼中是流不出泪的恍然,小步走过去靠近了她,抓住她垂下的一抹衣角,好似这样能叫她不太难过。
她重新将目光投向眼前。
妇人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许是人之将死,又有了迫切的念想,变得无比强大起来。
她竟然站了起来,牵着阿芙的手出了门。
她走在街道的内侧,挡住了阿芙的视线,步子迈得极慢,姿势如同即将年久腐朽、即将损坏的纸人。
一条路变得太长远,她还没送到头,身上牵着的线就要断裂了。
她咬着唇,脸色煞白,血仿佛被烧干,只剩下眼泪在眼眶里汹涌。
走出最后两步,她已是真的不行。强撑着跪到地上,没叫自己直接栽倒。缓了缓,把女儿再次叫到面前,捧着她的脸说:“娘陪你走到这儿,前面的路你自己走吧。都记得了吗?”
阿芙点头。
妇人深深看着她,笑说:“去吧。”
阿芙听话地走了两步,很快又返回来,挽住妇人的手臂,憋着口气要带她一起离开。
妇人再忍不住,失声痛哭。泪眼一阵发花,她抽噎着从衣襟里摸出一块刑妖司的腰牌,示意阿芙戴到自己脖子上。
她抵着女儿的额头,说:“记得大房子门口那块大石头吗?记不记得你爹跟你说过的话?把它卡到石头上去,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她摸着女儿不住打颤的双腿,狠下心咬咬牙道:“去吧……你要是走不动了,就爬着走。不要回头,也不要看其他人。别害怕,沿着这条路一直走……阿娘等你带人回来救我……好吗?”
幼童哭了出来。
妇人万般不舍,还是催促道:“去吧,阿娘在后面看着你。”
阿芙哭着转身走了,走到街口停了下来,想回头,又想起母亲的话,擦擦眼泪接着走。
她家住在城西,而刑妖司建在城东,一路过去好似有千难万阻,怎么也走不到头。走到后面,妖力侵蚀更为严重,她只能爬。
行至西市的一条街区时,侧面紧闭的屋门忽然推开一条缝,里头的人压着嗓子问:“女娃儿,你要去哪里?”
阿芙没力气说话,指了指前面。
那女人也已行动不便,不过比她母亲的情况好上太多,朝她过来的方向惊恐张望了眼,又对着她疯狂招手,喊道:“你快过来!来,先到婶子这儿来!”
阿芙犹豫了会儿,还是朝她那边过去,临近时女人拽了她一把,把她抱进怀里,匆忙合上了门。
她垂眸看着阿芙身上的披风,摸了摸上面还未干透的泪渍跟血痕,抿着唇,怅然问:“你娘呢?”
阿芙安静坐在她腿上,小声说:“我娘等我去救她。我叫人来救大家。”
女人叫这一句话崩了心防,骤然眼泪决堤,抬手捂住自己的嘴。
赶来的妖兵正沿着街道逐间搜寻,一脚踢开房门,劈砍一顿,再提着染血的刀出来。
那阵脚步与打砸声越发逼近,如夺命的箭已抵在众人的头顶。
原本聚在一起躺着等死的人,忽地站了起来。
男人们从墙角取过锋利的镰刀跟锄头,没有的就抄起木棍或桌凳,狼狈地冲出门。
女人死死搂住阿芙,趴在地上,用身躯遮挡着她。另外一个老人跟着走过来,挡住她露在外面的脚。
数人团团围住,将她护在中间。
外头有叫骂声、厮打声、哭嚎声……混杂着血液在空中飞溅。
倾风闭了闭眼,胸口有一股无名的情绪在反复激荡。
她想,人如草木,一道肃杀的秋风就能使其凋零。也如雨水,从万丈高中垂落而下依旧轻和。亦如流光,万物不能使其消陨,终能凝成锋利的刃,刺破深渊的雾。
不知道是过了多久,阿芙从女人怀里探出头,无奈被压住了出不来。直到一人提着她的衣领,把她从尸体堆里挖出来。
对方身上满身的血气,衣襟都是湿的,不知是自己血还是妖兵的血。
他身上穿着阿芙熟悉的衣服,垂下眼来,满溢着杀戮与戾气的冰冷眼神落在她身上,又增添了些许温度。
他单手抱住阿芙,想擦去她脸上的血,结果擦得更为斑驳。唇角扯出一抹无奈的笑,出门往刑妖司的方向狂奔。
风声呼啸着从耳边吹过,前方的街区安静得近乎没有人声。
在即将抵达那座威严的大门时,男人倏地身躯一震,停了下来。
阿芙感觉有温热的液体飙到了自己脸上,可抬不起头看。
刑妖司的剑客转过身,喉咙含着口血,嘶哑的声音里满是苦楚:“你我同是人,何至于此?”
对方的笑声同样惨烈,回道:“尔等将我族弃于妖境时,何时想过我们同是人?如今你我才是一样的。无人会来救你,横苏没了!”
“身是蜉蝣客,何畏生与死?”男人低笑了声,“我不能叫你过去。”
“你是陈氏的人?”对方感兴趣地道,“今日,我来见识一下陈氏的剑。”
男人弯腰把阿芙放到地上,低声说了句与她娘亲一样的话:“去吧。”
阿芙趴着,疼得快失了知觉,模糊的视线里仅剩下那块硕大的镇妖石。想着母亲的话,两手垂死挣扎地抠着地面,一步步往前爬。
终于到了石头前,她两手举不起腰牌,只能用嘴咬着,拼命仰头,费尽万般力气,把铁牌卡进了石块的凹槽里。
随后脑袋往前一磕,额头抵着冰凉的石块,缓缓下滑。
意识彻底陷入混沌,只剩嘴里无声喃喃。
倾风目睹着不远处的剑光与从中断裂的长剑,忽地有种释怀的畅快。
她生于世俗的泥,长着红尘的根,行于弛影浮生。尝过最艰辛的苦,受过最深重的恩。
她死过数次,又生过数次。
她如同这世间的天光游云,飘荡过却没留下半道长影。可她活着就是这些人的影。
她不论来于何处,姓甚名谁,都是贯于横苏的那把断剑。
她是飘在横苏上空的风。
她是倾风。
“你……”
暮影沉沉,孤寂寥廓中,袁明终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困惑,自以为委婉地开口问道:“你怎么还活着?”
倾风隐约波动的心神收了回来,回头看了他一眼,自己也觉得惊叹,笑道:“是啊,我命真的很大。”
到刑妖司的路太过久远,幼童晕倒在石碑下时,妖力已经通行全身,甚至皮肤上都有被妖气割裂的细小伤口。
如果不能领悟妖王的遗泽,或者袭承更为强大的妖族神通,这股妖力会在她血脉里继续肆虐,药石无医。
袁明上下打量着她,犹疑道:“你领悟的是妖王的遗泽?”
“不。”倾风摇头,又是笑,“我真的没有大妖遗泽。你们已经问过我三次了。”
袁明皱眉:“可是你之前……”
他想说,在蜃楼里,倾风越过他去救柳随月的那一刻,身上有一道浅淡的青光,分明是妖力。
说到一半,实在是不想与人争辩,又怕会触及什么家族隐秘,觉得还是算了。
他略一停顿,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轻轻掀过:“没什么。”
真是个没有好奇心的人。
倾风并不介意,顺着他的话题感慨了句:“说来,若是天道真的垂青妖族,人族又为何能领悟大妖的神通呢?”
数百年前,天下远没有那么多妖。上古神话中那些能梵天灭地的大妖基本已经陨灭,少量妖族混在人界隐匿生存。
后来少元山那条蜿蜒盘伏的龙脉长久受人族生意蕴养,参悟了天地道意,修出了生灵的灵性。
自此人间灵气大盛,万生启慧。妖族大兴,人族亦群雄辈出。
人族的修士发现,凡是妖族参悟天道修炼出的法术,人族同样有机缘能在妖力灌体下领悟他们的一部分神通。哪怕是上古大妖曾经的威能也能袭承一二。
彼时人、妖两族相处还算融洽,因此人族将这参悟出的神通称为大妖遗泽。
矛盾始于何时已不可考究。
妖想奴役人,人想镇压妖。
当时人族作战的主力是获得妖泽的修士,以及部分喜好和平的大妖。双方实力尚能互相牵制,彼此顾忌,都在积极寻求和解之道。
可是权力的争斗随着两族天骄的牺牲变得无止无休,双方越打越惨烈,局势不可协调,尸体顺着战线埋在少元山下。
那一日的景象与后来横苏颇为相似。
少元山龙头所在的北面,在烈烈夏日忽然飘起鹅毛大的冬雪,白霜从山脚一路凝至云雾笼罩的峰顶,又在日之将落的黄昏染成一片艳丽的红。
那片红仿佛是从深土里浸透出来的血。日出之后,寒霜融化,血色的雾气顺着清晨的风向四野飘荡。
凡是被那道邪异妖气侵蚀过的生灵,血脉深处的冷酷暴戾如被铁水泼醒,俱是失去理智。不过数日,死去的生灵何止百万。
空中荡过的云、落下来的雨,以及从上流顺延而下的江水都是红色的。
街上到处都是残缺的尸体,而人们还举着武器在腐朽的尸骨上屠戮厮杀。
有人说,这是天道降下的惩戒。
眼见少元山溢出的红雾随着战场的死伤越发浓郁,人、妖两族纵然追悔也无计可施。
这是如今刑妖司的司主白泽第一次现世。他警示世人,这股狂暴的妖气是由于那条尚未真正出世的巨龙被人间的戾气逼疯。
于是第一任社稷山河剑的剑主,为了保全剩余的人族,执剑斩断了龙脉。
至此,天下分两界。
柳望松忽地吐出口气,似讽似笑地说了句:“天道啊……”
倾风听着觉得古怪,正想调侃一句,又听他说:“那位剑客的最后一剑,就是‘蜉蝣’。这样的机会可不多得,你们看清了吗?”
柳随月顿时惊呼:“什么?!”
她方才注意力都放在阿芙身上,不忍去看那剑客负伤决斗,草草两眼,只见他青丝转瞬成白发,剑光皓耀灼亮,却未能看清他是怎么出的剑。
柳望松说:“不错。陈氏族人袭承的遗泽,也大多是来自‘蜉蝣’。”
袁明是半个哑巴。倾风自己就是陈冀的弟子,想必私下清楚。柳随月看了二人一眼,战战兢兢地举手,试探询问:“是我知道的那种蜉蝣吗?许是我不喜欢念书,没有冒犯的意思。是水上的那种虫子吗?”
她实在是好奇太久了。
“蜉蝣”之名虽如雷贯耳,可在世人眼中更多是隐暗神秘,连刑妖司里见过这一剑的人都极少,关于“蜉蝣”之名的由来更有诸多猜测。
自然也有人清楚,可陈氏今已亡族,与小辈谈论这些显得大逆不道,不会同他们透露。
柳随月心底只感叹,一生只能出一次的剑,该是何其的霸道啊?
柳望松目光虚落在长空:“是。蜉蝣这种朝生暮死,只能随波逐流的虫子,原本应当永远无缘参悟天地规则。相传,世间第一只白泽于苍生蒙昧之时现世传道,后无声陨灭于某处江河。将死之际,一只蜉蝣恰巧落在他的眼睛上,蒙他临终点化,袭承万生智慧,得一瞬之永恒,又于一瞬湮灭,自此在天地留下了这道能掌控光阴的神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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