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风谈笑自如,尚有闲暇道:“你们刑妖司的人,怎么也做皇亲的狗?”
“我们才不是皇亲的狗!”柳随月怒而上前驳斥,深吸一口气,带着点儿委屈的情绪傲然地道,“我们是金钱的狗!”
柳望松握着笛子虚拦在她身前,让她退回去,缓些丢人。带着清绝风骨,义正辞严道:“什么狗?我不过是为捉妖平乱、安定民心而已。”
袁明到底有点心虚,下意识地挪开视线,顺着柳望松的话道:“我收钱,是助你收妖,不是纵你杀人。”
倾风这才悠然起身,轻推袁明的肩膀示意他让开,朝着面色铁青的纪怀故:“京城的天骄,我知道你有无支祁的遗泽,能化水为气,引雷入剑。可惜了,这妖力虽然强得蛮横,与你却并不相合,没有无支祁万分之一的威能。我想对付你,根本用不着什么神通。”
纪怀故好似听了句荒唐至极的鬼话,怒极反笑:“好大的口气。目光如豆,不知天高!”
狐妖大笑不止:“世人多以大妖遗泽定天资,这才是个真正的笑话!空有遗泽不通武道的,我都当是个废物。陈氏主家修习的妖法遗泽名为‘浮游’,一生仅能引动一次妖力,你看陈冀上阵何时借用过大妖的妖力?天下能与之匹敌者有多少?陈氏成名者又有何其多?”
倾风活动了下手腕筋骨,朝贴墙而立的柳随月伸出右手。
柳随月乖觉地小跑上前,送上自己的宝贝长棍。
“多谢。”倾风笑了一下,阔步走到另外一面,免得误伤桌椅。
那根长棍在她右手上旋了几圈,黑色的虚影卷携起冷冽的风声,使得如同她自己的长臂一样自如,适应了重量后,猛地顿在半空,指向纪怀故所在的位置,朝上轻挑示意。
纪怀故半分犹豫也没有,提剑冲杀过来。
他心下没什么多余的想法,只觉得自见到这人起,就满身都不利爽。仿佛有团小火在身体里煎熬,烧得血液缓慢沸腾,偏偏找不到出口宣泄,一股热气全闷在皮下。
唯有想到将倾风踩在脚底、按在地上,才能有片刻的痛快。
他内力阴寒,但因大妖遗泽的威能,练的一向是力道。以往所遇见的对手,纵然动作迅敏,也能自如应对,自然未将倾风放在眼里。
出招时大开大合,求的是一个力降十会。
他用了起码七成的力,本该灵动的剑法在他手里变得钝重而直白,迎面就是磅礴如山雨侵袭的杀机。
这以为这一剑足以逼退倾风,然而倾风出招的速度实在是太快。
她双足定在原地,甚至连姿势都没怎么变化,长棍便以简短的弧线利落精准地敲在他的剑身尾端。
一种犹如青铜巨钟被敲响时,那无形音浪轰鸣冲击的感觉,从剑身上骤然蔓延了过来。
不沉,不重,但竟让他从手掌连至筋骨都开始微微发麻,不受控制地泄了力道,偏了角度。
而倾风自己端的是一个风轻云淡,轻巧从容。
纪怀故下意识瞪了眼自己的手,从受击的麻意中恍惚觉出不对,但痛感一闪即逝,某种诡异的猜想也顷刻被他抛在脑后。
他调整了步伐,回身再刺。
或许是他乱了心神,也或许是倾风的内力克他。对面的人看似姿态随意,单手抓握长棍,只以四两拨千斤的态势,就叫他每一剑都偏离,每一剑都落空。
偏偏每一剑无论如何隐蔽出招都避无可避!
不过十来次,他手中的剑已握得没有先前稳当,平举时剑尖甚至在轻颤。
纪怀故自己未曾察觉,他此时脸上的神情堪称狰狞可怖。呼吸早已混乱,短促而粗重地从肺部压榨而出,嘴里无声叫着“不可能”。
“这、这就打起来了?”柳随月紧张道,$1!?不要吧?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袁明说:“……不是你主动递的棍吗?”
两个人说句话的功夫,倾风彻底失了兴致,一步猛得向前,不顾纪怀故的剑锋,直击他的面门。
纪怀故被迫抬剑作挡,仍被霸道的余力被撞得连连后退,等止住脚步,回身扭头,长棍正抵在他的喉前不足一指,叫他本想反击的动作赫然一顿。
倾风低下头,目光寡淡地看着他,问:“够了吗?”
纪怀故薄唇紧抿,眼神凶戾,满心满脑都是杀意,塞不下其它。他垂下眼默然不语。片刻后终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理智,趁倾风分神的片刻,从左下方偷袭一剑直刺她的脖颈。
倾风“啧”了一声,也不再留情,操使着长棍重重敲在纪怀故的手腕上,震得他半身发麻,手中长剑应声而落。
又转着棍子追了半圈,两手紧握一齐发力,一棍锤在他的胸口。
纪怀故顿时浑身血气翻涌,挡不住力道倒飞出去。四名侍卫惊慌从后方接住了他,小心将人放在地上,喂他吃下各种疗伤的药。
“公子!”
几人仓促替他疗伤,见纪怀故弯腰吐出一口堵在喉咙的血,惨白的面色有所好转,才好悬松下口气。
一侍卫提气怒斥道:“陈冀的徒弟!你要搞清楚,我们公子先前冒犯前辈,是因为那只死狐狸在搬弄是非!若是有人在你面前诋毁你师父是个卑劣小人,你能无动于衷?你既自觉有通天的本事,怎么不把那狐狸抓出来!”
倾风转动手腕,将长棍挥舞着收了回去,几名侍卫如临大敌,挡在纪怀故身前等她出手。
倾风却将棍子顺手一推靠回桌边,自己也坐了回去,乏味摇头道:“你们公子疯成这样,你们都没觉得哪里不对,还陪着他在这里发昏,我看是你们的脑子也坏了。”
纪怀故捂着生疼的胸口沉沉吸气,闻言表情蓦地一变,想明白什么,瞳孔轻颤,推开身侧要扶自己起来的侍卫,厉声说:“不可能!万生三相镜的真我相,是要以镜照人才能施展!”
墙角一直怡然看戏的那位宾客总算想起自己还在,意犹未尽地开了口:“以镜照人,未必非得是铜镜。万生三相镜这样的神器,又怎会拘泥于寻常俗物?”
他眸光半阖,落在身前那杯凉透了的茶水上。
纪怀故先前在屋里煮水品茶,沏完后让侍卫给几人都送了一杯。
袁明没要,柳随月一口闷干了,倾风方才倒了出去。他自己的桌子则被一剑劈裂,器具摔落碎了满地。
如今只剩下柳望松面前的这一杯。
柳随月性情虽胆怯,但对看热闹的事情从来不会错过,箭步上前,弯腰凝视他面前的杯盏。
清澈茶汤上的画面并不清晰。杯子分明平平稳稳地摆在桌上,杯口处竟好似有水珠在往下滴落,推出层层荡漾的波纹。
在微光交错明灭的褶皱中,依稀能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影在盲目挥剑。纵然对方面目模糊,那毫无掌法又狠厉非常的剑招,足以猜想得到对方脸上腾腾的暴戾之意。
柳随月还想凑近来看得更仔细,柳望松却直接用手掌挡住,端起后倾斜茶杯缓缓倒在地上,再同方才倾风那样,反手盖在桌面。
他扯平整衣袖,貌似惭愧却实在没多少真心地道了个歉:“万生三相镜这般玄妙的法宝,我实在是有些好奇。望松还以为,凭公子清明深厚的道心,不会轻易心智动摇。对不住公子了。”
倾风看着他行云流水又不失温和细致的一套动作,心下感慨,这也不是个什么好人呐。
纪怀故现下已分不清自己内心那股狂野呼啸的躁郁,有几分是因为万生三相镜,又有几分是因为这几人实在可恶。
如果说先前对倾风的态度,只是因陈冀与狐妖而起的迁怒。那对柳望松故意冷眼旁观叫自己出丑,就是着实的恨。
他全身肌肉绷紧,泛红的眼睛因凝视而微微眯起,自喉咙深处,似咀嚼地吐出几个字:“柳、望、松!”
柳望松不以为意,顾自说起往事:“当年那只疯了魔的小妖,就是凭着三相镜的真我相,假扮判官,逼得数十人在洞中自相残杀。不过这三相镜催用的秘法颇为深奥,除却先生,刑妖司里诸多修士都不得其法,怎么好像来一个妖,都通晓此道?狐狸,你是什么来历?”
狐妖原已沉默,脑筋飞转了几圈,又重整旗鼓:“陈倾风,你听见了罢,这叫真我相,我只不过是引他说出心里的真话而已。他如此轻易就敢出言诋毁你师父,说明他心底本就瞧不起陈冀,且不觉这是什么需要保守的秘密。他父子沾了陈冀好大的光,到头来……”
倾风的声音不重,可每次开口打断,那头聒噪的狐狸都会自觉闭嘴。
“狐狸,你今日的话实在是太多了。你要是再这么煽风点火,我就把他的账,算到你的头上。”
狐妖不服气,忿忿道:“凭什么!!”
“我给了你耐心陪你演戏。你自出现起就一直恶言挑唆,激他失控。若你真有把握,就该直接放小妖出来与我们比试。若没有把握,则该趁机潜逃才对。可你任由纪怀故如何叫骂,都龟缩不出,全然不是你的风格。你究竟是留有后手,还是专门等在此地伏杀不舍离去?”倾风遗憾道,“你叫我好生失望啊。窥天罗盘这么大的名字,在你手里只是不过如此吗?”
狐妖默然良久,压低了声线,难得变得正经:“陈倾风,你真的不帮我?”
倾风又叹:“狐狸,我实在是没有帮你的理由啊。他好歹是人,而你是妖。”
狐妖大叫:“那我出手杀他,你不能插手!这是我的仇!”
他说是这样说,不等倾风答应,凌空放出一条长着尖牙的小蛇。
几人都没看清,那小蛇就被侍卫一刀拍开。角落的柳随月却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扑倒在地,被不知什么东西拽得飞速后退。
倒退的尽头,是一面不知何时出现的巨大的、黑不透光的镜子。
这变故来得突然,袁明想去阻拦,已是来不及。追了几步,眼看着人影越来越远,暗道要糟。心方提了半截,身侧一袭红衣裹着幽荧的青光倏然闪过,迅如雷霆地冲了过去。
眼见仅剩二尺时,倾风屈身鱼跃,抓住了柳随月的手。
柳随月被拉在中间角力,当即疼得哀嚎,倾风面色一凝,随她一道飞进了镜面。
狐妖见状,长长呼出一口气:“现在好了。”
(那一日,血色的风自天际而起。)
柳随月一被镜子吞没,脚上缠绕的东西就不见了,可动作的趋势还在。
她来不及看清周围的景象,下意识抬高手臂想护住头脸,刚扯动又发现一只手正被倾风锢住。本以为这次必然要摔个狗啃泥,腰身一紧,已被人捞了起来。
两脚踩到地面时,柳随月还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脑子发懵。一见倾风朝她看来,顿时腰背挺得板直,高声道:“对……对不住!”
倾风先是奇怪看了她一眼,接着笑道:“对不住什么?你怕什么?”
柳随月躁动的不安随她温柔的笑意迅速消解,摇了摇头,举目看了一圈。
此刻二人头顶的是青天白日,闲云没有几朵,野风吹得清凉。
昨夜与清晨的水雾还残留在满地细碎生长的杂草上,原本青翠的草木也正随着远处干秃的泥路渐次转向枯黄。
大约是夏末秋初的时节,因周遭无边的寂静多出了一种苍茫的凄凉。
而她们身后就是那面幽邃漆黑的镜子,突兀地悬在半空。
镜子的边缘处是一圈棱角尖锐、形状不规则的,仿佛被徒手撕开的深青色金属片。镜框颜色厚重,表面布满诡异而繁复的花纹。
这就是白泽尸骨与地脉灵气所衍生的万生三相镜!
倾风靠近一步,刚想试试能否伸手触及,里头又走出个人。
对方身量比她高,倾风来不及避让,条件反射的一个抬头,险些脸对脸地与对方撞上。来人似早有防备地一个侧身,与她擦着肩膀错开。
这人的一身青衫飘逸又醒目,柳随月直接叫了出来:“阿财!你怎么也进来了?”
柳望松摊手,坦荡得好似在说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我不擅打斗,留着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进来跟着你们。”
“你是不擅打斗……”柳随月怀疑地说,“可你最喜逞凶斗勇了,哪个场子的热闹你不凑?”
她自认对兄长了解得透彻:“怕不是里头冒出了几十个妖怪,你左支右绌,被他们拿剑逼进来的吧?”
柳望松指了指她沾满灰尘的衣服,调侃道:“不似你,是五体投地趴着出来的。”
“我——”柳随月被这句话噎得难受,捂着胸口闭嘴了。
没多久,袁明竟也出来了。
见三人站成一排紧盯着自己,他退到一旁,言简意赅地解释:“他嫌我碍事,让我也滚。”
柳望松点了点头,不甚在意地研究起镜子背面那层层叠叠的纹饰。
倾风看着默不作声的三人,惊道:“你们真把他一个人丢在里面?那狐狸可是有两分真本事的。凭纪怀故的身手,别说招架,狐狸挠他两下,他身上都得破层皮。”
“这也未必。”柳望松两手负在身后,手心抓着那管墨绿色的笛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后背,“三相镜的名字寻常人都不曾耳闻,纪怀故不仅能识得真我相,还知道它施用的具体法门,想来对那面镜子了解颇深。我猜,狐狸就是从他家的宝库里偷来的东西。”
柳随月此时才恍然大悟,拍了下腿恼恨道:“纪怀故那混小子故意算计我们是不是!他同刑妖司报备的,是来抓一条伤人的蛇妖,结果一路追到狐狸身上。只我们是在找蛇妖,他从一开始就是来寻自家宝贝的!”
柳望松笑着道:“他愿意出五十两特意请你同行,本就显得离奇。”
柳随月不如他高,红着脖子仰头与他争吵:“我怎么了!我可是靠运气吃饭的!若非是我替你们寻路,你们现在还找不到那狐妖呢!”
她瞄了眼倾风,底气更足,扯着嗓门喊:“若非是我在,你们肯定遇不到陈倾风!你敢跟着我一起进镜子,不也是因为知道我吉人天相!”
倾风听他们扯到了自己,狐疑挑眉。
柳随月却已转了话题:“纪怀故的父亲如今可是代理朝政的权臣,他身上的宝贝多得很,只不过有些见不得光。方才我等都在旁观,他不便使用,如今蜃楼里只剩下他一个,还不是各路法宝满天乱飞?担心他不如担心我们自己。”
她哭丧着一张脸:“这可是万生三相镜啊,我们还能出得去吗?”
倾风不以为意地道:“那狐狸虽然看着张牙舞爪、狂悖乖戾,其实跟随我师父来界南游荡了已有五六年,除却平日偶尔喜欢过来叫嚣骚扰,四处乱窜惹点麻烦,且脑子蠢得厉害,没什么害人之心。我观此地也确实没有危险,只不知道这三相镜的另外两相是什么。”
倾风听见半空传来一道愤恨难忍的抽气声,大抵是想装作自己不在,于是生生忍住了没有开腔。
“狐狸,不错啊,都学会声东击西了。”倾风摸向腰间的面骨,语气冷了两分,“你真以为我打不破你的幻境,出不了这镜子?”
狐妖觉得是不大可能,但想想陈冀曾经的“丰功伟绩”,又不敢托大,怨愤道:“都是你,三脚蛙!我才变得这么倒霉!”
倾风还没明白他在说谁,柳随月已跟浑身炸毛似地跳了起来:“你说谁是三脚蛙!滚!没事别叫你金蟾奶奶!”
狐妖$1!!”了声,虚张声势道:“陈倾风!我知道你的秘密!”
“哦?”倾风尾音稍扬,“你在威胁我?”
“你难道不想知道自己的过往来历?不想知道陈冀当初是如何从妖王的妖域里救的你?”狐妖是真怕了她,语速飞快道,“横苏当年可是已经被妖域吞没了,世人都觉无救,撤兵退至横苏之外。是陈氏六万人于国难赶赴边地杀入妖域,止住妖气外溢,陈冀血战三城才有了如今的界南!所以无论刑妖司还是朝廷都认,界南是陈氏的界南。陈氏死伤无数,陈冀自己不想再提,可你就不想亲眼看看吗?”
倾风的手顿在原地,下垂的睫毛挡住了眸中的光色,沉默着没有应声。
“我知道,你在妖域里待得太久,四肢百骸全是妖王灌注进去的妖气,从鬼门关里被捞上来,什么都忘了,连名字也是陈冀用一把断剑的剑名起的。”狐狸说得口干舌燥,舔了舔嘴唇才接着道,“你屋后山上埋的那些尸骨,陈冀让你每次外出归来都要祭拜的坟碑,那些人你一个都没见过,一个都不记得。”
倾风将面骨挂了回去,两手环胸道:“所以呢?”
“我告诉你,三相镜分别是故我相、真我相、非我相。真我相可窥本我,故我相可问过去,非我相可探天机。”狐狸说,“这非我相嘛,非大气运者不能用,窥天罗盘的名字也是因此而来。我在你们界南住了几年,富贵狐仙都成乡村野狐了,不与你玩这个。但替你窥一下过去,倒也不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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