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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稷山河剑(退戈)


直到翻过一片茫茫白雾遮掩的山顶,倾风才停下疲累的脚步,带着震撼之色,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眼前景象,将桃桃放回地上,示意她退去林别叙身后。
前方是一排从地底深处钻出的树根,似乎缠绕禁锢着什么东西,沿着一道笔直的剑痕,朝两侧延伸而去,不知长几许。
由树根多层交织形成的高墙,直指绿色天幕,缝隙之中,依稀可以看见从中散溢出的威赫白光。不知高几许。
一把如银河倒冲的垂天之剑。与承托剑势的参天巨木。
两名小童捂着嘴低呼了声。
林别叙缓步上前,若有所思地道:“两境屏障。”
倾风蹲在地上,试图窥探这堵高墙的背面,闻言说道:“两境的屏障,就是当年那把没有彻底斩断龙脉的山河剑?”
林别叙回过神,喃喃说了句:“看来是如此。”
倾风摸了摸腰间的木剑,低声道:“妖境的山河剑……原来一直留在这里?”
难怪禄折冲寻求剑主上百年,一无所得。这把剑始终悬停在他曾经的消亡之地,撑起了两境之间的帷幕。与他相距咫尺,又远在天涯。
倾风往前走出一步。
这一步分明是踩在落叶成堆的土地上,可一脚出去,好似陷进一条汹涌长河中,水流骤然暴涨,要将她吞没进去,耳边更是出现无数交叠的说话声。
倾风神智恍惚了一瞬,两腿灌铅似地往下沉落,可意识中的自己却鸿毛似地漂浮起来。眼前出现诸多凌乱的画面,宛如行走于难言的时间长河之中。
这玄妙的感觉尚未厘清,紧跟着手臂被人拽住,朝后拉回一步。
倾风身形晃颤,刹那间失重得找不回手脚。被林别叙在肩膀按了一把,才好似神魂重新回到肉身。
倾风喘着粗气,喉咙有点干渴,解下腰间的水囊,仰头喝了一口,用手背擦去嘴边的水渍,笑道:“这就是那个村长说的迷瘴?有点意思。”
她用目光丈量了下自己与屏障之间的距离,仅剩十多步之遥。看着那被树根盘绕阻挡的长剑,只觉其中残留的剑气至今仍浩荡得超乎想象,其势足以开天辟地。
倾风扭头问:“走过去,就能拿到这把剑?”

(世间那么多路,选一条,往前走走看吧。)
林别叙被她这一句不起波澜的豪言给震在了原地, 过了会儿才打趣道:“不愧是倾风大侠啊。”
边上的小狗腿子听不懂话中的揶揄,已经跳起来拍马屁道:“不愧是师娘!一身浩然正气,侠肝义胆!”
林别叙抬手按住自己小徒的脑袋, 将他往后推去,不要在中间碍眼。
小童蹦跶了两下,见倾风不吃自己的吹捧,遗憾收起一片真心,跑去桃桃身侧乖乖坐着。
从身后的书箱里掏出一堆瓜果,用袖子擦了擦, 在地上分成四份,高兴地拍拍手,随即弯下背慵懒地坐着,托着下巴等对面大人的谈话结束。
倾风瞅了两个小娃儿一眼,眸中略带笑意,转向林别叙问:“怎么?不是吗?”
“这把剑不是那么好取的。禄……村长说了,山河剑在此斩杀了禄折冲,自此,龙脉、剑意、禄折冲的气机彼此贯连, 迄今已有三百多年。这场心境试炼……”
林别叙见倾风虽然看着自己,可明显有些三心二意, 对付地点头,估计只听了个含糊, 无奈道:“罢了。我不与你讲这些, 只是要将利弊先同你说清楚。”
他指向面前那堵高不见顶的围墙, 脸色是难得的沉凝, 再三斟酌着道:“你若是真将这把剑取出, 两界屏障得以消除, 它日龙脉寂灭,人境要吃的苦头,会远比现在多……”
倾风从容淡定,“嗯”了一声,打断他问:“那我若是不将这把剑取出,它日龙脉寂灭,妖境的百姓十不存一,这笔血债是不是也得算在我头上?”
林别叙被问得噎住,回道:“当然不是。”
倾风又问:“两界分明头顶同一片天,脚踩同一块地,可每次天塌地陷的浩劫,都是落在妖境头上。人境若是继续心安理得地躲在后面,这笔血债又该怎么算?”
林别叙再次语塞。纵然有滔天的智慧,也给不出足够信服的结论。
“对嘛,你也说不准。可是换作是我师父,换作先生,换作刑妖司里的任意一名修士,我敢说,只要尚有一线生机,他们便不能见死不救。”倾风坦然自若地一笑,语气坚毅地问道,“我只想知道,这把剑捅进少元山的剑,是不是必须得拔出来,才能有那一线的生机?”
林别叙唇角紧抿,眼皮轻颤,从迷离的遐思中回神,点头道:“是。”
“行。”倾风将身上无用的东西都抛了过去,仅留下一把木剑,朝林别叙潇洒笑道:“照顾好我徒弟啊。”
随即纵身一跃,跳入那片迷瘴之中。
轻薄的雾气如同万年寒潭之下的冷水,争先恐后地灌入倾风的口鼻,一刹那,仿佛有千万根银针在她灵魂中穿刺,神智脆弱得像是排空巨浪下的一粒黄沙,被凶猛的力道一次次往深处拍去,再沿着河流的末端随波漂流。
刺骨的凉意之下,随之而来的是一段庞统无序的记忆。
那些磅礴而不受控的琐碎画面如同潮水在倾风面前涨落,她浮沉其中,听不清任何一句细语。
意识消弭之际,她无力抬手抓了一把,在触摸到某一碎片时,被大脑遗忘过一遍的百年光景,倏然活了过来。
——是以前在儒丹城里,因吸收了霍拾香的妖力,而经历过的生生死死的人间万象。
诸般惊惶不安的哭声与悲痛至极的哀嚎,功成名就的狂喜与老病苍颓后的豁达……
一段段亦真亦假的红尘百味,锤炼出的那点人生明悟,犹如三千大梦初醒时闪现在脑海中的那点理智,将倾风从近乎溺毙的痛苦中惊醒过来。
倾风睁开眼睛,耳边的呓语荡然一空,只剩下如串串朱玉落盘的清脆雨声。
大雨如注,在漆黑的夜幕里匆匆而下。
一道浅红的火光快被潮气浇灭,映照出一间狭小的山洞。
倾风抬起头,惊慌中屏住了呼吸,远眺着憧憧黑影,听风雨声在林中来往,神情中还带着一丝茫然。
直到手臂被推了一下,一声音担忧地问:“你怎么了?”
倾风回过头,看见一个与白重景有几分相似的少年。
他灰头土脸地抱着腿,身上衣服湿了大半,嘴唇冻得不停哆嗦,朝她靠近一点,关切问道:“你没事吧?”
一语成谶了?
这山河剑的心境历练,是三百多年的妖境?
倾风缓缓摇头,兀自整理头绪。
白重景傻愣愣地望着洞外的雨幕,手臂与脸庞上都是斜打来的雨丝,将他皮肤淋透,他微张着嘴,毫无征兆地冒出一句:“我爹应该已经死了。”
倾风再次回头看他。
白重景扯扯嘴角,对她露出个很是伤心的笑容,问道:“我们以后该怎么办啊?”
倾风手指紧了紧,抬起右手,看向手中那把做工粗粝的褐色木剑。
她定定看了会儿,将剑伸出洞外,用剑身去接外面的雨水。
看着水珠被剑身击碎,无数细小的水花迸溅开来,她的心湖渐渐恢复了平静,轻声回道:“世间那么多路,选一条,往前走走看吧。”
白重景不知道什么叫“走走看”,只是眼神没有焦距地应和了一声。
天亮之后,大雨停歇。
倾风背了剑,朝西面的方向走去。
龙脉方暴动时,妖境还没有五座大城。原有的城镇早已名存实亡,百姓被迫沦为流民,四处逃生,又无处可去。
最后迫于天灾,只能寻求大妖的庇护,环绕着诸多大妖,建立起一个个临时的住所。
妖王的军队镇守在西面,二人只管往西去。
路上见到一地没有收敛的尸首。午间日头毒辣,部分尸体已经腐败,空中蝇虫漫天、恶臭扑鼻,死在荒野的尸骨更是早早被野兽啃食殆尽,剩下一具具触目惊心的白骨。
白重景心中悲戚,起先还会滚着泪花,求倾风一起帮忙将人给埋了,入土为安。到后面遇害的灾民实在太多,他闷不吭声,埋头走过。
饶是如此,还是时常能遇见人与妖的拼杀。在这满目疮痍的土地上再添一些新伤,是滚烫铁水也浇不灭的冤仇。
所幸二人年岁小,又不喜凑热闹,侥幸从一场场风波中全身而退。
临近西面那座都城时,行人逐渐多了起来,大部分是不被准许入内的人族,聚集游离在城外,不敢再长途跋涉去往别处,只能奢望哪日都城的贵人大发慈悲,广济灾民,放他们进去。或是天灾再临时,能施展神通,庇护他们一二。
白重景见到那么多的活人,短暂地雀跃了会儿,与倾风多说了几句话,俱是对未来的展望。
说进城之后自己要参军,先从小兵做起,赚到足够多的银子,再将那些遗落的空城跟流离的百姓一个个都收回来。
倾风赞许了他的宏图大志,白重景越发亢奋。
当时妖境的妖族远不如现在多,白重景凭借重明鸟的血脉,顺利带着倾风进了城门。
他有上古大妖的血脉,自可随意出入。倾风则要每月交纳十两银子的入城费,且只能住在临近边缘的荒僻之地,否则便要重新赶出去。
白重景餐风宿露,风尘仆仆,总算见到了心心念念的都城,心情反越发低落。
他没想到,一墙之隔的城外,白骨露于野,生民百余一。而城内却依旧歌舞升平,与大劫之前别无二样。
那为什么不能接受城外的流民呢?
他心中沉得发闷,有许多困惑不知该如何表述,只能愁苦地望着倾风,仰赖她的解答。
无奈倾风一时半会儿也给不出什么好听又有用的屁话。
二人被带去衙门办理公文手续,出来时,一行比他们稍大的少年骑马从管道上谈笑而过。
一名差役拉住白重景,殷勤为少年介绍道:“二公子,这位小郎君是重明鸟的血脉,无父无母,正没个去处。”
为首少年停下交谈,一手搭在膝上,弯下腰新奇地打量起白重景。
白重景拘谨地站着,垂眸看见自己破了洞,满是泥泞的布鞋,回头想要寻找倾风的踪迹。
少年还没说话,他身后的黑衣同伴开口调笑一声:“重明鸟?怎么脏得像条野狗?”
少年回过头笑着说:“如何也是我妖族的同类,难免会有落魄之时。瞧他小小年纪走这山川远路,看是吃够了苦,也不容易。这样吧,往后你就做我的扈从,乖乖听话,给你吃喝。怎么样?”
白重景呆呆地问:“一个月多少银子啊?”
一群人顿时哄笑起来。
“跟在二郎身边,你还愁衣食吃穿?这可是我们都城最大的财神爷啊!”
“傻鸟,让二郎带你长长见识。”
少年伸出一只手。
白重景大声叫道:“五十两啊?!”
众人再次哄笑。
那些审视的目光并不全是善意。
白重景知道他们瞧不起自己,扯着嗓子喊了句:“我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我父亲可是一名将军!”
他报出父亲的名字,众人纷纷摇头,逗弄地说:“没听说过。”
白重景憋红了脸,叫道:“那是你们孤陋寡闻!”
少年抬起手,示意身后人安静,不以为意道:“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吧。一个月五十两。往后为我做事,亏待不了你。”
白重景想将倾风也带上,拽着她的衣袖推荐道:“她识字!她有学问,爱读书,比我厉害!一起收了她吧!”
马上少年们这才施舍地将眼神落到倾风身上,不过也只一眼,没有过多停留,更没答应白重景的请求。
倾风扯下白重景的手,默不作声地站在原地。
后方一人笑着道:“不然带上吧。看她眉眼与二郎还有略微的相似,也算是种缘分了。”
马上少年的脸色当即阴沉下来,玩笑的几人也收了声息。
白重景察觉到空气中忽然闪烁而过的火花,见一群人都斜睨着倾风,下意识挡到她面前。
黑衣少年漫不经心地道:“拿二郎与这种下贱的泥胚子比,也太过羞辱人了。这玩笑开得有些过分。”
白重景气懵了,一时竟没说出话来。刚要开口,被倾风一把往后拽了回去。
马上少年大度道:“哈哈,与他们计较什么?走吧,别赶不上吉时。”
他随手往地上丢下一块碎银,对白重景道:“先赏你的。去买身干净的衣服,明日早些时候在城门口等我。莫要带些不相干的人来。”
白重景这辈子没骂过什么脏话,一时间悲愤交加,只恨自己嘴笨,把舌头都咬出了血。
一群人拍马而去。
落在后面的黑衣少年扬长马鞭,冲着路边一个站在摊位前等候的中年男人狠狠抽了过去。
“滚开!”他不知是对倾风说,还是对那挡路的人说,“脏眼的狗东西!”
那男人吃痛叫了一声,被抽得旋转一圈,倒在地上。
不敢在官道上停留,又自己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
白重景气得脸红脖子粗,指着那群人的背影就要大骂,被倾风拦了下来。
倾风快步过去将人扶起,那遭了无妄之灾的男人似已习惯,摆摆手表示无碍,抽着冷气,往靠边的方向走,准备回家去。
至于掉在路边的那块碎银,早被别人捡走了。
倾风环视一圈,附近的行人纷纷避开她的视线,若无其事地从她身边走去。
倾风叫上白重景,说:“走吧。还傻站着干什么?”
白重景脸色变幻不停,从恼怒到痛恨自己的无能,最后狠狠抽了自己的嘴一巴掌,觉得太不顶用,看着又要哭出来。
倾风用手肘撞了他一下,喝道:“不许哭!收!”
白重景将眼泪憋回去,怏怏不乐地跟在她身后,半晌后小声问:“你不生气吗?”
倾风笑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嘛。更何况他只是骂我两句,我也在心里悄悄骂他,当是扯平了。”
白重景见了鬼似地打量她,像是不认识这个人。
“坏不了我心境。”倾风抱着长剑说,“我这人,胸怀海量。有本事再来点大的。”
白重景迷茫道:“什么来点大的?”
“没什么。”倾风好声劝说,“你可是重明鸟,以后别在那少年面前提我,他不会为难你的。”
白重景低下头,踢了脚路边的石头,胸中一股邪火熊熊燃烧,发泄地拍了拍自己大腿,恶狠狠地道:“我不去,他们也拿我当狗!我不与你分开!”
倾风说:“去吧。我们需要钱。”
白重景大声道:“我不靠他们也能挣钱!”
倾风指着两侧的商铺说:“你随处去问问。寻常的活计,我们两个人加起来,恐怕也挣不到十两银子一个月。何况衣食住行还要钱,哪样都不便宜。外面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又不全是两袖空空的流民,逃难来的多少有点家当。这里收的入城费,不过是先收容他们进来,得几夕安稳,榨空了他们身上的银钱,再找机会将他们赶出去。”
白重景气势汹汹地冲进一旁的商铺,没一会儿垂头丧气地出来。
他蹲在地上,神色萎靡,失望透顶,喃喃低语道:“怎么这样啊……”
倾风在他身边叹息着说:“就是这么一团糟啊。”

(“我的能耐,都在剑里。”)
寡淡平常的日子里, 白重景老老实实去做了那位豪阀子弟的扈从。
他年岁尚小,那位二公子还看不上他,不常带他出门, 只叫他先跟着院里的武师学本事,平日帮着打打杂、跑跑腿。
院里有不少武者,性情大多蛮横霸道,白重景寄人篱下,少不得要弯腰屈节。
比不上父亲在的时日,不过到底是较那些流亡漂泊的难民好上太多, 这口气白重景学会了咽下。之后与谁起了什么冲突,便都装傻充愣地一笑,只当是自己开心吃这闷亏。事后也不会与倾风哭诉。
这个略显愚钝的少年,在跌进谷底的栖迟失意中,努力地用自己的双手爬出这条深不见底的山壑。
倾风则在城里找了一些零散的活计,换取一些微薄的银两,每日得空便在市井陋巷中闲散踱步。或是背着她的木剑,坐到屋顶高处、树梢枝头,静看这座风雨飘摇中独自挺立的繁华都城。
兴盛背面的艰辛, 与此处的雕栏玉砌一样不加遮掩。每走过一户其乐融融的家门,很快便能看见另一户凄惨破败的景象。
就在一条临近城墙, 不足百丈的街道上。
倾风见到了幼子饿死,鬓发一夜催白的儒生, 靠在墙上疯疯癫癫地哭笑, 用手指在空中写着换不来粮米的圣贤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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