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向林别叙,笑说:“那两个孩子可就交给你了。别的想来也不用我说。祝你二人此行顺利。”
倾风二人跟着他走向竹林,其余村民围成一圈,早早等着送行。
人群将两位小童推在前面,这二人都换上了一身新衣裳,身后背着个接近半个人的竹箱。
一个妇人揪着男孩儿的耳朵,耳提面命地叮嘱他要听话。小童吃痛垫着脚,不耐烦地连连应是。
女娃儿则还有点懵懂,手里捧着个果子啃得满脸都是。边上两个青年手里捏着巾帕为她小心擦脸。
见倾风出现。妇人红着眼睛,对着小童的屁股踢了一脚,让他赶紧滚蛋。
小童过去牵了女娃儿,走到林别叙面前,懒懒叫道:“师父。”
转了个头,又谄媚地吼出一声:“师娘!”
倾风那没两寸高的耐心这几日生生叫这个鬼灵精的小娃儿给磨出茧来了,无暇与他计较,充耳不闻,只伸手想帮自己徒弟提着那个竹箱,被后者摇摇头拒绝。
最早将倾风捡回来的那个青年虚伪地抹着眼泪,娇柔做作地假哭道:“我们可都在这里等你们了啊。那么多条命都压在你身上呢,切莫贪玩走丢了路。”
少年不知又从哪里折来一根细长的竹竿,盘坐在他常待的树根上,催促道:“不多送了啊。桃桃,给你师父带路。”
桃桃咬着吃了一半的果子,率先走进竹林。
凉风飞跃竹林的影子,掀起数人的衣角。高耸笔挺的长竹如同柄柄刀削的绿剑,剑林顷刻便将大大小小的身影吞没。
在四人出发的同时。两境各处,几支齐整的队伍,连成延绵的一线,在微微荡漾的日色中,朝着少元山浩浩荡荡地进发。
昌碣尚未稳定,前来守城的兵马照旧留了下来。谢引晖的木身靠近不了少元山,便由他坐镇边城。
貔貅乘着一辆二驾的马车,仅带走百来名护卫,同狐主和赵鹤眠的队伍一道,缓缓驶出城门。
几日不曾下雨,纵然是日头不算猛烈的早晨,暑气也早已从土地蒸腾而出,与头顶那轮火球,一同炙烤得人汗流如雨。
貔貅摇着扇,妖力牵引着一股凉风萦绕在周身,半躺着假寐之际,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嘈杂的喊声,一把掀开马车的帘幕,朝后看去。见是一批背着行囊的商户,摆摆手,让护卫放行。
车马放缓速度,商户们快跑着赶上,挤在窗口,乐呵呵地与貔貅招呼道:“城主,您也要回映蔚啊?”
貔貅转过扇面,对着这群汗流浃背的壮汉们轻轻一扇,笑说:“怎么回去了?”
“昌碣城不好做生意了,百姓都窝在家里,几天了挣不到半个子儿,还不如回我们映蔚。等过几个月时局安定下来,再来探探路。”商户靠近过去,搓动着食指跟拇指,朝貔貅憨笑道,“城主,此番映蔚攻下昌碣,也算有大功劳吧?往后来这里行商做生意,有没有个方便?”
貔貅半边身子探出窗外,大笑着道:“自然是有的!等着吧,城主带着你们一道赚大钱!”
一群壮汉当即拍手叫好,对着他真情实意地吹捧起来。
貔貅很是受用,合上扇子,敲了两下车厢,笑说:“不过我与你们不同路。我不取道映蔚,此行直去少元山。你们可别跟错了。”
一群商户奇怪问:“去少元山做什么?那地方又没半个活人。听闻路上还有诸多吃人的煞气。”
貔貅用状似的玩笑语气说:“种地、引水、救世。那座山再没人去,就要生气将整座妖域都给踹翻了,你们信不信?”
这番肖似胡言乱语的鬼话,想是三岁小儿也不会当真,岂料为首商人拍着胸脯道:“信啊!城主何曾说过谎?我们做生意的,讲究就是一个诚字!您说了我们就信!”
貔貅先是笑,紧跟着又是挠不到痒处的强烈遗憾,恨不能隔空将陈倾风一掌逮过来,让她亲眼瞧瞧,什么叫他们映蔚的百姓多是骗子,大家伙儿分明是掏出心肺来做的良心生意。
外边的商户慷慨激昂地举起手道:“那我们也去!”
貔貅回过神来,用扇子指点着几人,讶然道:“你们去做什么?没多少本事,上山可是要吃苦的。何况山上可没什么宝贝,这趟生意稳赔不赚!”
商户抹了把头顶的热汗,豪气干云地一挥手,说道:“这是什么话,城主不是说要去救世吗?我也觉得那座山邪门得很,市井早有传闻,说龙君是吊着口气没死,哪天真死了,妖境的百姓都得一块玩儿完!救命的买卖,怎么能算赔本?”
“去就去了,反正活了五十余年,已经够本。天下山水都看过一遍,没什么稀奇,只缺个少元山,就叫我去登登看!”
“你这老小子,好狂的口气啊!”
“我这趟去了,百年之后,天下还能有人知我赵三的名号吗?”
“哈哈哈!论爬山,你也爬得不够我快!”
“好!”貔貅大笑,指着他们对不远处的狐主洋洋得意地道,“瞧见没有?这就是我映蔚的大好儿郎!”
活也潇洒,死也激昂!
狐主骑在一头黑色巨熊上,朝他这边看了一眼,笑着点头道:“善。”
随即一拂袖,在空中显出一道投影。
城墙之上,一披坚执锐的将士高举兵戈,刀刃上寒光如虹,青年气势雄浑地呐喊道:“可有义士,愿随我去救援少元山?”
底下一群看不清面庞的青壮抱拳高呼:“我等愿往——!”
只听那声音,是响彻寰宇,震荡山海。
再看那英姿,是气吞山河,波澜壮阔。
“难道我映蔚没有吗?你这老狐狸瞧不起我那富贵城?”貔貅大掌一拍,从马车中跳了出来,随手一攀,飞跃至车厢顶部,拿扇子挡住刺眼的烈日,疏狂大笑道,“等我映蔚城里调集人手,可叫天下侠士都看看,我映蔚的百姓,才是世上最英勇的豪杰!往后别再拿‘骗子’、‘骗子’地挂在我们身上,江湖市井之人,从来‘义’字当头!”
赵鹤眠单手牵着缰绳,另一手拎着个酒壶,刚出城门不远,已仰头将一壶酒喝了个干净。脸上的伤口刚刚结痂,他醉意熏熏地打了个嗝,听他几句放纵狂言,跟着大笑起来。
貔貅看不过他这浪荡模样,嘲笑道:“你这酒鬼,可别刚出少元山,就把自己给喝死了!那真是浪费了白泽一番心意。你小子就算是把脑袋别裤腰带上,也得把腰带给勒紧咯,记得自己可值白泽的一枚妖丹啊!”
赵鹤眠双目清明,与边上几位人族修士一同扭头看向貔貅,长发萧萧中放旷一笑,执剑高指远处,说:“我人族等这变局之日已有数百年了!不好意思,这朝云龙变幻的风头,还得是我们人族出了!”
中年修士滴酒未沾,整个人却软得左摇右摆,好似醉了一般:“万想不到有朝一日,我等还能共行一道。快哉啊快哉!想瞧瞧人境的风光啊!三百年啦!”
“不必打杀见血,论到徜徉山水,治世救困,你们妖族,可远不及我们人族。”
“世上山脉,以少元山最为雄壮!可乾坤万象,唯人族能抵天地至高!”
“放你娘的狗屁!”貔貅听不得他们的大话,嫌弃道,“去去去,一群酒鬼!”
想来是这段艰险的世途本就醉人。
艰苦、洒脱、畅怀、风流,俱是交融于水。行得越高、越远,那浓稠的情怀便被迢迢而来的春风酿成了一杯酒。
生死便也不可怕了,大梦之中仅有壮怀的豪情,敢指天对日,一争高低!
鹰隼冲天,穿入几朵寥落的云絮,天空澄清,一平如镜,飞鸟渐渐化为黑点远去。目尽处,忽而南风四起,压低覆盖在山路上的密密芳草。
脚步所过之处,汗水淋漓。
眼见少元山近在咫尺,走在干涸的溪岸山岩边,张虚游胸中一股豪迈之气愈加跌宕,热血奔流冲至大脑时,潇洒抽出长剑,想往对面的石头上记两句有感之言。
否泰山上的试剑石刻不了字,路边的白石还能不行吗?
剑尖刚起,那股英雄气概还未得到纾解,便被身后的柳随月一棒子给打碎了。
柳随月握紧拳头,在他面前晃了晃,怒骂道:“张虚游,你来少元山是做什么的?怎么能随意动刀动剑呢?往日手欠就罢了,来了少元山还敢杀生,我叫我师父揍你!”
张虚游一步跳开,荒谬叫道:“什么杀生?这只是一块石头,你见过石头成精的吗?”
柳随月用力跺了跺脚,更大声地嚷道:“那么大一座山就在你跟前摆着呢,你怎么知道不可能?!”
张虚游回头看了眼,登时语塞。失意怅然地支吾两声,老实将剑收了回去。
走在前面的柳望松长袖盈风,信手一甩,从宽袖下扔出块手掌大小的石头,抛了个弧线,定定落在路边的一块白石顶上。
张虚游指着他正要告状,柳望松先行道:“看什么?这是我从否泰山上刻好带来的。”
张虚游:“……”
柳随月在二人之间转了转,蹙着眉道:“你们这帮男人真是莫名其妙。我三岁就不玩你们这种把戏了。”
她叹息道:“可惜了酌泉师姐不能来。”
前方是陈冀新招纳来的兵将,队伍肃整,闻言回头一看,无声浅笑。
谢绝尘因琐事落在最后,骑着辆牛车缓缓赶至。车上摆着数个箱子,将车轮压得深深陷入泥地,留下两道清晰的辙印。
板车行到柳随月身侧,后者实在忍不住靠近过去,与谢绝尘对视一眼后,用手指轻轻将箱子顶开一条缝隙。
金灿灿的光华刺入她的眼帘,她与并行的柳望松异口同声地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叫:$1!——!”
连边上一向自诩定力深厚的袁明眼皮也抽搐了下,感觉自己要瞎了。
谢绝尘淡淡说道:“黄金而已。”
袁明拳头上的青筋猛地暴突。
柳随月换了口气,以防将自己憋死,闻言心肝儿颤抖,继续放声尖叫:$1!——”
前前后后的行人纷纷训道:“吵死了——快住嘴!”
张虚游忽然眼眸一亮,足尖轻点,整个人迎风而起,如孤雁逆飞,一跃丈高。从前方诸人头顶飞掠而过,停在路边山道。
他衣摆翻飞,意气张扬,朝着早已损毁的半块山石抱拳高声道:“刑妖司弟子张虚游,请入山!”
柳望松不甘落后,跟着冲上前去:
“刑妖司弟子柳望松,今请入山!”
一众声音争先恐后地响起:“刑妖司弟子……”
数人不管不顾地往那狭小山道上冲去。
两侧高耸的山壁遮挡了上方毒辣的日光,阴凉之气从二人身躯中穿过,叫他们止不住地打了两个寒颤。
谢绝尘右手长袖一翻,飞出一行小字:“清——”
黑色字体排空而去,融入地上的阴影。
张虚游与一干弟子立即踩着黑字铺成的窄路,朝着高处奔驰而去。
倾风穿过竹林,道路变得坎坷。前方是一片根系交错的枫树,绿意盎然的叶子不断飘落,落在数人肩头。
她耳朵动了动,莫名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小声道:“怎么好像山上很热闹?”
小童将信将疑,趴到地上仔细听了听,爬起来拍拍衣服说:“没有啊?妖域连煞气都能隔绝,哪里能让你听见外面的声音?”
(妖境的山河剑……原来一直留在这里?)
倾风再细听, 也没了声音,只以为是自己错觉,不当回事, 笑了笑,低下头去看身边的小女娃儿。
这小妖乖巧懂事,颇有种初生牛犊的无畏,随着刚认识了不到半月的人一同出行也不见害怕。鲜少说话,却全然不显木讷,眼神里有种灵动的通透与明秀。
林别叙那个看起来鬼灵精怪的小徒弟, 一张嘴人话鬼话信手拈来,连倾风都好几次被他的伶牙俐齿给绕进去,偏怎么都骗不到这女娃儿。
倾风路上观察了会儿,几次主动跟她搭话,都只得到摇头或点头的回答。对她实在心疼,知她不愿开口,后面就不勉强了。
那么小的一个孩子,陪着他们走了这一路,不喊累也不叫苦, 只是情绪随着路程的远去越发低沉。
倾风倒想搭把手,小桃妖也不让。
到了几人停下来闲话的时候, 好似终于忍耐不住了,嘴角往下一瞥, 犹如洪水决堤, 嚎啕大哭起来, 蹲在地上伤心地抹着眼泪:“我娘真的不要我了!”
倾风手足无措, 弯下腰摸了摸她的头。看着她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伸手在下面接了把。
小童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抬起手上前想摸她的脑袋以作安慰,岂料女娃儿掉着眼泪弯腰一躲,蹿到倾风身后,对小童的脏手很是嫌弃。气得小童原地跳脚,叫嚷着以后再不带她一起玩儿了。
桃桃一点也不在意他虚张声势的威胁,转过身边走边走哭,一张脸红得像快要背过气去。
再前方的路逐渐陡峭,不好走了,全是起伏不定且布满石子的荒道。
桃桃因为腿短,走得跌跌撞撞,下坡的时候脚底一滑,“噗通”一声结实摔到了地上,吓得后方小童发出尖锐的惊叫。
倾风也是看得心惊胆战,箭步过去,提着她的后衣领将她拽了起来。
桃桃不待站稳,紧张地伸出右手,检查了下被自己紧紧握在掌心的一枚果核。
在妖域里,小妖们从小被教育不能随意丢弃种子,不定那些种子以后会是他们的弟弟妹妹,所以众人对此都格外珍惜。
桃桃吃剩的果核捏了一路都没松手,摔了一跤后赶忙将东西小心翼翼揣进怀里,又温柔地拍了拍。
这一意外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抽抽搭搭地收起哭腔,缓过一口气来。
倾风擦了擦她的花脸,柔声问:“累吧?”
桃桃点点头,又摇摇头。
倾风笑说:“怎么?还要自己走啊?摔了不疼吗?”
桃桃小声道:“我娘说了,尽量不给你们添麻烦。而且我是一棵树啊。”
她摸摸自己的膝盖,又把身后那个很宝贝的斗笠拿下来,抱在怀里,自我安慰地道:“不疼。”
后面的小童早已是咬得牙根都泛酸了,不过是不想被比自己小的孩子比下去,才硬撑着面子,继续在这山林里攀爬。
此时听到桃桃的发言,简直两眼发黑,脚步打晃,歪歪扭扭地朝边上一倒,靠在了林别叙身上,闭着眼睛气若游丝道:“师父,我快不行了。我虽然是树,可我的力气全用来长脑子了,我很娇弱的。”
林别叙想笑,可也没为难,单手将他捞了起来。
小童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师父的可靠,精神抖擞,冲他竖起大拇指,闲不住地道:“是个好男人!师娘,不然你也让我师父背着你走!”
这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一会儿掐着林别叙的胳膊称赞道:“师父的臂膀真是强壮有力!”,一会儿又催促着说:“师父这传说中的龙骧虎步,一看就知道可以走得更快!”
路过桃桃身侧时,握着拳头挥了挥,朝她炫耀了把。
桃桃又走了一段,到底是精疲力竭,顺势往地上一坐,由身后的高大竹箱撑住身体的重量。
倾风颠颠地弯下腰,问她要不要帮助。就见桃桃从身后的书箱里摸出一捆手臂粗的藤条,随意往地上一甩。
紧紧缠绕的藤条当即分散开,自行编织成一张极为粗糙的草席,驮着女娃儿往前走。
倾风惊喜叫道:“乖徒!乖徒——带带为师!”
她扑了过去,将桃桃抱在怀里,任由底下的草席沿着不平坦的山路往前爬行。
小童羡慕地看着二人再次反超,回过头给了林别叙一个幽怨的眼神。
岂料林别叙这人脸皮厚比城墙,居然先发制人地问道:“你怎么没有这样的法宝?”
小童气笑道:“这是桃桃她娘给她的!”
林别叙意有所指地点了点他的竹箱:“那你娘呢?总该送了你一些别的法宝?”
“我娘?我娘恨不能脱我一层皮!她只让我老实点儿!”
小童说着抬起的脚,将鞋给脱了下来,感觉脚底肯定已经磨出泡儿了,要展示给林别叙看。
气得林别叙差点将他丢出去。
倾风不知道禄折冲当时跋涉了多久,一行人走走停停赶了将近一天的路,眼前依旧是爬不完的山,一望无际的群山遥远得令人不由心生绝望。
桃桃的法宝失去妖力,凭自己又走了一个来时辰,实在是坚持不住了,最后被倾风拎着腰带提在半空。
林野极为幽静,失去了虫鸣鸟兽的叫声,那些重重叠叠的山峰与曲曲折折的小路,显得倍加迂回凄清,令人厌烦。
只有抬头看时,那些颜色深浅不一的树木,顶梢浅淡的绿意仿佛是一点不散的晨光,还透露出微末的生命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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