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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稷山河剑(退戈)


他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坚定的声音:“弟子愿往。”
陈冀回头望去,只见谢绝尘昂首阔步地走来,右手长袖一甩,深一鞠躬,字正腔圆地说道:“少元山上煞气未除,而今先生闭关,唯有我能勉力为众弟子清瘴。弟子愿往!”
“好!”谢引晖出声赞道,“绝尘,你长大了。”
谢绝尘抬起头,望向镜子中的人,身形僵了一瞬,嘴唇肌肉抽动,酝酿良久,声线发紧地说出一句:“大哥。下次见你,我想抽你一巴掌。”
谢引晖面无表情地发出笑声:“哈哈。那得看看你而今的本事了。”
不远处的梁柱后头,狐狸耳朵动了动,悄悄缩回脑袋。他着其余弟子前去知会主事的长老,自己率先跑回来偷听,只听到了首尾一半,用袖口擦着眼睛,转身朝山下溜去。
山腰的一间三层楼阁里,柳随月坐在桌案后面打着算盘,清点着即将下发给弟子的奉银。前来交接的柳望松死活不肯接收,将装满了银钱的托盘往前一推,无赖地说:“你再数一遍,我方才没看清。”
边上两位随行的同门只能立在一侧互相干笑,看着这两位亲兄妹又开始撕咬。
柳随月一拍桌子,火冒三丈道:“我已经数过一遍了!难不成再数一遍还能多出银钱不成?”
柳望松没骨头似地靠在桌边,用长笛拨弄着原本摆放整齐的大钱,笑道:“那不一定啊,毕竟你可是三足金蟾嘛。何况师叔再三与你嘱托,过账要仔细,多数一遍怎么了?”
柳随月喷着灼热的鼻子,怒容皱起,压着邪火又清点一遍,居然还真多出了五两的碎银。
她心下一惊,不动声色地将钱揣进袖口,以免这厮借机与她纠缠个没完,将托盘往前一推,拍上一份名册,凶道:“看吧,刚好!赶紧拿了给我滚开,少来烦我!”
柳望松摸了摸袖子,奇怪道:“咦?可是我刚刚在桌上放的五两银子不见了。好像被你收走了。那你岂不是少了五两?!”
柳随月心知被戏弄,暴怒道:“柳阿财——我打死你这祸害!”
她抄起边上的长棍,直接跳上桌子,要给柳望松的脑壳来上一棒,叫他见识一下什么叫三足金蟾的威能。刚追着人冲出大门,就听高处飘来的风声里裹着狐狸清亮的嗓音。
“喂——!”
狐狸简单系了下衣袍,一对长袖被风鼓荡起来,在身后一甩一甩,疾驰而下的身姿肖似个圆球从山上滚来。
柳望松举起笛子吹了个短促的音节,助他将身形定下,揶揄道:“你赶着投胎呢?狐狸先生。”
狐狸就着趋势一屁股坐下,抬手正了正衣冠,发现簪子不知何时跑丢了,满头披散的乱发,囫囵扎了一把,也不在意自己邋遢的形象,神秘兮兮地道:“我听见了个大事情!”
这狐狸耳朵灵得很,近日又收了个狗腿成精的鸟妖做小弟,两人什么闲事都爱打听,连谁在后山亲了个嘴都逃不过他们的耳目。
柳随月将棍子往地上一敲,兴冲冲地问:“多大啊?是陈师叔的风流事,还是我师父的桃花债?”
狐狸握起拳头道:“陈倾风进少元山救龙脉去了!”
“什么呀?”柳随月蹲下身,将棍子横放在膝盖上,“龙脉怎么救啊?不是都断成好几截了吗?”
狐狸将拳头靠在胸口,感动不已道:“我就知道陈倾风是个好的,去了妖境,也会为我妖境的百姓谋福祉。连这样的凶险事也敢做。不过凭她一人之力,还是挽不了这将颓之厦。我听我父亲的意思,还要看人族的修士愿不愿救,得要许多人一同到山上去,以生气蕴养,助少元山渡劫。可毕竟少元山上的煞气尚未完全消解,敢入少元山者,是要冒大风险的。”
柳望松足尖一转,几个蜻蜓点水,飞速朝下方掠去。
柳随月没拦住,跺脚道:“柳阿财,你去做什么啊?”
柳望松喊道:“我去告诉张虚游!那小子门面广,满京城都是他的狐朋狗友!”
狐狸托着腮帮,兀自畅想道:“唉,不知道陈倾风现在怎么样了。她落魄时会不会怀念本大爷平日对她的关照。毕竟世上像狐狸我这样好的妖,实在是太少了。”
他摇头晃脑,迫不及待道:“我决定了,我也要去少元山。我父亲说了同进退,我就得跟着同进退。陈倾风若是到时候见到我,不会被我感动得哭出来吧?”
柳随月:“……”
“想必是不会的。”柳随月凑过去,对着他耳朵小声告密道,“我告诉你,陈倾风背着你认识了好多小妖。这个也施恩,那个也施惠,跟他们关系都好着呢。”
“真的吗?”狐狸扬起脸,受伤地看着她,随即愤恨拍着腿道,“好哇!她背地里骂你蠢笨,不及酌泉师姐聪慧,我都替她瞒着了,原来她还做这两面三刀的小人!”
柳随月:“……”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甩过头$1!”了一声。
少元山下的早晨恬静而清新。房屋虽然破旧,却有种远离尘嚣的祥和。
天色初亮,村长便亲自带着两名小童过来敲门,叫倾风与林别叙先认个脸熟。
那虎头虎脑的男童顶在最前面,伸着只手,不住将一个三岁多的女娃儿往自己身后推,昂首挺胸地瞪着二人,一副不好欺负的凶悍模样。
只是眼睛又红又肿,瞧着已经哭过一整晚,不怎么有威慑力。
而女娃脸上丝毫不憷,被他扒拉了两下还有点不高兴,小短腿转了两圈,最后从他身后绕过去,走到墙边,咬着手指,希冀地望着上方挂着的斗笠。
男童见状,焦急道:“喂!桃桃回来,你这样出去,早晚得被人给卖了!”
倾风笑着把斗笠取下来送给她。
女娃儿很是高兴,当即将它盖到了自己脑袋上。
“哇——”
成人的斗笠能将她脑袋整个罩住,她叫了一声,献宝地捧过去给村长看。
少年笑道:“这就是我送出去的东西。现在是你的了。”
男童顿时眼红。在他心里村长是最厉害的人,与村长形影不离的斗笠,自然也是最厉害的东西。
他看向林别叙,眼巴巴地道:“我怎么没有啊?都是做师父的,你怎么能短别人这么多?”
林别叙对着他一笑,那笑容和煦温暖,笑得男童都开始雀跃兴奋起来,他才坏心眼地道:“你不是有许多疑问吗?不多这一条。都记下来,往后慢慢想。”
男童:“……”

(村长说你的剑术很厉害,是这个。)
小童吃了瘪, 要哭不哭,悲愤自己被迫认的师父太不靠谱,往后怕不是有的苦日子吃。
他望向村长, 想起以前调皮时村里人对他的恐吓,一双黑亮的眼睛闪动起水花,委屈至极道:“真把我给卖了啊?”
还没嚎上两声,被少年一掌按住脑门推了开去,挥挥手敷衍地道:“带着你的桃桃妹妹先到别处哭。”
小童胸膛剧烈起伏,真的要受伤了, 跑到土墙的角落处,抱着双腿蹲在地上。脊背轻颤,时不时抬手抹一把眼泪,看着受尽委屈。
桃桃跑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坐到他边上,怀里抱着斗笠,用手轻轻推了他两下,得不到回应,没一会儿开始观察起地上爬行的蚂蚁。
少年不做理会, 并笑嘻嘻地拦住了想过去查看的倾风,大声道:“走吧走吧, 难得来一趟,我带你们去逛逛村子!”
几道轻重不一的脚步声随之朝屋外走去, 等身后没了动静, 小童才缓缓转过头, 试探地瞥向门口。
他嘴里不住抽着气, 可眼睛睁得浑圆, 脸上满是狡黠, 哪里有半点哭过的迹象?
一眼对上少年略带玩味的眼神,知道露馅,气得他大叫一声,也不装了,拍拍腿站起来,爬到床上,用被子将自己埋了进去。
倾风:“……”
少年被她深感复杂的表情逗笑,竖起一根手指晃动道:“陈倾风,你还是太天真了啊!”
他合上门,走到院子里,从一堆柴垛边上翻找出几把农具。
倾风见他还有心情出去耕种,无奈道:“我们时候出发?”
少年冲林别叙努努嘴,说:“急什么?先叫他把伤养好,再等个恰当的时机。否则我也不敢叫你们带着两个小娃儿出去送死。我好不容易种出来的小妖们,少一个都要心疼的。喏,接着。”
“什么时机?”倾风熟稔地将他递来的锄头扛到肩上,“如果时机不来呢?”
少年咧嘴笑道:“那你们就一道留在这里陪我们呗。反正村里的人无聊透了,正缺几个生人来陪他们解解闷儿。若不是我叫他们不要叨扰,你们连个安稳觉都捞不找。”
少年一招手,领着二人往村口方向走去。
倾风想起一事,快步跟上去问:“你知道白泽的内丹碎了之后,要怎么拼回去吗?”
“我怎么知道?我就没听过会自碎内丹的白泽啊!”少年回头打量着林别叙,捏着下巴评点道,“果然活得久了,无奇不有啊。是个新鲜的。”
林别叙哭笑不得,握了下倾风的手。倾风只好暗叹一声收回心思。
少年在还没出村口的位置停了下来。路边是一条开凿出来的浅水沟,前方是一排茂盛的交杂的果树。
分明还不到结果的时节,此刻却树叶发黄,果香阵阵,如被哪里来的无名秋风催熟了一季,省去了秋日的寂寥。
“你们就在这里玩儿吧。”少年从袖中摸出一把种子,放到林别叙掌心,指了一块地方,说,“争取几百年后给你们的徒弟再种一代徒孙出来。”
这地方的灵气极为充沛,想是少年将妖域中的灵力都集中到了附近的田地里。
“连禄折冲都能种出几个大妖……”倾风起了好胜心,将袖口往上扎去,望着一片轻烟笼罩的白草红花树影,心潮澎湃道,“往后都是我的徒孙!”
林别叙百无聊赖,干脆提起衣摆,耐心陪着她在地上松土。
说来也怪。
外面狂风恶浪、江湖云涌,连消愁用的杯酒都有种沸腾的喧嚣,再静的夜也平不下一湖狭小的水。可在这妖域里,莫名觉得万事皆空了,心神间有种别样的参悟。
只想着今朝日落,明夜月起,就是天荒地老。
林别叙手里抓着把松软的土,用手指捻开潮湿的沙团,笑着叫了一声:“倾风。”
倾风埋头挖坑,随口回了一句:“做什么?”
“倾风。”林别叙毫无征兆地说了一句,“你若是欲上青天揽明月,我便做终年长流的江河水,照你万里征程。哪日你要是落下来了,记得要掉进我的河里。”
倾风回过头,有点摸不着头脑,看着他笑,抬手擦擦脸,自己也笑道:“我揽明月做什么?送你啊?林别叙,你是不是想得太美了?”
稀疏的树荫与她灿烂的笑颜相得益彰,有种明朗而斑斓的写意洒脱,林别叙仍是笑,这回倒是没指责她不解风情。
倾风推了他一把,柔声催促道:“你说啊。傻笑什么?”
林别叙没作声,只觉得同她解释什么风花雪月是一件太煞风景的事情。她便是那种树梢照满春光颜色,也不像能开出花来的榆木。
但接天碧叶、玉枝暖阴,能挂得住冬雪圆月,纵然是棵不结什么花的树,也是很好看的。
倾风见他一声不吭,嘴里嘟囔两句,只好作罢。
林别叙低下头,看向滚到脚边的一颗石子。
“喂——”
是那小童跟了过来。
他跑到林别叙身后,扬起头,人小鬼大地说:“你送我一样礼物,我就叫你师父,怎么样?我想要村长的草鞋!”
林别叙拍去手里的土,嫌弃道:“我看不上啊。”
小童急道:“我看得上啊!”
倾风插了一嘴:“你们村长的头发你要不要?”
小童一个劲点头:“可以可以!”
倾风服气道:“你小子真是什么垃圾都要啊?”
小童义正辞严道:“你懂什么?近朱者赤!我是为了成为像村长那样的大妖!”
林别叙开明地说:“你现在不想叫我师父也没关系。天底下多的是人想做我的学生弟子,我既身为白泽,应当广而纳之,教化天下英才,以待某日礼乐复兴。”
小童叉着腰道:“你吹牛吧?你现在有多少弟子了?”
林别叙和善笑说:“我这么年轻,徒弟还是第一次收。既然你不愿意当大师兄,等你什么时候想叫我师父了,再来做小师弟吧。”
小童只觉吃了大亏,当即跳脚道:“那怎么能行!我是你第一个徒弟,我只能做大师兄!”
林别叙笑眯眯看着他不说话。
小童回去逛了一圈,找到跟在后面挖泥土的女娃儿,与她商量道:“桃桃,我跟你换个师父怎么样?”
桃桃用一块石头刨泥巴,假装没有听见。
小童见她不上当,只能叹一口气,重新走到倾风面前,绷着一张脸,郑重其事地做最后的尝试:“我要是现在躺到地上哭着打滚,你能换给我做师父吗?”
“就为了一顶斗笠?”倾风用沾着泥的手往他脸上揉了一把,“你也太没出息了。”
小童比了个大拇指:“村长说你的剑术很厉害,是这个。官儿也大,能管好几个村哩。你教我呗,桃桃太小了还不能学。有什么事,我给你挡在前面,起码比我师父能打。”
倾风无情地拒绝:“当然不能。”
小童失望至极:“为什么啊?!”
倾风指着林别叙,笑道:“你怎么不想想,我们两个是什么关系,你当着我们的面在这儿挑唆,不大好吧?”
小童泪水滚动着望她一眼,见她不吃这一套,病恹恹地垂下了头,又转向林别叙,闷声问:“师父,那你总得有比她厉害的地方吧?”
林别叙将一把小锄头拍到他手上,语重心长地道:“我徒啊,为师教你的第一个道理,便是让你小小年纪能体验一番,什么叫身不由己。像你那个桃桃妹妹,就没有这番心境的历练,只知道开开心心地玩泥巴。”
小童狐疑地眨巴着眼睛,按捺着一丝欣喜问:“那这有用吗?”
林别叙说:“没用。”
小童:“……”
他脸色几次变幻,唇角紧抿,似乎是彻底放弃了。在倾风以为他要哭鼻子的时候,小童又重振旗鼓,腰板一挺,竟反过来安慰林别叙,搭着他的肩老气横秋地道:“师父,没关系,虽然你哪哪儿都比不上别人,但是你的徒弟一定比别人的都强!往后我就是你的长处了!”
倾风忍俊不禁,差点笑倒在地上,指着他说:“要是放他跟狐狸在一块儿吹牛,他俩不定能侃到天荒地老。”
小童另辟蹊径,转道对着倾风说:“师娘,你跟我师父既然是这种关系——那你应该也能教我剑术,对吧?”
倾风瞟一眼林别叙,捏着小童的脸往边上一转,警告道:“别乱叫啊,我不打你就很好了。”
小童皮实,飞速跑到远处,蹦蹦跳跳地叫道:“师娘!师娘你教教我呗!师父师父!你快磨磨她!”
倾风朝林别叙洒了一把土,说:“你又笑什么?还不管管你的首徒!”
林别叙不以为意,欣慰道:“徒弟收得还算值。”
倾风给了他一脚。
仲夏日长,天清气和。
就这么荒度了几日。初晨,少年拎来一把刚削好的木剑,送给倾风,说:“你们可以走了。”

倾风见又是一把木剑, 心下百感交集。
什么法宝名器,皆是过眼云烟,她一个都留不长久, 唯有随处可见的木头,与她不离不弃。
果然她的大道是归于朴真。
伸手接过时慨叹了句:“也行吧。”
少年看出她心中所想,忿忿斥道:“什么叫‘也行吧’?听听是人话吗?我削了好几天才出来的木剑,可怜你两手空空才大发慈悲送给你的!你这姑娘好没良心啊!”
倾风任由他念叨,将木剑别到腰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地点点头。
少年絮絮叨叨地骂了会儿, 突然话锋一转,说:“破去妖域出口的问心关,你可以取回一样东西。”
耳朵里的字过得太快,倾风一时听漏了,赶紧往回找补,问道:“什么东西?”
少年两手抱胸,斜睨着她冷笑一声,方正经说道:“一把剑。看你拿不拿得起来咯。”
倾风稍怔,右手按着剑柄, 问:“要是我取不回来呢?”
“嗯……”少年长提一口气,耸耸肩膀, 无关痛痒地笑道,“那就没办法了呗。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还能一生气, 把河给吸干了?”
倾风静站着思忖, 没有说话。
“‘时来天地皆同力, 运去英雄不自由。’。”少年收回遥望的视线, 瞳孔中流转着熠熠的光辉, 朝她竖起大拇指道,“我赌时运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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