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生母真的存活于世,他这位人境的陛下或许反要惶恐不能终日。
纪从宣所谓的孺慕亲情,未必是对那素昧蒙面的母亲,不过是基于世情的虚实之下,一种难以抑制的逃避与幻想而已。
衍盈已记不大清纪从宣都曾与她说过什么,不过寥寥时日相处,自觉已看穿他的本相。认为这位人主除却一些宽仁善良,更多是平庸与畏缩。
衍盈说:“可是当我迷惑住他的心智,想要击溃他的心神,更替他的记忆,却几次失败了。我不解他为何如此执着于过去。他大多的苦痛皆来源于他的出身,在先生的遮掩下已近是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我说我能帮他忘记,让他从此做一个真正的‘人’,这样难道不好吗?或许还能因此叫他摒弃天性里的自卑,生出他一直向往的果决跟勇气来。”
白重景听着她说,半信半疑道:“他能凭意志抵挡住你的妖术?纪从宣?”
衍盈敛下眉眼,说:“是。后来我耗损了内丹的修为,才叫他忘记自己的姓名。可也改变不了他大体的经历,所以只能让他在昌碣做一个半人半妖的小卒。需每日小心看护,才能叫他不半途清醒。饶是如此,他也几次险些挣脱出我的妖术。”
白重景不相信道:“为什么?”
衍盈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
当时她也奇怪,问纪从宣:“难道你没有不想要的东西吗?为什么不肯放下?”
纪从宣告诉她说:“有很多,可是我得拿着,才能知道我想要什么。”
她生来便迷惘于世途,上下求索只为解惑。
她不像禄折冲,道心坚韧,不管他人评判,无视世间荣辱,坚守己心,只为证道。
也不像陈倾风,心性通透,身无挂碍恣意逍遥,不论对错阔步前行,无路的峻峭险壁也敢生生趟出条道来。
她没有白泽那样的大智慧,也不似谢引晖那样的决绝。
她只能同水中捞月一样地执迷不悟,在不断的迟疑问道中,追求片刻稀缺、平凡的安定。
她同纪从宣才是一样的,都是凡俗中徘徊不定的浮尘。天地间的风要往哪边吹,他们便要打着旋儿往哪边去。
哪怕中途转过千百圈,有万端径途,终了抵抗不过天命所归。
可是纪从宣又比她要好。
他没有世人想象的那么弱小,他天生有口气在,只要不落地,便争着往上爬。哪怕千顷河海,万峰刀山,只要有路,他便敢去。
“许是‘人情反复,世路崎岖’吧。”衍盈从恍惚中回神,用力一阖眼,对着白重景说,“我道心不坚,又受恩于白泽,是以幸遇先生后,决意为先生驱策。纵是身死,也不过还命于白泽,无有悔憾。将军与我不同。天命未至,无人能知对错。您若觉自己所行无愧于心,便遵从自己心意,不必再三叩门。”
白重景静默良久,声音很轻地说了句:“我明白了。”
衍盈朝他行礼:“我走了。将军。望后会有期。”
从昌碣前去少元山的路,尚未退去往日的萧索。
今日风急,热浪掀涌下黄沙弥天,衍盈的衣裙上沾满了土尘,一步一行,在不知从何处吹来的泥沙上留下了极浅的脚印。
那茫茫沙海之中,逐渐走出一道挺立的身影。
衍盈看清来人,不多悲痛,只是慨叹了句:“到底是晚了一步。”
“不晚。”禄折冲说,“早来亦是如此。我在此地久候多时。”
他这具活尸傀儡已经年太久,面上皮肤青白,身上带着股淡淡的腐臭。手背上留着无法痊愈的暗疮与伤口,看起来血肉模糊。
“我再给你一个机会。”禄折冲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你若能给出理由,我可以不杀你。”
衍盈站在原地,与他四目相对。
禄折冲抬起手,略过眼前的人影,朝着她后方打去一掌。
黄沙随他掌风荡开,辟出一条清朗的道来。那内力雄浑的一掌拍在虚空上,如水波漾开,衍盈的真身重伤下显现,扑倒在地,呕出一口血。
向来白净的脸庞也第一次染上泥渍。
她回过头看去。禄折冲略有些惊讶道:“你怎么会觉得,能从我上手逃脱?”
衍盈眉头轻皱,仍是竭力挤出个笑来,无力地说:“陛下,你的道是一统两界,为此你可以放纵犀渠在边地虐杀,可以兴兵征伐人境。可我的从来不是。我二人既不同路,我为何要向你解释?”
“一统两界。”禄折冲大觉荒谬地笑道,“你以为我所求是权势吗?”
他右手轻轻一招,衍盈如牵线的纸人迅速朝他飞去。
禄折冲一把扼住她的脖颈:“我也不想杀你。妖境只你一个花妖,还是启蒙于少元山。可为何你不懂我的苦心?我不曾告诉过你吗?龙脉枯竭之日,妖境难逃灭绝。为何你不明白?为何你要背弃于我?”
衍盈苍白的脸上因窒息憋出一层暗红的血色,抓住他的手,艰难地道:“许是……我信天下有道,而你信天下无道,所以你我,终归殊途……”
“我明白了,衍盈。”禄折冲指间用力,脸上流露出真切的惋惜,“是你太天真了,所以你更愿意相信那两个白泽的鬼话。他们从来只在嘴上唱得好听,百年来龟缩于人后,不曾在妖境历练,自然无谓妖境的存亡。你竟能相信他们。什么有道无道——”
禄折冲眼神一寒,重重咬字道:“我就是道!”
他正动了杀念,一道铁链及时从后方刺来,缠住他的右臂,不断收紧后拽。
禄折冲没有回头,双腿在沙土上拖拽出一道划痕,任由手臂被那铁锁勒得变形,不肯懈力,直至掐断衍盈的颈骨。
一声清脆的响动。
衍盈睁着眼,上空的云烟与前方的人影悉数落入瞳孔之中。
她天南地北皆行过几程,终了前回忆往事,却发现时间如飞梭过眼,不过瞬息之间。
往事似寒潭沉影,了无痕迹,她无所留恋。
只是辗转万般,刚找到自己的同道之人,却是前程难行,后会难期了。
禄折冲松开手,衍盈的身躯跟着滑落到地上。
身后的锁链含恨收了回去。
禄折冲蹲下身,左手轻柔地自衍盈额上往下拂过,为她阖上眼。这才看向身后的赵鹤眠,面无表情地将被铁链掰断的手骨接正。
禄折冲问:“赵鹤眠,你也赶来找死?”
(禄折冲,你这人的脑子是真的有病。)
赵鹤眠肩背上的铁锁紧紧绷直, 为强行离开少元山,半边身躯的筋骨仿佛被生剖出来,深色破旧的衣袍下, 伤口狼藉。以致于呛鼻的风沙里,掺杂上了浓烈的血腥味。
禄折冲浅色的眸光落在他身上,眼神有几分虚渺空洞,像是不在认真看他,声音与那苍凉的远风合为一调:“看来林别叙为买你这条命,也付出了大代价。你值得这笔钱吗?”
赵鹤眠两手抖个不停, 胸膛随粗重的喘息剧烈起伏,权衡良久,终是挪开视线,朝后退了两步。
他伸出尚能活动的右手,甩出一截锁链,伸向衍盈的尸首。
黑色链条刚缠住衍盈的腰身,准备要将她拉回,被禄折冲一脚踩住。
一身枷锁随赵鹤眠扬手的动作发出金铁交鸣之声。禄折冲无视他被怒气染得通红的脸,表情显得极为无情, 冷淡地说:“是我太过仁慈,所以容你们在我眼下藏蹿。即便你们不肯顺从, 我也只当你们是一窝蛇鼠虫蚁,怜惜你们修行不易, 留你们一条生路。可你们若生出不该有的野心。连你我也是可以杀得的。天下没有我禄折冲不能杀的人, 你切莫太看得起自己。”
赵鹤眠听着他的恐吓, 缄默不语, 后背的伤口在他经脉喷张下崩裂开, 血液从手腕不住往下淌落, 一点点滴在干燥的泥地上。
他察觉不到痛楚,用力一抽链条,震得禄折冲收脚后退。
赵鹤眠单膝跪在地上,试图将衍盈抱起。他散乱的头发上全是细碎的沙砾,草草看去,好似仓促间白了头。
两腿站不稳,更起不来身,好半晌手臂才蓄出两分力,抱着人往少元山一深一浅地走去。
昌碣的小摊与商铺如常支起,只是街上行人少了许多。百姓们还因前一夜的动乱提心吊胆,城中那些忽然出现的陌生面孔更叫他们惴惴不安。
倾风跟貔貅选了一个摊子吃面。饭点时这小面摊的生意倒是不错,前后的桌子都坐满了人,全是附近的住客,彼此压着嗓子,激烈讨论着昨晚的事。
貔貅昨日吞的那些法宝还没来得及消化,随意吃了半碗便没了胃口,敲着筷子同倾风胡天胡地地乱扯。
刚说到他们映蔚的鬼市如何奇妙,连狐主也曾骗过几次,就见街头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不知从何处走来,正停在一货郎的摊位前,拿起上面的木雕细细观赏。
貔貅一把扼住倾风放在桌上的手,眼睛大睁,还没开口,倾风也已发现那个行迹诡异的人。
禄折冲察觉到二人视线,将木雕缓缓放下,长袖轻抖,信手往货郎怀里抛出两枚大钱。眨眼刹那,人已挪移至木桌前。提起衣摆,风度翩翩地在空位上坐下。
貔貅与他相邻而坐,心里不由发怵,又怕自己矮了声势,迅速将手抽了回来,抓起桌上的筷子,装作泰然自若地夹起面条吸了一口。
倾风光明正大地打量着他。
因这傀儡肉身面色青白得失真,眼下又是一团黑紫,宛如涂了几层厚重的铅粉,浑不似活人,更像个难以投胎的恶鬼,所以只觉得五官熟悉,没往深处去想。
这阴邪至极的妖力与气场,纵然不曾见过这张脸,也知他除禄折冲外别无他人。
倾风见他一双充血的眼睛直勾勾与自己对视,语气带上了些许轻蔑,怪声怪气地道:“哟,您老亲自来?赶得这么快,想来吃口热乎的?这副不人不鬼的尊容,该是吃不了东西吧?”
貔貅见她如此勇猛,凑到她耳边告状道:“陈倾风,这就是你师叔的肉身啊!”
倾风呼吸一窒,表情阴沉下来,连冷笑也收了个干净,握着筷子往桌上一顿,内劲将那细小的木筷直直穿透了桌面,咬着牙关道:“还给我师叔,别脏了他肉身!”
禄折冲不将她的羞辱放在眼里,抬起手臂,欣赏着这具半残之躯,声线没有起伏地道:“此番特意前来送还他下葬。怕他失去肉身太久,去了阴曹地府,记不得自己是谁。”
倾风手指僵直,震怒中把露在外面的半截木筷从中折断。
貔貅鼻子动了动,又说:“他身上有花妖的气息。”
倾风只闻见了血肉的腐臭,没闻到什么香气。听他这样说,指尖仿佛被刺出来的木屑蛰了一下,瞬间想到一些事,问:“你见到她了?”
“她死了。”禄折冲那张面无人色的脸上,居然能看出些许惆怅来,“她若是肯开口认错,我也可以格外宽恕。偏她到死都不肯服软……”
倾风不等他说完,按住手边的剑,贴着桌面挥了过去。
剑鞘因冲势出了一半,被对面的人轻巧接住,两指往前一顶,将方出鞘的半寸剑光又合了回去。
倾风身形后仰,在逼仄的空间内拉出距离,手掌握着剑柄朝上划出一个半圆,剑锋带着银月的弧度,削向禄折冲的脖颈。
那怒涛似的剑意,在即将割破禄折冲的咽喉时,被他两指及时制住。
他那手好似精铁磐石不可撼动,长剑竟不得前进半寸,只不甘地颤鸣了两声。
后方的食客被剑吟的余韵惊吓住,从那不大牢固的木椅上跌了下去。桌上的碗筷因他抓着木桌朝下倾斜,跟着摔落在他身上。
他顾不上烫,匆忙在友人的拉扯下站起身来,在四起的尖叫声中狼狈奔逃。
不多时,小摊附近已空无一人。连摊主也顾不上银钱,抱头没了踪迹、
禄折冲说:“你太莽撞。”
倾风怒极反笑道:“禄折冲,你这人的脑子是真的有病。”
貔貅在心里附议叫好,含蓄地点点头,也不着痕迹地起身朝后撤了两步。他从袖中摸出信号的烟火,往空中甩了出去,示意城中守卫不得靠近。
禄折冲未在意他的举动,不温不火地回倾风道:“你辱骂两句,能有何用?”
倾风说:“我不是骂你,我只是如实述说。回回刚出现时好似豁达宽容,虚伪假面维持不了多久,一言不合便气急败坏。你在我否泰山上癫狂的模样我也不是没见过,此时来装什么清高?我再问你一遍,那花妖怎么样了?”
“死了。”禄折冲扯扯面皮,似笑非笑道,“你不相信?可以亲自去阴司见见她。”
倾风好似被人蒙在巨钟下狠狠敲了一击,耳边嗡鸣作响,理智随之出走大半,怒骂道:“你这疯子!”
倾风抬脚一踹,将面前的桌椅掀翻出去。
禄折冲松开手,身形轻飘飘地腾跃而起,落在街道中央的空地上。
听见身后赶来的脚步声,禄折冲遗憾道:“这就是你们逐求的大道?你们觉得昌碣如今,就算太平安康了?”
他语气中是说不尽的失望:“人境可不同于妖境,没有五座大城分地而治。你们眼下尚能共处,可不论是貔貅还与狐主,谁愿屈于人下?过不多时,即便我不出手,昌碣这座边城也要沦为权势的争抢之地。若是他朝两境破界,这战火还要继续焚烧,不止不休地争夺。”
“我给你们自由,给你们权势,可你们偏不识好歹,反将刀刃对准了我,偏帮外人。”禄折冲回首看向谢引晖,低哑的嗓音逐渐变得暴戾,“为何你们如此愚钝?”
“我倒是没有那个野心。就算有,这野心也不值得与我小命相比。”貔貅嬉皮笑脸地道,“陛下,你也别说得那么好听,两境屏障如若真有消除之日,你的野心又还能像现在这般,容忍我等拥兵自固吗?也是要杀我们的,且只会杀得更狠。”
附近的百姓正在逃离, 但还有部分人藏在家中心存侥幸。
双方若真较量起来,四散的妖力难免要误伤周遭人的性命。
禄折冲来此目的不为血洗,是以遭貔貅当面奚落, 也极有耐心站着静等。
他不曾率先发难,倾风等人便也强忍着没有出手,只从四面以合围之势阻断了他的退路。
貔貅这人最是耐不住性子,被禄折冲用阴恻恻的眼神盯着,浑身上下好似被尖针倒插成了刺猬。
倾风能察觉到他那微妙的退缩之意,心说这人可真是又怂又勇, 微微侧过身说:“你怎么那么害怕?至于吗?当初一口一个‘小爷’挂在嘴边,现下要当人孙子了?”
貔貅不敢挪开自己视线,生怕分神之际禄折冲出招突袭,闻言也不觉羞耻,只理直气壮地回道:“废话,你见着他的活尸傀儡,你不觉着邪门儿啊?”
他快哉赴死倒是没什么好怕的,怕就怕死后连尸体都成了禄折冲的座前牛马。那他脸面哪里去搁?
貔貅从禄折冲的眼神里看出了隐约的嘲弄,硬着头皮挺直胸膛, 谨慎地与她耳语道:“这玩意儿怎么炼制的我都不知。你当我同你一样是初生牛犊不识高低?我可是在妖王治下活了上百年。”
确切来说,倾风连禄折冲真身本相是什么都不知道。她有此疑惑, 便顺势问了出来。
岂料貔貅说:“我也不知道。”
倾风面露惊诧。
貔貅烦躁抓了把头发,说:“管他呢!反正你我都是过河卒子, 没有退路, 且杀就是!真要不行了, 记得添我几刀, 切莫留我全尸。”
好狠一虎啊……倾风都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禄折冲竖起一根手指, 沉声道:“一炷香。”
貔貅闻言, 又甩袖放出两枚信号。远处钟鼓铜锣声齐鸣,震得九霄之上的烟云都似乎激荡起来,而紧闭的门户中依旧无人出现。
“还不走?”貔貅又急又气道,“他们找死,可就怪不得我无情了。”
这僵持的局面直至林别叙出现,才终于告破。
天边风凝云滞,四面黄尘悬浮而起,禄折冲半阖的眼皮颤了颤,随即便感觉一股浩荡之气从上空垂落。
“八方之内,皆循我令。”
林别叙单手掐诀,低眉敛目,一身宽松长袍纤尘不染,随风鼓动,有种触不可及的悠邈。威严之声如万籁齐响,磅礴中正的妖力凝为一双巨手,朝地面压去。
横扫之下,那些战战兢兢躲在家中,不知亡期将至的百姓,这才在他外力操纵下,相继从家中推门走出,有序沿着街巷朝偏远处撤离。
禄折冲仰起头,饶有兴致地看向林别叙,说:“你居然真敢出来。”
林别叙站在远处高楼之上,身影与背后的层云相叠,好整以暇道:“妖王亲临,哪有不相迎的道理?还有一位朋友,也随我在此久候,妖王不如一见故人,再行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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