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别叙……”
倾风低低喊了他两声,不见他回应,心有所感地抬起头,看向上空。
竟不见天日,只有一片无垠的绿幕。
作者有话说:
春风虽欲重回首,落花不在上枝头。菜根谭
(这小娘子厉害得很,会打人的。)
倾风以为是什么东西遮蔽了穹顶, 可极目所望之处,皆是那通透而奇特的苍绿。想必世上没有这样大的屏障。
再看四周:山花灿烂、草色连空,幽雅秀丽, 是一幅全然陌生之景,窥不出任何危险的杀机。
……这里不该是禄折冲的妖域吗?
倾风正困惑于二人处境,林别叙也醒了过来,浑身抽搐了下,嘴里发出一声呓语。
倾风赶忙握住他的手,托着他后背试图让他起身。
龙脉戾气到了这地方倒是不见了踪影, 余下一些,也被白泽的血液自然净化。
只是被反噬出的内伤没那么容易好转。失去内丹的林别叙,看着比昌碣城里的小妖还要脆弱一些。
他睁开眼,散乱地看了一圈,视野该是极为模糊的,一时间没观出此地的迥异,只是含糊地问了一句:“不是天黑了吗?怎么又亮了?”
倾风竭力保持着冷静,回他说:“你睡了一整晚了。别睡了。”
林别叙苦笑道:“是吗?那看来是我太累了。”
倾风想把他背到身后,带他去别处找找有没有水源, 可一压到他胸口,他就疼得抽气, 只能换个姿势,架着他往前走。
路也不敢走快, 怕岔了他的气, 慢慢吞吞地踱步。
那半边身体的重量, 比刑妖司后山的试剑石还要沉重。倾风背在身上, 不敢颠簸, 不敢停顿, 努力去听他微弱的鼻息,时不时地叫他两声,听他应答,才有力气继续往前走。
林别叙好几次快睡着了,又被她叫醒,眼皮沉得睁不开,脚步随她动作,木然地拖动。
“这鬼地方好像没人。”倾风知道他疲惫,还是不停想引他说话,“天都是绿的,你脑袋上也是绿的,林别叙,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我们要怎么出去?”
林别叙的下巴搭在她肩窝,闻言强打起精神,笑了两声,道:“我都这样了,你还催着我说话。好狠的心啊,倾风师妹。”
倾风说:“我闲着无聊。你当然不能一个人睡。你快看看啊,这是什么地方!”
林别叙抬起头,朝远处看了一眼,脑子迟钝地运转,良久才得出结论,自己也不认识这个地方。感受到从倾风身上传来的热意,人好似泡在温泉里越发懒散,骨头都拼不到一块儿了,与她温声商量道:“我不想走了,倾风,你让我休息一下吧。”
“不行!”倾风凶狠狠地道,“你再等等,我们马上到了!”
林别叙被她一骂,元气竟真的恢复了一些,几件早已想过数回的腹稿从犄角旮旯里翻了上来,好比死灰复燃,开始顺着风向往上飘,想对着面前这人袒露个干净,否则带去了阴曹地府,怕是要死不瞑目的。
“倾风,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林别叙加重了点声音,“禄折冲说得对,我避世多年,在刑妖司里苟且偷生,今朝既然回到妖境,就该付出代价,才能出世。”
倾风抗拒地道:“你别跟我说这些歪道理!我又不认!”
林别叙等她停下,又自顾着道:“我在人境的时候,同衍盈一样,只想从先生那里解惑。只是现在我不执迷于什么道了。人道、妖道、天道所求,我想得很累,越是深思,夜里越是怕得睡不着觉。你知道我害怕什么吗?”
倾风听得两眼发酸,可眼泪好似已经流干了,涩得发疼。嘴里来来回回吞咽了许多回,才找出几个完整的、清楚的字,温柔地说:“那就别想了。”
“我怕你会死。”林别叙说完这句,喉头滚了滚,略微发颤地道,“是我引你走上否泰山的,本来你都要离开了。我还答应过要为你护道……可我现在有时想,如果你当初遂你师父所愿……”
倾风不等他说完,便大声打断道:“你别太看得起你自己了!不是你引的路,是我自己想走!是我师父愿意让我去,我才回去!”
“是吗?”林别叙闷闷地笑道,“我们倾风师妹,果然是个有自己主意的,是我自作多情了。”
倾风听着很不是滋味儿,想要反驳,脚步忽地一顿,瞪向枝叶掩映间突然出现的那个人。
壮汉脚上穿着双破洞的草鞋,露出一半脚趾。裤腿高高扎起,卷到大腿根,上身衣服敞开,肩上则扛着把锄头,四平八稳地从小路上走来。
倾风第一眼没有看他的脸,而是注意到了他的腿,只觉得他脚步异常沉稳。再观他身后,走过的一段泥泞路,竟没留下半枚脚印。
是个高手。
倾风不加掩饰地打量着对方,那壮汉也是满脸新奇地端详着二人。
与倾风的如临大敌不同,壮汉显得极为随意,抓过肩上的麻布粗暴抹了把脸,招呼道:“生人啊?真是少见,哪里来的?”
倾风戒备地停在原地,与林别叙小声说了一句:“这鬼地方居然还有人?”
林别叙低低笑了一声,呼吸的气像是凉的,激得倾风一阵忐忑,又紧了紧抓着他的手。
对面的壮汉耳朵很灵,不乐意道:“怎么说话的呢?我们这里人杰地灵,什么叫鬼地方?进我少元山了,也不知道说几句好话。”
自打倾风记事起,再往前推个三百年,少元山这个词就与“人杰地灵”无关了。
“受伤了啊。你男人瞧着快死了。”壮汉放下锄头,面色有些为难,犹豫了会儿,还是挠挠头道,“算了,跟我走吧。算是我今日积德行善了。”
他想是知道自己这形象在姑娘面前有些不雅观,转过身后,弯腰把裤子放了下去,敞开的薄衫也潦草系紧。
他主动在前带路,走了两步,没听见脚步声,挥着手臂慵懒喊道:“走啊,难不成这里你还有别的地方去?”
又走了几步,还是没察觉到有人跟来,想着这小姑娘忒有点不识好歹,瞧他这五官周正、英俊潇洒的模样,能是个坏人吗?
壮汉肃着脸回过头,却见倾风就跟在自己半丈之外,诧异中将到嘴的自夸之词悉数收了回去。
壮汉不由正色,盯着倾风的脸瞧了片晌,知道她是在同自己示意,她不是个好惹的主,复又展颜笑道:“倒是我小瞧你了。那你继续撑着吧。”
倾风别的没有,不服输的那个犟性,是多得能填海造陆的。一路提着内劲,不紧不慢地跟在壮汉身后。
二人脚程慢,壮汉每走一段,就不得不停在路边等候。他倒是很有耐性,一张脸春风化雨的,始终没有催促。
一直走了近半个时辰,才到壮汉的村庄。
这地方原来真的有人?
倾风用力眨了眨眼,反复确认。若不是腾不出手,还想再捏自己一把,看是不是什么幻象。
尚没走近村口的大门,留在里面的百姓已观猴一样地围了过来,绕着二人打转跑动,激动嚷嚷道:
“生人啊!”
“哪里来的外人?你怎么发现的?”
“快去告诉村长!他今早就不见了!”
小童更无顾忌一点,穿过人群冲到倾风身前,近距离地观察着她。对她身上的衣着与佩饰也尤为的好奇,咬着手指,忍住了没伸手去摸。
“闪开,都让一让。你这小子满脸的口水脏死了,又背着你娘偷吃了什么东西?走走走,不然找你娘赏你一顿竹鞭炒肉。”壮汉挡在前面,替他们挥开一群碍事的看客,“没见人快死了吗?别拦着他道了。这小娘子厉害得很,会打人的。”
周围哄笑声一声,倾风心里压着太多事,没空计较他的调侃。
壮汉的屋舍就在村口不远处,他一脚踢开大门,往边上一站,示意倾风先进去。
林别叙走到半路时已昏迷过去。倾风将人放到屋内唯一的床上,给他盖好被子。
那头壮汉打发了外面一干人等,顺手丢了锄头在墙角,走过来弯下腰想看,还没凑近,便被倾风挡了回去。
壮汉刚要说道她两句,倾风先行躬身朝他赔罪,行了个礼,放低姿态道:“多谢壮士侠肝义胆,援手相助,只是我二人屡遭歹徒坑害,不敢轻信于人,是以只能先做个不识抬举的小人,暂时冒犯大哥了。大哥豁达宽宏,望请海涵。往后我定结草衔环,以报深恩。”
壮汉不知信还是没信,但见她这草木皆兵的态势,确实是阴沟里翻过船的模样。又见她态度诚恳,自己也不好发难。将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大方地说:“真是可怜啊,你们两人这年纪轻轻的。也罢,我去给你们找个能办事的来,你们安心待着。”
倾风还打算试探他两句,壮汉已欢快地跑出门了。
离开没多久,便带了个人回来。
来者看着比壮汉还要年轻几岁,两手细长,身上有一股浓烈到略微发苦的草药味,衣襟上也沾了深深浅浅的草药汤汁,脸上写满了不情愿,几乎是被壮汉生拖硬拽过来的。
壮汉指着林别叙道:“就是他了,你看看,能医医,不能医我给他找个地方埋了,不能死在我床上啊。”
倾风一瞬间想暴起骂人,结果那被他带来的黑皮青年只朝林别叙扫了一眼,半声不吭,扭头就跑了出去。
“诶!我说你——”壮汉扒着门框叫喊,没拦住人,讪讪回过身,朝倾风笑道,“没事,你再等一等,他这人就这样,做什么都像是在赶投胎。”
倾风浑身肌肉紧绷,片刻不敢松懈,对他与这座神秘的村庄都还怀有疑虑,不知他是什么身份,有什么目的。刚站起身,闻言又缓缓坐下。守在林别叙床前,寸步不离。
壮汉站在她对角,与她大眼瞪大眼,末了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的不知该干点什么。
他在屋中转了两圈,手闲不住地四处敲敲打打,终于找到把不稳当的矮腿凳子,眼睛一亮,抄在腋下到院子里“叮铃哐啷”地修了起来。
倾风听着外面的动静,满腹疑团,觉得那壮汉憨得有些过于真实,又实在不敢相信。暗想林别叙要是醒着,不定能猜出一二,叫她在这里,只能把什么都往阴谋里想。
该不会全是禄折冲布出的假象吧,只为要她放松警惕。
禄折冲虽叫嚣得厉害,但定然不敢承担杀害白泽的反噬,先假意为林别叙医治,端过药来,让倾风喂下,便可逃脱天道制裁。
不怪倾风心思如此阴秽,一根弦拉得紧了,多触动一下,放出半点声来,都觉会是夺命的箭矢。
正胡思乱想之际,那黑皮青年果然端来一碗乌黑的药水,矫健跳过门槛,不顾倾风在前,要把手里东西灌进林别叙的嘴里。
倾风情急之下, 抬手挥在了那个药碗上。
常年修习剑术的力道,说要直接将那个看着做工粗陋的木碗拍裂也不意外,可黑皮青年的反应却是比她想象得更快——甚至连脚步都未曾挪动分毫, 不过是手腕稍稍倾斜了下,盛得满满当当的一碗药,起了点称不上波澜的起伏,便恢复平稳,没溅出去半滴。
进到村来,随意碰见的两个人, 具是深浅莫测的高手。究竟是太过巧合,还是这村庄里的住民全是不凡之人。
倾风愣了下,才看着他问:“你要做什么?”
“我还想问你要做什么呢!”黑皮青年气愤道,“你知道这碗药有多珍贵吗?我好心给你送来,你差点打翻了它!”
壮汉见倾风干杵在原地,有些呆笨不会说话,忙上前帮忙打圆场道:“人小娘子刚大难逃生,自然是心神不定,哪里能信你随意端来的药?何况你不由分说就给她郎君灌药, 长得又一副凶神恶煞的面貌,她自然要疑你诚心。换我也觉得你是不怀好意。”
倾风闻言不由多瞄了他一眼。
相比起来, 还是这位兄弟更像个恶人。他是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黑皮青年不敢置信道:“我凶神恶煞?”
壮汉掰正他的肩膀,催促说:“你给她讲讲这小郎君的症状, 她才知道你是不是在信口雌黄。”
“这有什么好讲的?不过就是经脉破裂, 五脏俱损。没了内丹的大妖还少见啊?”黑皮青年懒得多废口舌, 急躁道, “你不给他喝药, 他又能活多长时日?我若真想杀他, 不管你二人便是,何必还赔上我的草药使个阴损手段。单凭你们两个短命鬼,全部加起来都活不过我零头,需要我出手?”
倾风:“……”好毒啊他这张嘴!
壮汉出声谴责道:“你怎么能骂人呢?”
黑皮青年有些纠结,最后还是道:“随你吧。不信算了。你就让他这么干熬着,瞧他状况是还能多熬一段时日。只是可怜了他白受这苦!”
倾风见他转身要走,脱口叫道:“等等!”
壮汉立即拽住青年的后衣领,将他提了回来:“你慌什么?总得叫人把话说完。”
黑皮青年脖子被衣襟勒紧,一张脸又黑又红,不悦问:“你到底给不给喝?”
倾风说:“给我吧。”
青年立即将药碗塞进她手里,同时往前推了推,示意她赶紧。
药汁是凉的,闻着不臭,只是看着浓得发苦。
倾风掐住林别叙的下巴,小心给他喂药时,脑海里只有一句:他要是死了,那就是我杀的。
品味了几遍,这句话从万丈高空滚落至凡俗红尘,从雷霆万钧消减至寂静无声,将倾风那柳絮似飘摇不定的心也跟着一块儿沉了下去。
只是喉咙里跟着多出一股苦味,药碗空了之后,脸色也变得煞白一片。
倾风心道,死就死了吧。
谁不是从炭火铺成的路上走来的。走得这两脚血肉模糊,死又有哪里好怕?
黑皮青年接过她两手递回的碗,可算摆脱了这边的麻烦事,甩开壮汉搭在他肩上的那双碍眼的爪子,撒腿跑了出去。
壮汉见倾风神色平静得反常,张了张嘴,识趣的没找她搭话。从柜子里翻出两件旧衣服,随意收拾了下,准备去朋友家中暂宿一晚。
走出门的时候,听见身后人轻声开口道:“多谢大哥。也代我同那位医者说声谢谢。叨扰了。”
壮汉扯出个爽朗的笑:“客气了!来了少元山,往后都是一家人。”
倾风听见也想笑一声,可是实在提不起那情绪。关上门窗后,整夜守在林别叙的床前。
不知道那黑皮青年开的到底是什么药,前半夜林别叙不停地咳血,难有片刻安宁。
倾风知道林别叙爱干净,手里捏着打湿的粗布,给他把脸上的脏污都给擦洗了。
后半夜终于不咳了,又像是有口气卡在肺里,难上难下,堵得他浑身抽搐不止,倾风不由更恐惧了。以为他是咳干了血。
中途不知是因为太疼,还是伤情好转,林别叙醒来几次,发现倾风坐在跟前,极力睁开眼睛与她对视,嘴里说着各种胡话,问她这是哪里。
倾风跟他描述了这边的情景,林别叙努力思考了半晌,大抵是没有听进去,很快忘了这事,又问她:“你怕吗?你怕我就不睡了。”
倾风起初还会让他坚持着,怕他一睡不醒。到后来实在不忍心,就说:“你睡吧,睡吧,我骗你的。你才闭了下眼,没有睡很久。睡着就不痛了。”
林别叙点点头,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又挣扎着醒过来,看着像是被心事压得睡不去,留得一丝心念在,也要反反复复地同倾风嘱托道:“我不会死。你别担心。别去做傻事。”
倾风一刹那像被呛了口陈年烈酒,眼泪险要夺眶而出。又不想叫气氛变得那么悲戚惨淡,佯装松快,弯下腰,靠近了他,玩笑道:“我能做什么傻事?我顶多给你选块风水宝地,好好安葬了你。再告诉陈氏的后人,过个千百年后到你坟前刨个坑,看能不能挖出个什么天地至宝来。不必像三相镜那么厉害,陈氏弟子不会用。寻常普通些的就行,你算算有没有这机缘。”
林别叙听着也想笑,慢吞吞地说:“我方才做了几个梦。”
倾风手心一团血红的湿布,攥得发白,强行挤出笑容说:“梦里全是美事了?”
林别叙摇头,认真道:“脑子里大部分是你,做不得好梦。”
倾风满腔化不开的浓愁被他一句话搅出个口子,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扰你清梦了?”
林别叙的意识该是有点涣散了,颠三倒四地说:“你做什么我管不住。有时候觉得,你要是还留在界南,做个普通人也挺好。可我是愿意为你担心的。我愿意为你犯难。我梦见你还舍得为我掉眼泪,那我要真出了事,你会不会多记我一段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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