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年不平说:“可是,昌碣粮食价格高昂,五年田税何其之多?我等养家糊口亦是艰苦,一年到头来难得饱腹,也是犀渠之积祸,照先生的话来说,是不是也该免税五年?”
谢引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不行,反正我不同意!人城的百姓大多是昌碣的人奴,先生也在偏帮人奴”青年不住煽动着周围的人,拉扯着就近的衣袖,说,“是不是?这不公平!而今田亩产量多少?粮食价钱多少?人奴若能免五年田税,其余粮商呢?耕种的农户呢?还有做其它营生的人呢?我们也要免税!”
百姓们听见他口号喊得响亮,哪管对不对,只知是对自己有利,跟着大喊起来:“免税!”
谢引晖手上写着密密麻麻字迹的页册被风翻动,他两手一合,将册子盖了回去。
早知革新推行不会顺利,城内必然有人阻碍。
谢引晖不着痕迹朝身后人使了个眼色,那妖将会意,刚要起身开口,先被貔貅的声音盖过。
“你在同我讲什么废话?你敢驳斥我?谁给你的胆子?真当自己是个东西了?”貔貅笑着走上前,“粮米价钱高,是因之前只能从映蔚收买,而今有田地能自种,价钱自然会有回落。别当我不知道!你昌碣的米价自国运复苏之后已降了一半不止。不过五年田税而已,对于赤贫之家,一身伤病尚需求医,抓不了几贴药,能攒下多少银钱?你连这也眼红看不过,够阴狠的啊!还拿人族当同族吗?该不是犀渠留在城里的细作吧?全为了兴妖生事。”
貔貅跳下高台时,脸上笑意已经隐没,没个征兆,忽然一把掐住青年的脖颈往上提,仗着身量高,迫使对方垫起脚。五指用力收紧,直掐得青年面色泛青,两眼飙泪。
那青年竭力发出几个怪声,想要求饶。可每挤出一个字,貔貅的力道就故意加重一分,显然是不愿听他说话。
他凭着本能想掰开貔貅的手,指甲抠在对方皮肤上,只觉坚硬如钢铁,根本使不出一点力。
后方的百姓被吓得连退数步,拥挤到一块儿。久违的恐惧再次冒了上来。
谢引晖视若罔闻,垂眸翻看着手中的书册。
待那青年快背过气去,貔貅才大发慈悲地松开手,对着瘫倒在地不住喘息的人:“再多废话,挑唆寻衅,直接拉你前去问责。犀渠面前屁都不敢多放一个,见小爷我等好颜色,便敢蹬鼻子上脸。是瞧不起我?”
众人噤若寒蝉,低下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倾风想给他拍手叫好。
“怎么,想着谢引晖是人族,打下昌碣,便无法无天了?可你们别忘了——”貔貅环视着众人,冷哼道,“这里还有我映蔚的一半!我敬依北城的人族都是好汉,给他们一个面子。但我这面子不多,别惹得我心情不快,亲自动手,届时大家都不好看。”
貔貅指着谢引晖,警告说:“这里的规矩,昨日是我一同定下的。映蔚、依北、人境,都照这样的规矩来,你们有什么意见,觉得哪里不公平,可以直接滚出昌碣,去都城也好,去狐族的地盘也好,我不阻拦。留下来乖乖听话的,我能保你们一口饭吃。自己考虑清楚了。”
貔貅这黑脸一扮,底下人顿时老实多了,那些个歹心全收回了肚子里,也不再有人要拉着人族的修士“讲道理”,要求他们付赔偿。
貔貅发作完,不好意思继续留下,为了自己的面子,顺势甩袖走开。
倾风也觉得此处没什么意思,干脆跟了上去。
貔貅走到无人的街巷,知道她跟在后面,特意等了等,随意从腰间拿出一面镜子,对着自己理了理乱发,哂笑道:“犀渠这丑人,还爱照镜子。”
这东西是他昨日从犀渠宝库里翻出来的,因当时太过狼狈,他对着打理了一下仪容。今天也带在身上。
倾风此前没关注,盯着看了会儿,忽然说:“朋友,你这镜子……长得有点像我的一个宝贝。”
(陈倾风,你是强盗吗?)
这话术貔貅可太熟了, 气愤道:“不是吧?这你也要抢?犀渠的宝库里那么多好东西,我随手从墙上拿的一面破镜子,你都眼红。陈倾风你别太过分!好歹我是豁出过命帮你的!”
倾风喊冤道:“你就是这样看我?好像我多蛮不讲理似的。你这面镜子确实很像万生三相镜, 只不过我的落在人境了。不对——除了颜色,简直是一模一样好吧?”
貔貅鄙夷道:“天下所有能制成法宝的镜子,长得都像窥天罗盘是吧?”
倾风不过是随口一言,没有要争抢的意思,也不觉得貔貅手上这镜子是个什么了不得的好宝贝。
可这厮张嘴就往她脑袋上泼黑水,那这镜子今日就必须得随她姓陈了。
林别叙从拐角处过来, 远远听见二人又开始鸡飞狗跳地打闹,问:“你们又在吵什么?”
倾风见到他,立马拉他过去,愤慨难平道:“林别叙,你告诉他,这镜子是不是长得像窥天罗盘?这蠢老虎居然污我清白,说我骗他!”
貔貅还是信得过林别叙的品行的,主动将镜子交到他手里。
林别叙翻看着边缘处的秘文,眉头轻皱, 若有所思地沉吟了声:“嗯……”
倾风与貔貅对视一眼,电光火石间, 俱是从这微妙的一字中听出了点不寻常的味道。
两人出手如电,同时抓住镜子, 针尖麦芒地争抢起来。
貔貅气得想咬人, 龇牙咧嘴地道:“你不是说你不抢吗?!陈倾风你还要不要脸?”
倾风催促说:“林别叙你快说, 这到底是个什么宝贝!”
林别叙将手负到身后, 缓缓道:“窥天罗盘。”
倾风大惊道:“天下有两个窥天罗盘?不是说你们白泽尸骨怎么怎么样才能出来一个罗盘吗?怎么还来个成双入对啊?”
貔貅已激动得发尾颜色都转红了, 拼命叫道:“我的我的!你放手!”
林别叙见他二人争得不可开交, 才慢悠悠地补上一句:“假的。”
倾风就知道他这满肚子坏水憋不了多长时间,前两日没招惹她,今天又开始蠢蠢欲动了。一脸的欠揍。
她与貔貅那点脆弱的友谊正岌岌可危,气笑道:“到底是什么东西?”
林别叙不急不缓地说:“窥天罗盘的威能太过强势,纵是先生也无法随意驱用。九尾狐一族便想造个小罗盘出来,不必有窥天之能,日常卜算些无关紧要的吉凶也算有趣,于是取了窥天罗盘上的一小块碎骨,又请先生帮忙书写秘文,贯连了两块法宝之间的妖力。结果失败了。”
倾风闻言立即松开手,嫌弃地拍了拍:“原来是个冒牌货,送你了,我的好兄弟。”
貔貅感觉自己被耍了一道,心情跌宕得有点难受,冲着她冷笑了声,用衣袖擦去镜子表面的指印。
想着好歹也是狐族的东西,大不了去找老狐狸换钱,多少是个老物件了,不定能凭感情赚回一点。
“先生的意思是,这东西不能卜算吉凶。”貔貅不放弃地道,“那总得有点用处吧?好歹是九尾狐与白泽一同炼制的法宝!”
这两位全天下最聪明的人,千辛万苦造了个废品出来,如何说得过去?
林别叙冲倾风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一句话喘了三口气都没说完。
“曾听先生提起过,两境闭锁之前,这赝品没别的用处,叫九尾狐高价卖了出去。但因其妖力与窥天罗盘算是同宗同源,不定能穿过两境帷幕,帮忙传个消息。”
貔貅举起手中镜子,顿时觉得这破烂玩意儿烫手起来,心里头骂骂咧咧。
倾风再次回身看向貔貅,貔貅将镜子背到身后,伸出一根手指,狮子大开口:“一万两!”
倾风扑过去争抢:“做你的春秋大梦!”
貔貅跳脚:“你是强盗吗?陈倾风,你要不要脸啊?先生你选的究竟是什么剑主?”
倾风脑子飞速一转,不与他纠缠,迈开腿要走,语气夸张地道:“所以这个镜子能帮谢师叔给他弟弟传消息吗?那我赶紧去告诉谢师叔!”
“等等!”貔貅拽住她衣袖,烦不胜烦地把东西扔进她怀里,“给你给你,你们人族一窝全是无赖!”
倾风笑嘻嘻地接在手里,好心情地安抚了句:“多谢我的好兄弟。你有什么看上的宝贝,我也能与你交换。”
昨日进宝库前,倾风是身无长物、一穷二白,而今腰上挂了十几枚玉饰的法宝,走动跑路都哐当作响,可谓豪横。
貔貅面色稍霁,倒不在乎那么一两件法宝,可面子紧要。抬手点了一个,倾风立马拆下来送他。
林别叙说:“想驱用这罗盘也不简单。先生曾屡次试图借此探询妖境消息,无一成事。没想到它一直存在犀渠这个外行人手里。”
倾风脑海中灵光一闪,拍掌道:“狐狸不是个外行人啊!我来妖境前,万生三相镜就丢在他那里。整个刑妖司只有他会用,应当没人跟他抢。”
林别叙颔首,拿过镜子,又朝貔貅伸出手。
貔貅正往自己腰上挂吊坠,见状有点伤心地叫道:“怎么?您也抢啊?”
林别叙:“毕竟是个次品,想驱用这罗盘的威能,需要极强大的大妖血脉以及浑厚的妖力。”
貔貅指着倾风道:“又不是我要用,你找她啊!”
林别叙叹说:“可她不是妖啊。”
倾风咧出一口白牙,朝他露出真诚而和善的微笑。
貔貅:“……”
总忘了这猢狲不是妖!可她分明是少元山都压不住的妖孽啊!
“我是倒了什么霉啊!”貔貅哭丧着脸道,“找红毛鸟去,不能只我一个人出血!”
否泰山的剑阁之上,早晨正飘着一片尘埃似的轻柔细雨。白茫茫的雨丝同未散的晨雾一道笼罩了山头。渐次的雾气将翠绿的山脉与空灵的天色,连成幅浑然一体的山水墨画。
水气潮湿,带着沁人的空气,凝结在年轻修士们的头发上。
上百人围绕剑台操练,齐整一致的舞剑声击退了稍许风雨的寒意,将气氛烘托出一片热火朝天的高涨。
狐狸满脸高深地在人群中走动,装模作样地指点着青年的招式,迎面撞上个体型魁梧的巨人,要高高仰起头,才能看清对方的脸。
壮汉察觉到他靠近,也怕自己一抬胳膊将他撞倒,低下头跟看小孩儿似的,憨厚地冲他笑了笑。
狐狸正要拍拍面前这高个儿的肩膀以示鼓励,忽然整个人一蹦三尺高,大叫出声:“什么东西?烫我屁股!”
他伸手往后一摸,发现是万生三相镜。这东西被他抓在这里,便莫名不发烫了,只是周身震荡出一圈微弱的妖力。
那壮汉与他对视片刻,忽然神色一慌,连退数步,扯着嗓子高喊道:“先生你再好好看看,俺绝对不是坏人!俺从小一心报国,怎么会烫你屁股!”
狐狸:“……”
狐狸说:“我又没说是你的缘故,你怕什么?”
壮汉欲言又止。
就狐狸整天拿着罗盘拍人脑袋玩,谁不怕啊?
那头陈疏阔听见动静,拄着竹杖赶过来,紧张问:“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它自己动起来了。”狐狸拍打了两下,“莫非是先生有什么指示?我去找人借点妖力!”
他撒腿往山下跑,半路遇见在凉亭练剑的季酌泉,不挑剔地叫道:“季酌泉,借我一点血!”
季酌泉问:“你要做什么?”
“这罗盘吵个不停,该是有人找我。”
狐狸利落从季酌泉身上祭了一些血,见还是不够,干脆往殿上跑。陈冀此时正在开早会,殿内挤了一群高手,省得他四处找人。
季酌泉不明就里,自发跟了上去。
柳随月正在跟谢绝尘清点刑妖司新选弟子的名册,忙得焦头烂额,见季酌泉追着狐狸屁股跑,当下将笔一丢,煞有其事地喊道:“绝尘师兄,有好东西!快跟啊!”
谢绝尘还没反应过来,边上的师弟们已开始替他焦急,推攘他道:“师兄快去,他们要跑远了!”
谢绝尘糊里糊涂,站起身也朝前殿跑去。
一群人相继聚在殿内,彼此面面相觑。
陈冀眉梢微动,看着狐狸一个接一个地找人索要妖力,而后蹲在地上捣鼓着手里的三相镜,按捺不住地朝前走了两步,想问他在做些什么。
只见镜子上忽然冒出一层白光。
狐狸凑近了脑袋往里看,不多时,在里面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两人见到对方,同时叫出声来:$1!——!”
倾风放声大笑:“哈哈!”
狐狸还在尖叫:$1!啊——!”
倾风问:“你鬼叫什么?”
狐狸激动道:$1!——见鬼了!!”
倾风说:“我是你姑奶奶!”
(——这逆徒,好歹还记得自己有个师父!)
声音有点失真, 陈冀的耳朵都快被他们吼聋了,听着那一贯涎皮赖脸的腔调,肩膀一颤, 飞奔上前,轻声问:“你在跟谁说话?”
狐狸管不上他,将镜子拿远一点,给倾风炫耀自己的新衣服:“陈倾风!瞧见没有?而今我是你们陈氏一族的先生,往后你见了我,也得老老实实尊称我一声将军!莫忘了我的功劳!”
那身黑色军装穿在狐狸身上, 配上他略显稚嫩的脸,显得有点不伦不类,不如刑妖司的儒衫好看。
倾风很给面子地夸赞道:“厉害啊狐狸,陈氏振兴可就靠你了!但陈氏哪来的人啊?”
狐狸兴奋得手舞足蹈:“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你师父出山了,重振陈氏一族,广纳天下义士,为他们开蜉蝣遗泽。如今山底下全是前来应征入伍的人,否泰山都快装不下了!不过你师父最近正在想要不要换个新名字。”
倾风问:“我师父怎么样了?”
陈冀站在狐狸身后,闻言心潮翻涌, 热泪滚滚。
——这逆徒,好歹还记得自己有个师父!
快让为师看看!
狐狸将镜子往陈冀那边稍稍偏了一下, 照了下他的脸。
陈冀清清嗓子,刚要开口, 狐狸又快一步地转了回去, 口若悬河地道:“他好得很!你看他面色红润, 每天吃的比我还多, 而今刑妖司上没人比他大, 他可威风啦!陈倾风, 我快修出第四条尾巴了!等你回来,不定谁能打得过谁!”
陈冀一腔慈父心被狐狸三两句打发过去,急得吹胡子瞪眼,准备直接上手抢了,那头柳随月一阵风似地插了进来,掰过镜面追问道:“陈倾风?!真的是你?你还好吗!狐狸说你身受重伤,现下该半死不活,我还以为是真的!”
狐狸不容人质疑自己的权威。他现下可是陈氏一族排行前四的大人物,哪里能失了脸面?肃然高声道:“本来就是!”
倾风笑说:“好得很。赵先生送了我两道龙息,就是少元山上被困着的那个人族。”
狐狸哇哇叫道:“怎么可能,你胡吹吧!你是人境的人,怎么会刚去妖境就能引动山河剑!”
柳随月担忧跟喜悦的表情赶到了一起,眉尾往下耷拉着,嘴角又高高上扬,看起来有点滑稽,抹抹眼泪道:“太好了!你可吓死我了!”
周师叔等长辈也靠拢过来,里外三层地围作一团。
陈冀用竹杖戳了戳狐狸的后背,不满道:“怎么不可能?你也不瞧瞧这是谁的徒弟!不定两境剑主就是气机相连,倾风成了人境剑主,妖境的山河剑也出了大半。”
狐狸不当回事,没空与她掰扯些真真假假的废话,反复转动着脑袋朝她身后查看,见她极为招摇坐在一处高楼上,问:“陈倾风,你掉到哪里去了?”
“昌碣!”倾风说,“我们已经把昌碣给打下来了!”
狐狸脑袋上的毛都要炸起来了,除却震惊翻不出第二种情绪:“你胡吹吧!”
倾风以前也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去了趟妖境,这本领简直登峰造极了。
倾风笑了两声,从后方拥挤的人群中看见了谢绝尘,迅速转了话题,说:“对了,绝尘师弟,你大哥好好的,是妖境的人城之主,卧薪尝胆,绝非叛臣。现下就在昌碣,我们一同攻下的城镇,可惜他正忙着处理政务,无暇与你谈心。你有什么想说的,我可以代你传话。”
谢绝尘愣了一下,木讷地站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拳头捏紧了一些。
陈冀气道:“谢引晖?那也是我弟弟!你怎不提我一句?”
倾风听着陈冀中气十足,果然如狐狸所说健壮得很,放下心来,补充道:“陛下我也找到了,无恙,不必担心。”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道:
“你这才去了多久!陈倾风你该不会还有个名字叫禄折冲吧?”
“倾风师侄受累了。人境一切安好,不必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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