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他是想劝自己不要再用那些自损的手段,拇指在剑柄上摩挲了一下,扭过头没应声。
“犀渠调整阵法,将少元山的妖力转到自身,赵鹤眠身上的禁制已卸除大半,能将龙息勉强传至昌碣,可离城主府还是有些距离。我与他约好,他会再送你一道龙息,你以山河剑的剑势为引,将那龙息引到剑上。”林别叙轻笑了声,温声道,“可别叫犀渠抢走了,那你我今日,真是非死不可。”
倾风重新抬起头看他。
“什么龙息?”貔貅精神一震,大叫着道,“给我!给我!给我一道龙息,我也能斩杀犀渠!”
紧跟着一顿,又古怪问:“什么山河剑?”
“赵、鹤、眠?”
犀渠听见这名字,那出走了几万里的理智又奇妙地绕回来了,转了转眼珠,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知后觉地抬起头道:“你算计我?”
施在赵鹤眠身上的禁锢,唯有禄折冲能解。但犀渠该知晓其中一些法门,有操控阵法的部分权柄,以防赵鹤眠与龙脉在山上生出异变,禄折冲鞭长不及。
犀渠这妖薄情寡义,生死之际哪会顾全大局?林别叙为他创出可乘之机,他怎忍得住不去动那阵法用以自保?
“怎么会呢?”林别叙按着隐隐作痛的胸口,不大真诚地笑道,“不过只是巧合而已。”
(我此生潦倒,可我血不空流!)
倾风与林别叙四目相对, 与他交换了个自己也不大懂的眼神,心情可谓跌宕起伏。
脑子跟着转了几圈,想领会他的深意, 推测他全盘的打算,很快发现这不过是叫自己分神,索性放弃了。
不想在犀渠面前露怯,于是煞有其事地朝林别叙点了点头。暗暗忖量着应该怎么用剑势牵引龙息。
她也没亲眼见过那玩意儿,一口气还能用剑势来争吗?不会又是林别叙说的什么黑话吧?
犀渠见他二人默契对视,更笃定是他们设套, 筹谋良久只为助赵鹤眠篡夺他的边城,自觉被戏耍多次,新仇旧恨一并翻了上来,满心暴戾之气。喉结滚动着发出几道诡异的气音声。
“那你也莫妄想她能争得过我!”犀渠一掌凶狠拍下,失控中顾不上力道,手臂上刚止住伤口的再次崩裂开来,鲜红的血液飙溅了一地。
他眼睛似也被那摊血渍染红,眼珠外突,表面覆盖上密集的血丝。扯断那簇碍事的草丝, 身形一荡,不知疼痛般地朝倾风急冲过去。
貔貅下意识大声叫道:“小心——!”
他那声音是混了妖力的虎啸, 倾风被他一吼,也是一个激灵, 抬起长剑挥出一个半月的弧形, 嘴快一步地喝道:“社稷山河剑!”
犀渠不大清明的思绪被她这石破天惊的声势往回拽了一把, 在原地顿住, 目光朝她长剑瞥去。
那剑身倏然渡上一层刺眼的蓝光, 从他的角度去看, 肖似海水拔高数丈,立成一堵水色的高墙。
犀渠不明真假,可今日实在被坑害过太多次,“谨慎”二字被不合时宜地锲入他的本能,当下心有余悸避开了她的锋芒。
倾风趁势后退,握着剑对前方虚空挥出两道山河剑的剑招。
貔貅:“……”
好家伙,玩虚晃一枪是吧?
他怀疑林别叙不过是想引犀渠先去杀他师妹,所以一番胡说八道。
貔貅这妖是一点眼力都没有,一张嘴更是敌我不分地大开杀戒,不留情面地道:“你要是能用出社稷山河剑,我还是两界剑主呢!”
他见倾风一套剑招使得又急又烈,心下比那密不透风,如银河狂坠的剑气更为混乱,抓狂道:“陈倾风,这时候还整什么花拳绣腿?你对着空气舞剑吗?行或不行一句话,好叫我知道我要不要帮你!”
倾风心下也是燥急,强行叫自己冷静下来,清空了脑海中所有的杂绪,也没去听貔貅在独自吵闹些什么。
剑尖从地表划擦而过,倏忽间,倾风心头升起种玄妙的感应,觉得草屑纷飞的泥地再次轻轻颤动了下。
不是犀渠那庞然大物走动时所带起的震颤,而是有股威严之势正要钻地而出。
说来就来!
倾风将内劲集于剑上,顺着那逐渐粘稠沉重的剑势往上一挑。只见一道金色的光流从黄土下缓缓生出。
金光流动间,隐约可以看见一条长龙在盘旋漂游,只不过身形模糊,凝聚不到片刻,又消融进无形的光色中。
倾风提着口气,低哑道:“龙息!”
“想与我争?!”
犀渠眸光陡然炙盛,五指成爪,拍出一股雄浑妖力,将那道金色光流在半空截住。
他如今身上恰有少元山的妖力,与那龙息算是一本同宗,居然比倾风强上两分,将龙息朝着自己这边拉近过去。
屋顶上的林别叙也站了起来,神色肃穆地朝这边看来。
貔貅察觉他们几人都不是玩笑,见那龙息快到犀渠手边,吓得浑身寒毛直竖,尖声叫道:“陈倾风!”
他跑到倾风身侧,也试图用妖力去助她争夺龙息。可惜貔貅的妖力对龙息全无用处,他连那劳门子的金光都触摸不到。
貔貅抬头叫道:“先生!”
林别叙抬手下压,示意他不要出声干扰,放柔了声音,说:“倾风。你不是受妖境国运庇护吗?勿忘本心。且静心去听。”
倾风满头冷汗,竭力抵抗着犀渠那头的妖力,已快支撑不住。手脚灌铅了一般沉重,连呼吸都唯恐懈劲,哪里敢放松片刻心神?
林别叙这样说,她也只能转动着瞳孔,朝高处睨去。
林别叙抬手掐诀,朝她打入一道妖力。
倾风五感瞬间通明,耳边传入千万种声音。从庭院中彼此交错的呼吸,草木萧索地摇落,到高墙外小兵们的怒骂,人族的悲泣……
恍惚以为自己是一池水,天地众生皆是空中的浮尘,纷纷扬扬尽数落在她的水面上。
她眼前的视线昏花了,迷蒙中随着耳边的声响交织成一片浮动的光影。感觉夏日的清露凝结在了自己眼中,充满了酸涩的冰凉,点点滴滴,将她血液中的温度都冷了下去。
恍惚像是神魂离开肉身,飘荡到昌碣的街巷,看那些渺小蝼蚁在硝烟下翻滚。
映蔚的一群商旅躲在角落,再前方就是妖兵的队伍了,众人不敢靠得太近。
“里头都是什么动静?我怎么感觉打得也如此激烈?”
货郎不要命地探出脑袋,又被后方的兄弟猛力拽了回来。
众人推攘着,正屏息凝神地观战,耳朵动了动,听见一阵锁链碰撞的声响,不由回头朝身后看去。
是街头那个一直默默无闻的老乞儿。
他蓬头垢面,一头稀疏长发挡住了憔悴的脸。走动的步伐缓慢,拖行在地的两条腿上满是未好的疮疤。
他一步三晃地来到货郎身后,朝他伸出手,声音仿似越行万里的黄沙,布满了风霜之感,喑哑道:“借我一剑。”
货郎愣了下,反复打量着那老汉,不觉得他这把年纪还能拿起什么剑来,但还是从身后一成捆的兵器里,挑出把看起来成色最好的剑,将它两手递到老汉手中。
“多谢。”老汉点点头,接在手里,五指紧握,低声呢喃着道,“许久不曾握剑了。”
他右手颤抖,连带着剑身也跟着晃出了虚影。脊背挺了挺,可多年来为避开旁人的目光,长久佝偻,已直不起身。
他倒提着剑,从那简朴的剑身中,汲取了一丝往日的豪情。回忆起自己当年也曾气吞山河,随赵鹤眠征伐左右。一把卷刃的兵器杀过无数妖将,为人城基业砌下过只檐片瓦。
那个生动而豪迈的人物从恍如隔世的记忆中重生,带着他朝妖兵聚集的方向走去。
货郎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老者的背影,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只觉那老汉的步履逐渐平稳起来,肩膀不再上下歪斜,又有了当年那赳赳老将的两分威武气度。
胸口情绪激荡翻涌,有一瞬想将他拦下,叫他不要上前。
小妖见老乞儿出现,已习惯了看他在阴暗角落处哀哀乞怜的模样,脸上是不以为意的鄙夷之色,冲着他抬起手中宽刀,厉声道:“找死?”
那老者支着一身快散架的枯骨,脚下脚步,张开嘴想说点什么,太多的话同自己的血液一样几近干竭了,发出的只是一声茫然的鼻音。
他复又闭上嘴,唇角上扬地笑了起来,哼出一首荒腔走板的俚曲。
小妖们离得远,不曾听清,只看他疯疯癫癫地在那里唱曲儿,失了耐性,提刀朝他走去。
老者唱到一半,自己也忘了词,索性停下,朝着小妖举起手中长剑。
他这一生是从污浊的淤泥里爬出来,满头的白发与浑浊的双目,浸透了这世间的萧条。一身骨头叫人打折过,唯有傲气撑着他苟活至今。
他喉间涌出一股热流,落剑前,沙哑地高吼道:“站起来——人族!我此生潦倒,可我血不空流,为何要做为奴为畜,站着活!人族!叫你子女都能站着活!”
他一剑不曾落下,脖颈上先是一凉,带着未尽的遗恨,死不瞑目地横倒在黄土上。
为他短暂拥有过的辉煌、光明磊落的一生,写下了最微不足道的一笔。
倾风猝然睁开眼,浑身战栗,仿佛被他的热血劈头盖脸地淋了一身,跟着滚烫灼烧起来,将自己也燎成了一把火。
耳边诸般喧嚣霎时退去,只留下浩浩的长风与无尽的空寂,萦绕在尸体上空。
$1!——”
倾风手中长剑漾起粼粼金光,一刹那忘却自我,只觉自己正站在老者的身前,接过了他临终前无力挥下的一剑。
热泪顺着侧脸的弧度淌过,那满腔难解的怨愤、至死不休的悲怆,都在未遂而身亡的执念中喷涌出来。
随着老者脱手的长剑落地,跟着斩下那能隔开天光的一剑。
作者有话说:
康康我的新预收:
女主视角:
女主在山道上重伤醒来,仅剩半口气在,好悬捡回一条命,却修为大损,不记得丁点前尘。
她翻遍自己身上的东西,唯一还算值点钱的,是把破铜烂铁似的剑。
她该是个无甚出息的剑客。女主想。剑客这职业可真是穷得要命。
随即又发现自己曾是个散财童子,四处施恩,且这些人而今大多已功成名就,富贵逼人。
对她更是推崇万分,眼含热泪地追着她道:“师姐大恩,不知该如何酬报!”
“我知道。”女主拿出本子说,“别急,我都记下来了。”
……这还做什么剑客啊?!暴富了朋友们!!
男主视角:
男主一生浮沉难定,在权势的刀山上前行。见惯了虚情假意,看多了人世离情,鲜有真心。
曾有过一段难以启齿的落魄过往,认了一个不大体面的同门师姐。
对方生于市井,卑如蝼蚁,韧如蒲草,虽然天赋卓绝,却好似天生少了点血性。
彼时魍魉横行,遍野残墟,男主一腔勃勃野心无从施展,最看不惯她嬉皮笑脸,自甘堕落的模样。三言两语哄她为自己驱使。
后来,也是那个低头折节的小师姐,陪他风雪行路、破千人重围。
又为他断左手,背骂名,受十方追杀,血战无名涯。十几年里深恩负尽。
本以为她早已死在那场无名涯的围剿之中,不料多年后又在京城外的一间客栈与她相逢。
那个掀起江湖无数腥风血雨的人,闭着眼睛靠在窗台上假寐。听他靠近,也不过神色浅淡地问了一句:“你谁?”
(仅凭这一小段树根,便可想象其本体之宏大)
犀渠正与倾风争夺那道龙息, 眼瞅着目标离他仅余半指的距离,大笑声狂放响起。
未过两息,低沉的龙吟声骤然响彻, 随即整个院落皆被那道巍巍然不可直视的剑光吞没。
山河剑剑意所触动的异象,这回显得微弱而不可寻迹。唯有耳边回荡的剑吟声中,带着一种壮志未酬的苍凉。
如泣如诉,溢于天地之间。亦如英雄迟暮后的喟叹,盖过了世间的魑魅魍魉。
貔貅仓促闭了下眼,感觉一股无形清气从胸口扫荡而过, 一种难以言明的怅惘弥漫心间。
未等他回神,盛压日星的剑意已如电光一闪而逝。
这一剑,没有震天撼地的倒冲气势,却锋锐无匹。
貔貅从未见过气韵如此伤怀又强劲的剑意,心中惊惶难定,待炙光退去后,竟觉天上一轮明日都为之黯淡些许。
带着茫然之色朝前看去,就见犀渠站定在原地,脸上还残留着大喜过望的笑意, 手掌前伸,浑然鲜活, 却没了声息。
“呲”的一声,极轻的声音, 将貔貅绷到极致的神经拉扯了一下。
犀渠脖颈上的皮肤便破开一条口子, 飙溅出一股温热的鲜血。随他身躯朝后倒去, 一颗头颅跟着滚落在地。
不可一世、坚不可摧的昌碣城主, 就那么毫无反手之力死了。怕是到了阴曹地府, 都想不明白自己死因是什么。
貔貅耳边一阵嗡鸣, 迟钝地转动脖子,望向身侧。
金色的龙息缠绕在光华未散的长剑上,留恋不舍地绕了几圈,最终隐没入倾风的手掌。
貔貅想开口说话,才发现自己还失态地张着嘴,吞咽了一口唾沫,干哑问道:“那是什么?”
那一剑绝不是龙息,可他也没看清具体是什么,只知倾风在绝境处忽然迸发出一股力量来,砍瓜切菜似地了结了犀渠,那道不听管教的龙息也跟奔亲娘一样地到了她手里。
倾风抬手擦了把脸,已不知脸上湿润的液体是泪、是汗,还是血,闻言也低头看了眼垂悬的长剑。
收敛了寒芒的剑身此刻显得平和温润,没了方才那种摧朽的杀意。
她的手倒是因挥出那一剑,此刻还有些颤抖,手指的关节跟生锈了一般,僵硬得不受她掌控。
倾风把剑塞进貔貅怀里,让他帮自己拿着。用左手按住痉挛不止的肌肉,往后退了两步,坐到一旁的石块上调息。
随着一身新旧内伤被龙息治愈,精神也从那共情的悲壮情怀中脱离出来,生出自我的实感。
倾风张了张嘴,想说,这是那一位无名老将,二十年冤深潮海,嚼齿穿龈所留下意志。
可又不曾了解他所受屈辱的万一,示意不忍轻谈他的过往。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你狂言的两境剑主,应该是我。”倾风克制着表情,摆出高人冷峻的气派,苦中作乐地与他胡侃道,“虽然尚且拔不出你妖境的山河剑,但向昌碣的英烈先辈,借一道剑意,还是不成问题。”
貔貅大脑一片混沌,怎么思考都是有头无尾,被她唬骗住,激动道:“我以为你是开玩笑的!”
“谁跟你开玩笑?”倾风对着尸体点点下巴,“拿上,扔到阵前去,贼首已死,叫他们都别打了。”
貔貅有些嫌恶地过去拎起犀渠的首级。那张脸实在丑得令人作恶,死了尤是,多瞥几眼入夜都要噩梦。
他扯下对方身上的外衣,将其裹了起来,用剑尖挑在最远的位置,回过头,炯炯有神地盯着倾风,语速飞快道:“执掌山河剑是什么感觉?如何借剑意?你帮我也借一道,我试过了马上还你!”
倾风心道,真那么随心所欲,那她哪里还是人?已经是神了。
貔貅想蹿去倾风身边问个清楚,又碍于自己身份拉不下脸面,保留着微末的一点矜持,自顾自说个不停:“那一剑光杀个犀渠真是白费了,若是用在禄折冲身上,不定能直接去他半条命!不过禄折冲这人实在奸猾,鲜少以真身示人,连我都只见过他的傀儡。”
他精神松弛下来,情绪多变,甚至有些多愁善感,在嬉笑怒骂间来回切换:“妖境……原来真的有山河剑这玩意儿。我还当只是个传闻。笑他们痴念。罢了罢了,先把外面那堆烂摊子给收拾了。”
“小爷我来——啊!”
貔貅将长发甩去身后,拔地而起,英姿焕然地朝府外飞去,结果一声惨叫,撞上堵无形气墙,被重重推了回来。
倾风也被他吓了一跳,刚站起又跌坐回去。
貔貅稳住脚步,仰头四望,叫道:“什么东西?”
林别叙指了指地下,一笑便震得胸口发疼,气虚道:“禁锢赵鹤眠的妖力被犀渠转移,这座庭院自然跟着被纳入了阵法。凭蛮力冲不出去。”
貔貅先是一慌,想着谁要在这里陪着犀渠那具残尸终老?他可没为一个赵鹤眠牺牲至此的打算。
见倾风跟林别叙面上都没什么慌乱神色,又马上镇定下来,把手上的脏东西一丢,跟着坐到倾风身侧。
“先生请。”
林别叙袖袍鼓荡着从高处飞下,走到犀渠身前,抬手一招,摸出块黑色的符文。那东西的材质像玉又像木雕,上面用金漆写着段复杂的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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