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道,这把可能亏大发了!
将犀渠带去映蔚走一遭,他的东西不全成自己的了?
府外太多人在喊叫,不知遭遇了什么变故,本已到顶的呼声又往上推高了一层,叠浪似地翻过高墙。
多数人鬼哭狼嚎的都是同一个名字,于是那嘶哑得不成调的几个字, 从万种噪音里脱颖而出,依稀可以辨认出, 是在叫“谢引晖——”。
犀渠脸色又变了变。凶狠的眼神中闪过诸多头绪,致使视线出现短暂的游离。
倾风见他脑子转得快要烧起来了, 索性道:“莫为我胡乱攀什么亲戚, 我师叔可不是九尾狐, 正是谢引晖。”
“九尾狐的人, 早与谢引晖勾连, 还结上了师门之谊?!”犀渠错愕之外, 因同族中又出一奸贼而气得冷笑,七情六欲里唯剩下“怒”这一字火焰高涨,尖声吼道,“我就知道,他们两族早就暗通款曲!九尾狐蛇鼠两端,若非是他私下救济,依北哪里能存于今日?亏负妖王信任,究竟将我妖境至于何地?好一大道正统,好一白泽弟子,我呸!连山匪的道义都不如,不过是条东食西宿的卑鄙鬣狗!”
倾风同貔貅:“……”
貔貅由衷道:“你死得不冤枉。”
这头也不好看啊,还这么大个人顶在脖子上,当什么用?
比之倾风等人的口头挑衅,犀渠显然更憎恨于九尾狐的背信。
凡与人族勾结窃夺妖族权柄的,皆是卖族求荣,在他这里该遭五雷轰顶。
“平苼、依北、映蔚——好啊好,我今日能杀死两位城主,为妖境剔去你们这帮噬肉的蠹虫,也算是老天开眼!”犀渠牙齿几乎咬出了血,说话时声音有种含糊,“休怪我不留情,去死——!”
犀渠身形随着他周身妖力的暴涨,猛地又拔高了两分,面上皮肤稍稍发青,表面爬出几道蛛网似的血丝,本就旺盛的毛发更恣意地抽长,浑身笼罩着一层淡金色的乱流盔甲。
其妖力铺天盖地,甚至比倾风当初在否泰山上直面过的活尸傀儡还要赫赫盛大。兵气弥天,带动大地随之呼吸。
倾风心脏跳如擂鼓,筋脉也被他爆发出的蓬勃妖力所牵动,脖颈上的青筋暴突出来,一下一下地猛力弹跳。
若非是白泽送她的那几枚灵石压制,恐怕此刻已受不住他这霸道的妖力冲击。
倾风面上不敢显露,抬起剑,抖去上面的一串血珠,控制住发颤的手脚,哂笑道:“你又不是女娲的补天石,我不信你真的刀枪不入。就看你这金刚不坏的本事能维持多久。是我的剑先坏,还是你先死!”
犀渠只剩下一个角,这回不敢再脱手往外丢,膝盖微屈,佯装要朝屋顶上的貔貅袭去,末了旋踵回身,握着那钢铁似的黑棍朝着倾风鞭打而去。
犀渠与倾风之间尚离着半人的距离,纵是兵器上灌满了气劲,不算兵刃上的交锋,也不难挡下这一击。
可当倾风将长剑甩至左手,自后腰抽剑格挡时,分明感受到左臂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给勒紧了。
待她想止住冲势已是不及,剧痛顺着手肘往上半寸的位置清晰传进脑海,随即便眼睁睁看着手臂被无形之力绞断,分离开去,断口处不见一点血。
倾风知道这画面不真实,可也确实失去了左手的控制权,仿佛身体被剖作了两半,自己只能二择其一。
有刹那错觉,思维迟滞住了,真以为自己断了条手。
在她意识动摇之际,一条丝线从斜上方急射而来,将那断臂与她的肩膀接了回去。
倾风陡然清醒,从惊骇的迷离中回神,紧跟着半边身体被那丝线提起,在貔貅的操控下,纸人似地僵硬起跳,朝后飞腾,躲过了犀渠杀气凛冽的两记捶击。
“切莫大意!”貔貅厉声警告道,“这院子里全是他布下的陷阱,你一脚踩一个法宝!看仔细了!”
倾风也是一阵后怕,不明了方才那是什么诡异的妖术,使得全无征兆。若非貔貅机敏,来年坟头都不见能有一个。
貔貅见犀渠动了真格,左右已与倾风绑在一条绳上,不再观战,跳下房檐同她一道牵制。
倾风转了转肩膀:“啧啧,你瞧瞧人家,人家多少法宝,好歹都是城主,你怎么那么寒碜?”
貔貅跳脚道:“这里是他家,自然是他富贵!谁出门会随身带个宝库啊?!有病吧?”
他手上那把丝线又不知是什么法宝,在强光之下近乎看不出存在,只能偶尔瞥见一道银丝,扑朔闪现。
貔貅长剑出鞘,对着虚空一顿削斩,挡在犀渠跟前,见倾风面有不解地站在他身后,急切道:“看妖力!他院里设了隐匿的法阵,须用高一等的妖力看。你能伪装出九尾狐的妖力,能不能借它开一次真目?”
倾风说:“能还是能的,我有别的妖力。”
她将手按在肩上系挂着的灵石上,将白泽的妖力引了一些到双目,重新睁开眼,便看见犀渠身侧与脚下,有些若隐若现的妖光。
貔貅一口气提在胸口,不上不下,提醒道:“不快将犀渠杀了,你、我,外头的人,都得死!我舍命陪君子,你可别是害我啊!”
谢引晖来昌碣只带了百十来人,起先是来探查消息,后收到赵鹤眠的传信,以为倾风遇害,所以赶来搭救。
这小批精锐,突袭还好,面对满城的妖兵根本抵挡不了。现下多是靠着那帮小卒群龙无首、自乱阵脚,才勉强稳住局势。
待叫他们发现自己这帮人不过是堆纸扎的老虎,愤情下群起而攻,可顽抗不到援兵赶来的时候。
倾风双目充血,高声喝道:“我知道!”
貔貅在犀渠强攻下开始左支右绌。
那莽夫的蛮力随着法宝的加持,能将巨石直接捶成碎渣,他被震得浑身发麻,感觉再支撑一阵,真要被雕刻成蹲门口招财的石像,连连喊道:“快救我救我!”
倾风提剑上前,纵身一跃,踩着貔貅的肩膀飞到高处。
剑光如霜,自上而下,似日照大荒,直白又豪纵地斜刺而去。
犀渠放声大笑,斗志昂扬地道:“左右不过这点把戏!我还当你们藏着什么手段!”
他抬手一招,庭院底下闪起无数妖光,甚至闪了倾风一眼。
那些妖力到犀渠手中,直接汇成他外身的盔甲,正面不闪不避地挡住了倾风的一剑。
倾风:“??”
一脚一个法宝,难道不该是个虚词吗?!
貔貅拽住倾风的脚,将她甩向身后,自己也快步退去,顺手从胸口摸出个什么东西,塞进嘴里,嚼也不嚼地咽下,对着地面喷出一道裹着刀光剑势的烈风,想将庭院里的阵法掘开。
犀渠冷笑:“白费力气!貔貅,不如留着法宝!往后都是我的!”
他撕开外衣朝前一抖,将那青色布衣抓在手中翻转,拧出一道旋涡的气浪,把貔貅的妖力尽数化解开去。
貔貅一口气吐完,见连点土皮都没刨开,肉疼地道:“我的五千两啊!”
倾风听得肝尖儿颤抖。
你们有钱的妖,都这么打架的吗?!
貔貅气得发狂,眼红犀渠这妖贪奢至极,将真身都炼成了天地至宝,忿忿不平道:“陈倾风!他那身衣服就是他的皮,将它扒了送我,我与你五五分账!”
府内鏖战苦斗,外面的形势亦是不容乐观。
谢引晖的木身本不大契合,待他施展出遍生古树的遗泽,将那帮俘虏的人族救出,身上妖力已耗损大半。
一群妖兵以为谢引晖敢真身露面,定是带了大批的人马前来,或是有十足把握,在城中备好了接应。是以如履薄冰,左闪右挪,维持着防备保守的阵型,不敢贸然上前。
唯恐哪里冒出一支队伍来,趁着他们分神,将他们冲散围杀。
可是打了一阵,遣小兵四处搜寻,发现始终只有他一个人。余下的顶多是些不成气候的虾兵蟹将,在外围挠痒。
且谢引晖俨然已独木难支,将那些高耸雄奇的巨木都收敛了起来,仅剩下些稀疏的枝条,骚扰着周边的兵卒。
为首的妖将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骗,高举起兵器,怒吼道:“谢引晖是孤身来犯,弟兄们,杀之大功!封万户侯,封大将!荣华富贵享受不尽,杀他!”
小妖们对其宣言将信将疑。
实在是有些根本已经失了战意, 没了奋勇争功的心气。更不解自己究竟在为何拼杀。
是他们卑鄙在先,以无辜人族为饵,可此前谢引晖动手时还特意留有一线。
趁着士兵们旗靡辙乱, 他本可轻易将众人绞杀,但最后不过是操纵着树干将拦路的小妖们挥开。
严重的几人被拍出了重伤,抬出战场。见伤员们相继往外窜逃,他也并未出手阻拦。
除非是主动举刀朝他拼杀的,其余都未下死手。
众人虎口余生,庆幸之外, 更是油然生出一种荒天的大谬。
他们行如狗彘般地讨生活,出卖良心,不过是为糊口饱饭。昌碣粮米珍贵,寻常的活计根本满足不了一家的吃喝,小妖们的选择唯有参军,哪里是真心想为了犀渠赴汤蹈火?
而今更是如此。
谢引晖对他们网开一面,统率的妖兵却要他们执剑上前。全然不顾众人死活。
两相对比之下,心头自然有所偏颇。什么万户侯,封狼居胥, 都不太诱人了。
说到底,人与妖到底是有哪里不同啊?不都是一颗心, 一颗肺?
真剖开这些人的胸膛,不定谁流的血更黑。
于是在那妖将的诺言许下之后, 原先还算有序的队伍, 肉眼可见地分裂开来。
——胆大的便冲上前去, 消极的则继续留在原地。
谢引晖一身黑衣, 双目紧阖, 随着四面敌军靠拢, 脚下平地扬起一阵风,吹得他衣袍鼓动,长发翻扬。
面上是毫无波澜的沉静,微微低着头,流畅而僵硬的面部线条,叫他仿似高站在道观神庙中的一尊泥塑,有种格外的慈悲与威严。
他好似独立于尘世之外,毫不在意耳畔的聒噪纷扰,直至被千众合围,兵器上的寒光舞动间反到他的脸上,才缓缓睁开眼睛,抬起手臂,朝下一挥。
那些拦截在路上,与小妖们纠缠的树枝纷纷停下动作,在空中停顿了一瞬,安顺地收回地面,仅留下一个个凹凸不平的浅坑。
妖兵们心头大震,一股莫名的恐慌占据了心神。那种源自死亡的、惶惶不安的惊惧,陡然间被放大了数倍,将满腔封候拜相、建功立业的激情给压退下去。
众人双手发颤,生出悔意,紧握着的兵器不受控地垂了下去,举目四望时,才发现远处的高墙上悄无声息地多出一群黑衣修士,宽袍的长袖上皆绣着依北城的纹样。
那些人两手掐诀,俱是维持着相同的姿势,占据了东南西北四个方位。
不过几十号人,大有将他们上千人反围的架势。
当妖兵们察觉到自己心神中的异样,想要反抗或撤逃,那些修士整齐一致地动了。抛出手中长剑,引动设好的埋伏,异口同声地低喝道:“剑阵!杀!”
截然的几字压过了东风的凛冽、战马的嘶鸣,将士的声威、弥天的吼叫。
气势如银河落天。
一时间刀寒剑冷,姿影重叠,凄风似雨,血流如涛。
空气中随之飘散出浓烈的血腥味,连天色都因这刺眼的红芒晦暗了三分。不知是血溅进了眼睛,还是那剑刃上的血渍浸染了天。
妖将自看见那群剑客起,心中警铃大作,挥着手慌乱高喊道:“有诈——有诈!退!速退!”
等他话音落毕,那些听他指令前去收取“大功”的马前卒们,已亡故大半。
妖将双目刺痛,躲在大军后方,前面挤靠着上百名小兵作盾,自以为安全,就在他勒紧缰绳想要缓步撤退时,谢引晖的眸光穿越众多的人群精准扫向了他。
谢引晖抬手一指,隔着数十丈的距离点出他的位置。
妖将回忆起谢引晖的诸多传闻,大脑一片空白,再顾不上什么尊严,拍马从人群中强行冲撞出去。
后方的小妖被马匹撂倒,骏马跟着受惊,前后踢踹跳跃,将背上的人甩下马背。
妖将忍着痛楚仓促起身,刚要借着密集的人群藏匿起来,地上倏然钻出一条手臂粗细的木枝,绕过一旁的小妖,将尖细的前端刺穿他的胸膛。
谢引晖神色凉薄地收回手,那根树木跟着缓缓消退。
血液从妖将胸口的破洞中喷溅出来,尸体没了支撑,虚软地滑倒在地。
附近的妖兵们失了统领,又畏惧谢引晖的遗泽,当即散作一团。
依北城的修士们镇守住城主府的四面大门,不追穷寇,只用剑在街上划出一线,厉声威慑道:“上前者,杀——!”
这百多人也是沉得住气,待到迫在眉睫的时机才出面救场。造出一番宏伟博大的声势,叫余下的妖兵们惊疑难定,忌惮不前。唯恐谢引晖还留有后手,请他们主动入瓮,再施一场剑阵。
上下不齐心,就是十万兵,也只能打出一万人的战力。何况这条街巷根本塞不下那么多人。
只不过百人,便在数十倍人数差距的极大劣势下,将局面再次稳定。
谢引晖面无表情地站在血海之中,加速调息。
边上一名中年修士靠近与他耳语道:“先生,这些小把戏顶多只能拖延。寻不出破局之法,我等断然支撑不到明日。还是早做打算,从长计议。”
谢引晖说:“等。”
“等什么?”中年男人手中剑光一斜,难掩急切道,“我们的人要明日下午才到!映蔚那边的兵马再快,如何也得明日早晨。继续与这群妖兵在此周旋,死伤不知光辉有多少。那帮丧尽天良的妖族,若去远处抓捕人族押来要挟,凭我们几个人手,哪里能阻?先生您的身体又能支撑得了几时?趁现在还有余力,我等先送您出去!莫要强求了!”
确切来说不算是如果。
知道谢引晖亲临,大好的机会,那帮妖将能放过城里的人族?早已开始满城搜捕,闹得人人自危。
谢引晖无动于衷:“我一退,你们挡不了片刻。守住城主府,待我师侄斩杀犀渠。”
“您师侄——”中年男人心道,又是哪里冒出来一个不知深浅的师侄,撂下这样的大话!蛊惑得他们城主都轻重不分了。
又及时克制住,将临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提着剑闷声道:“我去助她!”
“你别去。”谢引晖将人拽住。
中年男人刚要问什么,谢引晖补上一句:“你不行。碍手。”
中年男人:“……”
谢引晖解释说:“她是剑主。”
他好似在一本正经地说着玩笑。
中年男人盯了他半晌,才面色古怪地追问道:“什么剑主?”
“山河剑的剑主。”在这万难的危急时分,谢引晖提到倾风,还是会慷慨地多说几句,甚至极力扯动着唇角,想露出一个笑容,“人境出了一名剑主。”
中年男人脱口而出:“您不是被骗了吧?”
谢引晖浅浅瞥他一眼,无意与他争辩,表情虽未变化,可是心情明显地不悦起来。
远处一道焰火冲上天际,红绿的火光在天空中拉出一条灰黑色的尾巴,正是依北城提早约好的信号。用以警示众人,妖兵们劫掠了一群人族正在朝城主府靠近。
“我这张嘴!”中年男人气得想抽自己嘴巴,懊恼道,“怎么说什么来什么!”
谢引晖仍是那副安然不动的模样,眼底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指尖一根细长的木须连通地面,吸收着泥土下树妖的妖力。
对面的妖兵也看见了燃起的信号弹,听见高空飞禽的传信,重整旗鼓想要再杀。
视野所及处皆晃动着兵戈的寒芒。
中年男人见局势大为不利,那点虚张出的声势维持不了这个场面,带着点请求的味道说:“先生,您先走吧!这大门我等替您守着,只要我留口气在,定然不退半步!”
谢引晖说:“去哪里?他们人多,我们人也不少。何必退?”
“哪里来的人!”中年男人脚步一错,挡在他身前,当他是见了鬼的眼花,“您来昌碣,一共只带了我们几个!”
“民心。”谢引晖摇头,沉声道,“你们都犯了错。”
中年男人尚不解其意,对面的妖将已借着传音对他们放声大吼。
“谢引晖!”
“昌碣城里,有多少人族,你知道吗?”
谢引晖抬起手,轻轻将面前几个过来护卫的修士推开。
“看来你的人马也不多,遮不了这昌碣的天啊。”新顶上来的那名妖将学聪明了,人隐匿在暗处,声音从虚空缥缈传来,辨不出方向。
他口气张狂道:“谢引晖,你自裁于此,我当今日无事发生,现下就将他们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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