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佳期, 萧家郎与谢家女的大婚之日终于到来。
由于“萧寻初”这个身份中状元之后,很可能会被外派,到时再要办不易, 故而这婚期来得分外迅速。
这日, 谢小姐闺房之中。
为了不误吉时,萧寻初清早就要被梳妆打扮。
他这双手素来灵巧, 在临月山时, 便是米粒大小的复杂零件也能一厘不差地雕刻出来, 可是要说描眉敷粉这等施妆之活,他自小没有研究过,在山上连自己都是披头散发, 却是半点不会了。
这半年来为了扮演好谢小姐, 他多少跟知满学了一点,但要应付婚礼这等大场面,俨然是不够用的。
万幸, 谢小姐本人似亦不大精于此道,他这样半通不通也不打眼。
这种盛大时刻,谢家人本来也没指望他。
这日, 是温解语亲自为“谢知秋”梳妆。
今日新娘装扮用的,是萧家前几日就送来的“冠帔花粉”,而谢家亦回以“公裳花幞头”, 想必届时会穿在谢知秋本人身上。
母亲的手极为温柔,简直如温风拂过发间, 显然是害怕弄疼女儿。
温解语起先还是笑的, 一边挽发, 一边说些百年好合之类的吉利话,后来说着说着, 眼眶便红起来,但她还逼着自己强颜欢笑,自嘲地轻笑道:“真是的,大好的日子,怎么眼里还进沙子了?”
萧寻初如坐针毡。
他并非谢知秋本人,自不算温解语的“亲生女儿”,这数月来,为了避免谢知秋的父母起疑,也尽量少与他们接触。
幸亏谢知秋往日少言寡语,只要不说话不笑,大抵不会出错。饶是谢家父母偶尔都说过“女儿最近怎么好像有点不一样”之类的话,但他们怎么都不会想到常年待在闺中的女儿,毫无征兆就换了个人。
萧寻初对“嫁进萧府”,没有半点抵触,毕竟这对他来说,不是“出嫁”,而是终于要回家了。
只是,于谢家父母而言,在谢知秋的大喜之日,他们却要送养育十八年的大女儿离家。哪怕先前多般催促,等这一日终归来临,还是忍不住要伤心。
母亲温解语自不必说,就算是谢望麟老爷,表面上维持着一派喜气之态,可一个人进了书房,亦是伤感叹气。
萧寻初过往都是男子,只知成婚素来喜庆,从未想过女子出嫁离家,竟会是难过的事。
想想也是,他和谢知秋好歹认识,对今后大致有底,若真是盲婚哑嫁的深闺女子,小小十来岁的年纪,一夕之间就要离开从小生活到大的家,嫁与一个从不认识的男人为妻,难道不是恐怖之事?
再看谢家父母伤忧之状,萧寻初面对这种场面,便手足无措,纵然想替谢知秋安慰她的母亲,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须臾,温解语为“女儿”挽好长发、戴好发冠,望着镜中恍惚片刻。然后,她忽又低下/身来,握住萧寻初的手,问他:“秋儿,此番与萧家结亲,你当真没有任何不情愿?”
这个问题,自打正式定亲以来,温解语已经问过数次。
萧寻初一怔,回答:“没有,母亲放心。”
“当真没有?你莫要逞强。”
“真的没有。”
温解语端详着“女儿”的表情,仍是担忧。
说实话,尽管过去,她这个女儿就喜怒不形于色,令常人难以揣测她的心思,但最近半年来,“她”让人愈发觉得陌生了,即使是她这个母亲,都看不透“她”的变化。
但毕竟是女儿的终身大事,若不弄得明明白白,温解语着实难安。
她握紧“谢知秋”的手,不安道:“你本来就比旁人更不乐意成婚,以前又几乎与萧家没有来往……若是嫁给秦家,好歹秦皓是你自小相识,知根知底。而这个萧寻初……他虽自己说仰慕于你,可直接去请求圣上做媒,多少有点胁迫的意思,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真问过你的意思。
“我怕你……实则心里不甘,但怕让我与你父亲为难,自己憋着不说。”
萧寻初听着这番话,心情未免复杂。
他试着安抚温解语道:“母亲不必担心,当初让‘萧寻初’和秦公子比较,是我怂恿父亲答应的。事到如今,我确实没有什么不乐意。”
听他这么说,温解语才稍稍踏实。
“那、那就好。”
温解语仍旧伤感。
她并未松开萧寻初的手,反而不禁自嘲地道:“其实仔细想想,即便你不愿意,娘又能为你做什么呢?娘一介民女,总不能冒然去求圣上收回成命,也只能听你说说心里话罢了。”
不过,她听萧寻初反复说自己没有不愿意,再看“女儿”的表情,亦像轻松之貌,多少松了口气。
温解语细细地叮咛了一堆,一会儿怕谢知秋缺这缺那,一会儿怕她有什么地方没经验会受委屈,说得事无巨细,这份母亲的留恋,将萧寻初都听得心里涩了起来。
他只得一一应道:“好。”
踌躇半天,临到出发前一刻,萧寻初才终于憋出一句安慰的话来,道:“至少萧家本来就在梁城,日后见面的机会多的是。就算谢……她远调,将来仍会回梁城的。”
温解语听着,勉强乐观几分,笑了笑,道:“也是。你是个聪明孩子,日后总会顺利的。”
吉时将至,街上一阵敲锣打鼓,是萧家的队伍来迎亲了。
送萧寻初去花轿时,谢家的伤感情绪达到顶峰。
谢望麟与温解语的伤心不论,竟连知满都小嘴一撇, 忽然拽住萧寻初的袖子,嚎啕大哭起来。
知满尚未出阁,不能送到外面,因此拉萧寻初拉得特别用力,口中哽咽道:“姐姐……呜……姐姐……”
萧寻初无奈道:“你爹娘就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什么情况,还哭什么?”
“可、可是……以后就连姐姐的脸都不能天天瞧见了。”
知满一看萧寻初的脸,就止不住泪意,哭得小脸通红。
她说:“你回家以后,可一定要照看好我姐姐啊!别让姐姐露出破绽,还有,你要保护好她的身体,莫要让她哪里受伤了。若是你们换回来以后,姐姐瞧着没以前精神了,我拿你是问!”
萧寻初敷衍道:“好好好。”
他想了想,对知满说:“等成婚以后,做许多事都容易了。日后我不但能隔三差五回门,还能让你姐姐陪着一起来,到时你就可以真的见到姐姐了。”
知满闻言,耳朵竖起来,哭得像兔子似的红眼睛也亮了三分。
她抬起头来望他:“……当真?”
“当真。”
萧寻初颔首。
“倒是你,不要忘了完成我留给你的功课,等下回回来,我要检查的。”
“……噢。”
在喧天鼓乐声中,萧寻初头遮红盖头,被送出谢府。
萧家的迎亲队伍果然已经到来。
在吵闹的锣鼓声中,他看到自己面前出现一双脚。
由于被盖头遮了脸,萧寻初看不到前面,只能低头凭借着低处那一点点的视野辨别情况。
在旁人看来,对面那人许是“萧寻初”本人的样貌,可是在真正的萧寻初眼中,他看到的是一双女子的绣鞋,绣有金色的凤凰纹。
那女子没有出声,但周围起哄声渐大,唢呐吹得欢庆。
萧寻初坐进花轿后,他听到谢知秋在与她父亲对话——
谢老爷嗓音有些沙哑:“贤婿,我女儿,日后就拜托你照顾了。”
事到如今,谢老爷大抵有些庆幸,最初见面的时候,他没有冒然得罪“萧寻初”。
而在萧寻初和谢知秋本人看来,今日的婚事其实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只听谢知秋仍旧一本正经地回答:“伯父放心,于我而言,谢知秋就像是另外一个自己。在这世上,唯有自己不会背叛自己,所以,我必当护‘她’无恙。”
花轿走了起来。
“状元求,圣言赏,锣鼓红妆十里扬,原是谢家嫁女郎。”
“萧家子,多情郎,寒窗苦读锥刺股,竟为求娶美娇娘。”
“赠金锁,许白首,此生为卿绕指柔,情思绵绵胜天长。”
谢家女出嫁路上,鼓乐齐鸣,鞭炮贯耳,小孩童追着花轿唱新编的儿歌,大笑着索要花红利市。
这一日,只见梁城万人空巷,全城百姓都拥在街上,等着看将军之子迎娶新嫁娘,竟比状元御街当日还要热闹。
这谢小姐的婚事,可谓梁城数十年内都罕见的体面风光——
迎娶她的是一代名将萧斩石的次子“萧寻初”,此人不但家境显赫,还是今年传奇的状元郎。
那萧寻初在中状元当日,身穿朱公服,骑马来到谢府门前,向谢家求娶谢小姐。
二人的婚事由当今圣上亲自做媒,可谓天赐姻缘。
萧寻初求娶之时,还直言自己仰慕谢小姐多年,正因万分倾慕其才学风骨,才会改过自新、刻苦勤学。
二人的婚姻,如今在梁城百姓口中,已是珠联璧合、天造地设,纵是天男圣女神仙配,也比不上这二人金玉良缘。
此刻,谢家嫁女的队伍浩浩荡荡。
谢老爷家财万贯,又是长女出嫁,嫁妆自然不少。
另外,天子或是认为自己难得做了个媒,还传成一段佳话,也该凑个热闹,竟亲自给了谢知秋许多封赏。如此种种跟在花轿后面,已是真正的十里红妆、风光无限。
谢知秋先前十八之龄尚未许亲,引得有人风言风语,说她性情冷淡、才学太高,只怕没有男子敢娶,而如今这一场大婚,倒让那些闲言碎语嘴都歇了口,只余下祝福之声。
在百姓相送的喧闹声中,这对新人被送进将军府。
二人手里被塞上一段中间打结的彩缎,谓之“一结同心”。
只听傧相高喊道:“新人一拜家庙!”
二人谒拜家庙。
“二拜舅姑家长!”
二人对着长辈行礼。
“夫妻入房对拜!”
夫妻二人一同进入新房,互行对拜之礼后,两人被安排,女向左、男向右,一同坐在床上。
礼官笑盈盈地进来,抱着大把彩果金钱,开始撒帐。
彩果被一把一把撒到床上,而一对新人在小小的床榻上面对面而坐,一男一女离得颇近。
只听礼官念道——
“撒帐东,宛如神女下巫峰。”
“撒帐西,好与仙郎折一枝。”
“撒帐南,好合情怀乐且耽。”
“撒帐北,芙蓉帐暖度春宵。”
这撒帐词……
萧寻初光听第一句就后脑勺一麻。
撒帐祝词按照惯例,都是些戏弄新人淫.词艳语。
说老实话,萧寻初以前不是没听其他男性开这方面的玩笑,可是和同性在一起的时候还没觉得哪里不对,如今和谢小姐这样的女孩子一起听这个,他忽然觉得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不正常。
萧寻初不得不庆幸自己脸有盖头挡着,他实则已经快坐不住了。
其实光是与谢小姐一同坐在床上这件事,就让他很不自在。
更不要说两人还身着婚服,说是假的,实则流程与真的成婚无异。
萧寻初先前没想到这茬,要不是他现在不能乱动,简直想过去捂住谢小姐的耳朵,让她别听了。
末了,礼官面上带着促狭的笑,还道:“良辰美景莫虚度,夫妻共享鱼水欢。愿二位今宵难忘,多子多福。”
萧寻初:“……”
萧寻初痛苦万分,想捂住自己的脸。
须臾,待礼官静悄悄地退了出去,谢知秋松了口气。
相比科举而言,成婚不算难事,但这么折腾一天,她也有点累了。现在房里只剩下她和萧寻初两人,总算可以不再装模作样。
只是,她回过头,却发现萧寻初单手捂眼,居然没动,连盖头都没拿掉。
谢知秋奇怪道:“你怎么不摘盖头,不嫌盖着不舒服吗?”
萧寻初:“……”
萧寻初迟疑一瞬,还是拿掉了盖头。
谢知秋这才发现,这英俊青年不知何时红了耳尖,他大概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掩饰地转开头,轻咳了一声。
他说:“抱歉,那个礼官乱说话。”
谢知秋微怔。
其实谢知秋作为闺中小姐,听到那些撒帐词的时候,也忽然有点窘迫。
不过她知道这是必经之路,尽量保持镇定,没有露出异状。
她本以为萧寻初作为男子,可能会比她适应一点,没想到原来他也在不好意思。
谢知秋莫名有点想笑,但她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只道:“没事,固定流程而已。”
她认真想想,又道:“再说,那些词写得还不错。”
萧寻初:“……”
萧寻初叹了口气,想让自己起伏不定的情绪冷静一些,他下意识地向谢知秋看去,正要开口,谁知话未说出口,他人已经先愣住了。
“你……”
谢知秋乌眸微侧,向他望来:“什么?”
他们两人看彼此的时候,看到的会是两人原来的样子。
因为那是一种“本质”,而非实际,数月以来,萧寻初眼中的谢知秋,都是同一套打扮。
而此时,谢知秋在他眼中,仍是那个清冷女子,可她身上,却换了一身正正经经的婚服,真如新嫁娘一般。
那正是凤冠霞帔插金销,眉间花钿一点朱。
萧寻初呆住。
他再看自己身上,才发现本质的自己,也换了一身男子婚服。
莫不是今日的气氛之下,哪怕他明知这是假,心里也将之当作自己的婚礼,因为实际当了真,所以衣裳跟着变了吗?
可是,若是如此……谢小姐是怎么回事?
萧寻初一时迷惑,可因他被谢小姐的新娘模样晃了神,脑子里居然一团乱麻,半点转不过来。
他一向清楚谢小姐是个美人,可今日尤甚,宛如红莲冬夜灼放,艳压国色,天地间竟无一物可与之相较。
于是当谢小姐看向他时,萧寻初竟脱口而出道:“你看起来身着盛装婚服,样子很……漂亮。”
他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讲了什么,可已经晚了。
谁知今晚谢小姐心情很好的样子,听到这里,反而对他展颜,浅浅一笑,回夸道:“你也是,这男子婚服衬你。”
萧寻初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
只这一句话,还有这一笑,几乎令萧寻初心脏骤停。
萧寻初不知这是种什么情绪,他只感到一时之间,所有气血都往头上涌,整颗心都被谢小姐那短促的浅笑占满。
他忽然觉得身体有点轻,灵魂像在往上飘,胸中又涩又甜,脑子一下子转不动了,浑身上下都只剩下一个念头——
真想看她再笑一次。
只要能博她一笑,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萧寻初简直没想到自己能被男性的求偶冲动突然支配到这个份上,甚至没等他本人有所反应,他的嘴已经自己动起来:“女子的婚服可真够繁琐的,发饰也好沉,我上花轿的时候差点跌了一跤,当时还担心哪根簪子会掉……没想到女子身体明明比男子柔弱,身上的装饰反而要重得多。”
谢知秋关心地问他:“你可还好?”
萧寻初回答:“还好还好。”
他又继续没话找话说:“好在我们这回总算聚到一起了,日后干什么都会方便不少。之前我答应过要教你骑马……等过两天,就兑现吧。”
提到这个,谢知秋双眸微微一亮。
她先前偷学将军夫人的技术,骑马已经好了一些,但还有许多地方不懂,这下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请教行家。
谢知秋不禁问:“什么时候可以?”
萧寻初迎上她这样期待的眸子,又是一愕,一时间只觉得这双干净通透的乌眸比满天星辰更美妙。
他简直被她望得找不到北,随即道:“都可以。反正已经在将军府了,只要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都可以教你骑马。”
萧寻初受到激励,忍不住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说起来,这段日子,你可已经熟悉寸刀?其实寸刀它……”
小丫鬟雀儿悄悄敲门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画面——
她家小姐一双美眸亮晶晶的,正开心地对姑爷说着什么,像是期待姑爷回应的样子。
雀儿有些惊讶。
她今后从谢家陪嫁过来的大丫鬟了,在她的印象中,小姐这些年来,还少有与人聊天这么愉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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