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世仁得知萧寻初竟然策马去斩鲤鱼时,也吓了一跳。
他当然也为萧寻初的说辞热血沸腾,甚至连自己的手伤都淡忘了几分。
但是,等事后再梳理,又感到些微不对味。
萧寻初太平静了。
他早在自己受伤第三天就赶来医馆看望他。然后没过多久,梁城就冒出了金鲤鱼,再后来,又是齐宣正退出殿试。
“萧寻初”从头到尾都淡着一张脸,对这些消息没有半点惊异。
除了跑去斩鲤鱼那天之外,“他”似乎全程没有任何感情波动,简直如同……对每一环都早有预料一般。
而且,那金鲤鱼早不出晚不出,凑巧出现在萧兄知道他的事之后,竟仿佛……就是为他复仇一样。
林世仁极不确定,却忍不住问道:“萧兄,难不成你是为我……”
“……”
谢知秋没有答话。
她只看向林世仁的右手,问他:“你为入仕努力了这么久,他人轻轻松松就想剥夺你的机会、主宰你的命运,你难道就这样甘心吗?”
林世仁一愣,下意识地道:“我当然不甘心,但是……”
“战国时,庞涓与孙膑同为鬼谷子弟子。庞涓嫉妒孙膑才能,暗中陷害,使其遭遇黥膑二刑,一生不能行走,欲断其前路。”
“孙膑看破庞涓阴谋,忍辱负重使计自救,逃到齐国,在齐国受到重用,成为军师。”
“多年后,孙膑辅佐齐国大将,两度击败魏国,逼庞涓拔剑自刎,奠定齐国霸业,作《兵法》一书,流芳百世。”
“庞涓断孙膑双腿,本欲使他无法施展才华、从此埋没于俗世,没想到反倒成就对方万世不朽的传奇。故庞涓自刎之前,长叹一声:‘遂成竖子之名!’”
“这世上少有人能事事如意,即便不放弃,也未必能有好结果。但是,如果在此处就放弃,那无异于遂了他人的意,今后再无翻身可能。”
谢知秋一顿,又说:“林兄的命运,林兄自己做主。要不要在这里止步,还望林兄自己想想。”
言罢,谢知秋将汤药放在桌上,便离开了。
林世仁独自一人在屋中,良久,攥紧了左手的拳头。
最后一场殿试,是在皇宫集英殿进行。
这是举子科考之路的最后一程。
殿试只考一日,由皇上亲自出题,黄昏时分即交卷。
不同于解式会试所有举子要被关在格子间内,殿试只需坐在殿内,一天之内答完卷子即可,考生之间能够彼此看见。
谢知秋到集英殿后,视线左右移转,不久,就发现了淹没在众多举子之中、貌不惊人的林世仁。
林世仁以宽袖掩盖自己的右手,面上略施薄粉,盖住被打的乌迹。他尽量不引人瞩目,混迹在诸多考生之中,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书生。
这时,林世仁同样迎上谢知秋的视线,一顿,对她微微点头。
谢知秋见他来了,知他心中已有决断,回以颔首,便收回目光,不再多看。
不久,众举子进殿应试。林世仁紧随人后,低着头,鱼贯入内。
入座后,他紧紧捏住右边的袖管,目中微凝。
殿试是皇帝主持的考试,也是考生们的最后一场试炼,仪容仪表同样是很重要的,若是让人觉察到他右手有残疾,或许会影响成绩。
万幸,他足够小心,似乎并未有人发现。
林世仁的眼中逐渐浮现出坚毅的异色。
在旁人看来,他大约只是最常见不过的读书人,唯有他自己清楚,如今他再看面前的试卷纸笔,心境已与过去大为不同!
他不会再心存侥幸,不会再轻易志得意满,但同样地,他也不愿屈服!
林世仁咬紧牙关,以左手执笔。
短短数日,他还不足以习惯用左手写字,可他必须适应,而且尽量不能在考场上露出破绽,要装得如天生的左撇子一般!
他屏息凝神,目中未有迟疑,提笔以左手挥毫书写,字不好看,却笔走如飞!
另一边,谢知秋眼角余光瞥见林世仁并未在考场中怯场,安下心来,将注意力放在自己的考试上。
这回的殿试唯有策问一道,不知是不是与前些日子的金鲤鱼风波有关,这题出的竟是“君何以御天下之能士,可令朝野一体、上下相资”,正是讨论君臣关系的。
谢知秋稍作思索。
其实若按谢知秋所想,她这回多半会被点为状元,只要考卷上的内容不要写得太离谱,问题都不大。
不过既然都已经坐下来考试了,还是小心谨慎为好。
她认真考虑片刻,便认真作了卷子——
卷中,她写了几项可改善朝野环境的治国之策。
想了想,她又补上一些应当会投君主所好的话——应当强化君权,警惕前朝末年之弊,谨防权臣专政、蒙蔽君主之目云云。
谢知秋自没有将矛头直接指向当朝宰相。
不过当朝天子自打登基以来,权力一直受到种种限制,若是他仔细看了这份卷子,这种话他应当会喜欢听。
思毕,谢知秋行云流水地写完,待到日暮时分,安然交卷。
谢知秋这份卷子,不久就被单独呈到圣上面前。
其实照理来说,殿试的卷子,也是要糊名誊录,然后经过初评、再审、终审,最后才递到皇帝面前,让皇帝确定名次的。
不过,本就是为天子招揽人才,糊名不糊名,原只是一句话的事。
天子本已有打算,果然只是对这卷子匆匆一扫,没怎么细看,就批下名次。
终于,到放榜当日。
方朝殿试的最终名次,会在这一日,由传胪官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在崇政殿前高声唱名,史称“金殿传胪”。
寒窗苦读数十载,皆为此日,这是功成名就、最为荣耀的一刻。
却说这一日,新进士们齐聚一堂,众人身着朱色公服,紧随百官之后,站列殿前丹墀之下。
只见礼部官员手捧金榜出现,当众展开。
传胪官上前一步,宣道:“天顺二十年三月十五,圣上策试天下贡士,共得良士二百三十七人,分为三甲,请众士子听名。”
言罢,他静了一瞬。
唱名是按照名次顺序来的,故而阶上响起的第一个名字,就会是当年的状元。
殿前安静不过一霎,可于众举子而言,却仿佛度过数个春秋一般漫长。
终于,只听传胪官员朗声喊道——
“萧寻初,年二十,梁城人士,大魁天下,得一甲状元,赐——进士及第!”
话音落,满堂寂静。
只见一俊美青年从一众贡士中缓步而出。
“他”不过弱冠年纪,生着一双桃花眼,分明是风流的相貌,气质却如寒刀出鞘、冰冷非常。
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均要被传名三遍,以显额外嘉奖。
传胪官又唱一遍道——
“萧寻初,年二十,梁城人士,大魁天下,得一甲状元,赐进士及第!”
“萧寻初,年二十,梁城人士,大魁天下,得一甲状元,赐进士及第!”
传胪官的声音洪亮,响彻崇政殿前,由侍卫们声声接力,这名字又从宫中传至宫外,直到响遍梁城。
在一声声唱名之中,谢知秋面无表情出列跪直殿前,伏身谢恩道:“臣萧寻初,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人人都以为她是萧家纨绔萧寻初,如今浪子回头,一朝金榜题名,拜官天子阶下。
唯有她自己清楚,她是城东谢女谢知秋,年仅十八岁。
今日殿上之荣誉,乃她此前朝思暮想所求之物。
只可惜,今日终得之,仍是借用别人的名讳。
不过,本也是求而不得之事,如今能行至如此境界,于她而言,已是意外之喜。
纵然不可以真名示人,但回想多年来人人都说她不行、女子不适合科举、纵然让她参加考试她也难有成就,就连谢知秋自己也曾多次自我怀疑,现在这一刻可在崇政殿前谢恩受赏,她已经感到扬眉吐气。
至少从此,她可以不再对自己的学识能力有所疑虑。
金殿传胪过后,便是夸官行街。
唱名结束以后,只见一队人马自东华门而出,沿着梁城的主要街道,浩浩荡荡地一路行去。
而在那队伍前方,率领所有新进士的,正是当届科考的新科状元郎!
状元御马向来是梁城的热闹活动,只见城中百姓早已夹道相迎,街上人员甚众、摩肩接踵,欢呼震天,似山鸣海啸一般。
而当那状元一现身,满街人海竟都安静片刻。
原因无他,今年的状元郎才刚二十岁,这么年轻本已少见,何况竟如此英俊呢?
众人此前只多知此人是个不肖子,倒没想到他生得这般相貌。
而且,这人一身气质不知该如何形容,竟如寒月高悬,凌冽如斯,倒有几分仙人之气,格外不同,令人难以接近。
却说众目睽睽之下,其他进士仍旧按照正常路线、往大相国寺去的时候,这新科状元竟忽然调转马头,在几位内侍官陪同下,分出一支队伍,往东边街道去了!
围观百姓们不明所以,便有好事之人,好奇地一道跟上。
不久,这状元郎竟将马停在与他八竿子打不着的谢府门前。
正当众人疑惑驻足之时,只见这状元郎利落地翻身下马!
谢知秋面容冷淡,长袍云翻,姿态利落潇洒,这下马动作她练了许久,如今已炉火纯青,如真正的将领般干净漂亮。
目睹此景,周围人竟不由发出惊呼声。
不知是哪个来看热闹的年轻女子脱口喊了一句“好俊”,引得一众民间姑娘纷纷附和。
有人回过神来,道:“毕竟是将军之子嘛,马当然骑得好了!与其他书生相比,果然不同!”
这时,谢知秋倒不知路人议论。
她身穿状元袍,缓步走到谢府门前,清冷有礼地问门房道:“我应与谢府主人有约,可否请通报谢老爷?另外,皇上有一道圣言降下,还请谢家诸位长辈出来听听。”
谢家之前只与秦家说了萧寻初欲与秦皓比试春闱成绩,而御马提亲的事,唯有谢老爷一人知晓。
故而那门房见这“萧寻初”中了状元,好端端不去御马行街,反而带了一批宫官到这里来,人都要吓傻了。
他哪里见过这种阵仗?瞠目结舌地应了声“好”,连忙奔进府中。
不久,谢家老爷、夫人相携而来,连老夫人都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被人扶来。
其实,早在金殿唱名响遍全城时,谢家人便得到了萧寻初高中的消息,原先正乱成一团。
于谢家众人而言,真是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这个萧寻初真能夺得魁元,他们压根没做过这个准备,当然手忙脚乱。
即使是与“萧寻初”有约的谢老爷,这会儿头脑亦是一片空白。
且不说萧寻初中状元的概率太小了,他原先并未抱太多期待。即便他真中了,谢老爷也觉得他当时夸下的海口,多半只是说着好听罢了,没有指望他真的在御马行街时绕路过来。
万万没想到,他不但信守承诺真来,阵仗还比之前说得更大!
“萧寻初”领来的那内侍官熟练地往众人面前一站,手捧一道圣旨,先道:“圣上有言,他今日乃应萧状元之邀,特来做媒,并非强压百姓,故听此旨,在场者皆不必下跪。”
宣完,他才读圣旨道——
“朕膺昊天之眷命,兹闻谢氏女谢知秋,值及笄之年,品貌出众,秀外慧中。今有马步军副都指挥使之子萧寻初,弱冠之龄,品行端重,为状元之才,其仰慕谢女人品才学,碍于自身名声不敢宣之于口,便发愤图强,终得功名以相配,朕闻之动容,故愿成鹊桥之美,亲为二人媒妁,盼淑女才子终得良缘,得成一段佳话!”
谢老爷本已战战兢兢,听完此旨,哪怕先前有圣言特准不必跪,他腿一软,还是差点跪下来!
在场众人,唯有谢知秋神情淡淡。
她筹备数月,皆为此日,事到临头,反倒不紧张。
她从内侍官手上接过圣旨,双手捧好,转向谢老爷。
只见谢知秋身着状元袍、斜戴朱绸花,却无比恭敬地对谢老爷行了一礼,朗声道:“晚辈萧寻初,仰慕谢家大小姐,先前自知难配,如今已痛改前非,遂特来求亲,望谢伯父愿意成全!”
顷刻间,街上围观百姓,一片喧哗。
第六十三章
“萧寻初”这番求亲来得过于突然, 也过于隆重,甚至连皇帝都搬出来了,可谓猛力一击。
正当谢府混乱重重时, 唯有二小姐知满是全心全意地在高兴。
她一大早就守着在等消息, 没想到皇宫里刚放榜不久,姐姐就声势浩大地带着人来求亲了!
知满知道这下事情妥定能成, 当即欢天喜地地跑去见萧寻初, 与唯一知道秘密的人分享这个好消息——
“师父, 师父!我姐姐中状元了!她不但身穿状元服来提亲,还特意求来了圣上的圣旨!”
知满简直惊喜过望。
这世上能有多少人成亲,可以请皇上当媒人呢?
不要说如今谢家老爷根本没有功名官位, 哪怕是谢家最显赫的时候, 都从未得过这样的厚待!
对普通人家来说,状元求亲、天子做媒,这可是天大的荣耀了!
知满既开心姐姐实际上中了状元, 又开心姐姐原本的身份,终于能在外人面前嫁得十分体面。
要知道在世人眼里,婚姻才是女人的头等大事, 若是嫁得不好,不知要被多少人在私底下笑话。哪怕姐姐自己实际不在乎,他人也要恶意揣测她是故意逞强。
知满喜滋滋地想, 不愧是姐姐,连萧寻初那个烂风评都能在短短数月里逆转, 简直神通广大!
然而她冲进姐姐房中, 却看到那个萧寻初本人, 正静静地坐在桌前看书。
那书卷上有个“墨”字,正是姐姐先前从山上草庐里给他带来的手记。
知满噔噔噔跑过去, 双手盖在萧寻初书面上,不解道:“师父,都什么时候了!书确实是好书,但这会儿应当先为我姐姐庆贺吧!”
萧寻初恍惚地回过神来,只是仍有些心不在焉。
他道:“谢小姐中状元的事,我先前已经听说了。我……早就认为她必能做到。”
说到这里,萧寻初浅浅一笑。
细碎的柔意在胸口化开,不知为何,他明明在这件事上助力甚少,却极为她开心,有一种莫名的骄傲,如同唯有自己一人知道的宝藏,终于在世人面前证明了她的光彩。
只可惜,世人仍然没有揭开她的真实面纱。
若是知道那躯壳之后的人实则是谢知秋,想必会更加震动吧。
如果是她的话……或许真的……
这时,知满催促他道:“听说了你还悠哉地在看书?快起来!你知道女子成婚多繁琐多重要吗?接下来可有得忙了!虽然你是我师父,但如果成婚时丢了我姐姐的脸,我可饶不过你!”
“嗯……”
可不知为何,萧寻初的目光仍落在自己的墨家术手记上,似若有所思。
知满不得不再催他:“快点快点!”
萧寻初被扯着袖子往外拉,终于被拽离了桌子。
他的目光总算从手记上挪开,只得暂且放下思绪,无奈地应了声“好”。
正当满梁城因迎新进士而喜庆非凡时,却并非所有人都愿意为此庆贺。
崇政殿前,文武百官分列两班,而在这重重官员最前、立于群官之首的,正是名盛一时的方朝大宰相、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大人——齐慕先。
新进士不过是刚刚走上官途的年轻人,哪怕在这最为光耀的一日,仍不过是被允许站在群官最后。
而他齐慕先,却是权势滔天、傲立于百官之上的第一人。
齐慕先站在丹墀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两百多名新进士骑马出了东华门。
这些意气风发的新任官员,还不知他们结束多年学业生涯以后,踏上的将是怎样一条道路。
齐慕先目色生冷,难辨喜怒。
每当这种日子,他都克制不住地想起自己当年。
然后,他又会想起自己那个病弱早夭的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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