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赵泽将帷帽往头上一戴,就要往外走。
这时,谢知秋忽然想到什么,一顿,追上去扯住赵泽,道:“等等!”
“怎么了?萧爱卿,你还有什么忘了告诉朕不成?”
谢知秋明眸一动,说:“并非一定会出事,但或许……还是防范于未然。”
言罢,谢知秋对着赵泽耳语一番。
半刻钟后, 赵泽回到堂上。
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一回到公堂,非但看到齐慕先已经到场, 还看到堂下跪了十几个陌生男子。
这十几个人, 赵泽没见过,谢知秋给他的小册子上亦没提到。
他愣了愣, 下意识地转过去看堂后的谢知秋, 却见谢知秋皱着眉对他摇了摇头, 显然也不知情。
于是赵泽问齐慕先道:“齐大人,这些人是……?”
齐慕先表情古怪地一笑,说:“不瞒萧大人, 这些都是在乐女春月生前与其有牵扯的人。”
“——!”
齐慕先方才一见齐宣正被押出来, 便是一副大惊失色、难以承受之貌,但此时,他已经在后堂收拾好衣冠、恢复成平时德高望重的齐相, 不复先前狼狈状。
不过,齐慕先面上仍有愧色,一副惭愧之态, 道:“方才老夫……哎,老夫实在没想到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竟然会背着老夫做出这种事来, 吓了一跳,这才失态……抱歉, 让萧大人见笑了。”
因为谢知秋在后堂的一番话, 赵泽此刻有些多疑, 没有冒然接口。
但齐慕先继续道:“老夫先前休息的时候,已经狠狠教训了这个逆子!这事无论实情如何, 他终究是犯下大错!朝廷命官留恋花街柳巷已是不该,他竟还在孝期犯下这等糊涂事!
“这些,老夫哪怕有意为他遮掩,也是铁板钉钉的事实,推脱不了。
“等大理寺盖棺定论,老夫定会亲自去向皇上负荆请罪,这都是老夫教子无方。今后,不但老夫这逆子不配做秘书少监,纵然是老夫这同平章事,老夫也没有脸再当下去了!”
齐慕先这话说得极重,让赵泽大吃一惊。
说实话,虽然他被谢知秋鼓动了一番,对齐家父子产生了一点怀疑,但谢知秋的话,他也并没有全信。
自赵泽有记忆起,齐慕先就是他父亲身边深受信任的能臣,后来又全心全意地辅佐他的兄长。
此案多半是有一些问题的,但一边是数年来教导他、帮助他的师长与发小,一边是与他不过交好数月的年轻臣子,相比之下,赵泽内心还是更偏向齐家父子一些,并没有那么容易被说动。
所以赵泽一听齐慕先竟要辞官,当即就有些急了,几乎想要立即恢复皇帝的身份,劝他不必如此。
赵泽好不容易才凭理智抑制住这种冲动,收敛地道:“齐大人何至于此?新帝登基还不久,若是没有您这样的老臣辅佐,江山如何能稳固呢?”
赵泽话音刚落,齐慕先便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眼底似有审视之色。
齐慕先矜持地道:“萧大人这话严重了。皇上聪慧仁德,没有老夫,亦自有百官辅佐,单老夫一人,算不得什么。”
他话到此处,话锋又是一转——
“不过,说老夫偏心也好,心怀侥幸也罢,这桩案子,毕竟事关老夫独子。据老夫所知,老夫这逆子虽不是事事毫无纰漏的完人,可平时也知事守礼,断不是会随便杀人之人。”
“关于此案,老夫也想查个水落石出。”
“所以刚才老夫醒来,教训完那逆子,立即就派人出去查,看有没有其他此案的知情者。没想到老夫的人出去一问,光是在大理寺外,就有那么多人自称与乐女春月相识!”
赵泽顺着齐慕先所指的方向一看,只见那十余人皆是男子,有老有少,有胖有瘦,最老的一个瞧着有六七十了,年纪最小的约莫才十七八。
赵泽看不出这些人之间有什么联系,疑惑地问:“你们都是什么人?”
其中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率先拱手行礼道:“回大人的话,不瞒大人,小生便是月儿的情人。”
赵泽心头一惊,心想这难不成就是在墙后给她递信的那个人,正要询问,不想他还没开口,其他男人已经急了起来——
“你胡说,我才是小春月的心上人!”
“你们别血口喷人!月儿冰清玉洁,怎会与你们有牵扯!我早已与月儿交换定情信物,我早已到处在筹钱,本是约定了,下个月就要接她从乐坊出来的!”
“什么?!我也早已在筹钱,要给春月赎身的——”
“你们都胡说八道!我才是——”
赵泽没料到才这一句话,这群人居然就要打起来,登时一个头两个大。
他用力一拍惊堂木:“都给我闭嘴!到底谁才是春月的情郎?”
“——当然是我。”
“——正是在下。”
“——自然是小生。”
十几个男子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一旁监审的大理寺卿见状,嗤笑一声道:“萧大人还看不出来?这真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八成是这春月生前为了离开乐坊,四处留情撒网。这么多人,都能打四桌麻将了。”
齐慕先轻轻叹气,未作评论,只说:“乐女春月的案子在梁城闹得沸沸扬扬,老臣心想大理寺今日升堂,若是有认识她的人知道,说不定会在外面等消息。本以为运气好能找到一位两位,没想到光是在大理寺外一问,就来了这么多。”
赵泽见此景,则愣了愣。
他在替萧寻初出来审案前看过案宗,也看过验尸报告,知道乐女春月尚未破身,仍是处.子。
正因如此,其实在见到齐宣正出来之前,他对春月是略有些怜惜的,觉得她出淤泥而未染,不是寻常风尘女子,也觉得为她伸冤的自己十分正义。
但眼下,赵泽一见有这么多人与春月的关系不清不楚,心中一沉。
其实在谢知秋拿出密信,告知他春月身上有这样的东西时,他就有些错愕,隐约觉得会和这种事情有牵扯的,不是个简单的女人,而现在又见春月居然勾搭了这么多男人,更是应证了他先前的想法,对这个女子的观感忽然就下降了。
赵泽面色微冷,拍惊堂木道:“你们不要吵,一个一个说!”
此时,谢知秋躲在堂后,看到这一幕,亦有惊讶。
不必说,这些人多半是齐慕先安排好的。
但她没想到,齐慕先居然会来这一招。
看这情形,齐慕先多半放弃将齐宣正完全摘出此案了。
但放弃证明齐宣正完全清白,不意味着不能给他减轻罪责。
想要减轻一方的量刑,最简单的方式莫过于污蔑另一方的名声。
只要证明受害者自己也不干净,便可以往她身上推卸掉部分责任。
死者杜宁枝原本是个乐女,这对齐宣正来说是利好的。
但最大的问题在于,杜宁枝是被拐骗到乐坊的,原是良籍女子,真要深究,她是可以恢复良籍的。一旦按良籍量刑,齐宣正的罪名会比杀害一个贱籍女子重很多。
因此齐慕先首先要避免的,就是杜宁枝被恢复良籍。
他必须要证明,此女水性杨花、品性不端,哪怕一开始是被迫的,现在从行为上来说也已是货真价实的烟花女子,这样才能从道德层面减轻齐宣正的压力。
谢知秋感到一阵不适。
她亲身调查过乐坊,知道乐坊女子过着怎样的生活。明明是一个让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到头来却要怪里面那些受尽苦难、走投无路的姑娘不知检点,实在让人作呕。
但此刻堂上有权审案、有权品头论足的都是一群大老爷们,他们视之为理所当然,自然不会从这个角度考虑。
谢知秋躲在不起眼之处,姑且静观其变。
此刻,接受赵泽审讯的一个男子正说道——
“我与春月相识,是在今年三月。”
“那天乐坊风和日丽,杨柳依依。”
“我本是过去吃酒,却在经过乐坊一个小院时,正好看见一个小乐女正在院中练习古琴。她弹得不算熟练,但模样娇俏可爱,一见到我还红了脸,我对她笑了笑,她便躲到树后面去了。”
“谁知当晚,我要离开时,就被她撞了一下,还塞了一封信到我怀里,信中没有写字,只有一幅画,画的竟然是我。”
“从那以后,我们便时常见面。”
“春月还没有正式留客,但除了练习乐器,偶尔也会出来陪客人喝茶吃饭,我就常选她的名字。”
“我见她单纯清丽,与寻常乐女不同,逐渐对她有了真感情。”
“她说她妹妹体弱多病,又哭诉乐坊鸨母对她不好,还有一些客人对她毛手毛脚。我对她有情,自然心疼她,给过她几次钱。”
“后来,她便开始要求我出大价钱赎她。”
“我算是个闲散少爷,手头虽然有些闲钱,但多是父母给的,若是让父亲知道我拿钱买乐女,非打死我不可。我便对她说,赎身只能再等等,让她别担心,我不是迂腐之人,即使她被其他客人碰了身子,我也不会因此嫌弃她的,让她安心在乐坊等我,等过两年我手头钱攒够了,自会赎她。”
“谁知听我这么说,春月对我就冷淡了很多。”
“我真心爱她,心急如焚,心知这是我之前拒绝赎她之故,便四处奔波筹钱,已经很久没去乐坊。”
“再听到春月的名字,竟是这桩轰动梁城的大案子!”
“我心如刀割,自然想知道是何人杀了春月!所以特意来大理寺这里等判案结果,没想到便被齐慕先大人的人请进来了。”
另一人则抢着道:“他说得不实!春月早已与我海誓山盟,怎会还与这人有染!
“我早在上元节时就识得春月,那日我心情不好,一个人在乐坊喝闷酒,春月提着一盏花灯而来,笑着将灯送我,还说我长得像她梦中见过的人,我抬头见她在灯火中笑靥如花,便对她动了心。
“之后,我们每月初一十五都会见面。我家中没什么余财,因此不可常去乐坊,有时也会隔着墙说说话。春月对我向来温柔,纵然我没钱,也愿意背着鸨母与我见面。你们说,她爱的不是我,还能是何人?”
大理寺卿听了浅笑,问:“她难道没向你提过想要赎身,和你长相厮守之类的?”
那男子脸色一变,既没说有也没说没有,只一本正经地道:“身为男子,为心爱的女人赎身,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还需要她提?但我手头没有现钱,好在老家有一处祖宅,只要卖了,应该能凑够赎身的钱。不过我家乡离梁城较远,若要变卖,来回不大方便,现在还没能脱手罢了。”
此人之后,又有数人说了他们的经历。
大多都是机缘巧合识得春月,与春月情投意合,然后又给过春月钱,还有不少人正打算给春月赎身之类。
桃枝在旁边听得脸色大变,叫道:“不可能!我和春月每日都在一起,情同姐妹,她绝不可能同时认识这么多人!她要是能和这么多人见面,我怎么会一点都不知道!大人,他们绝对是在撒谎——”
“住嘴,公堂之上,无人询问,哪儿有你一个贱籍女子说话的份!”
不等赵泽开口,大理寺卿已经一声怒喝制止了她。
大理寺卿直接道:“此女擅自开口,蔑视公堂秩序,来人,掌她的嘴!”
“大人!春月她真的没有——”
桃枝面色苍白,求助地看着戴着帷帽的“萧大人”,想要为春月辩白。
这时,差吏已要上前去打人。
在赵泽阻止之前,反是齐慕先先开了口,道:“寺卿大人反应不必过激,此女认为自己与春月感情深厚,此举情有可原。不过,春月背地里做的事,想来也不会随便告诉别人知道,依老夫看,此案还有内情。”
大理寺卿当即附和:“同平章事大人说得对!依本官看,现在情况已经很明显了,这位名为春月的乐女,为了给自己赎身,曾四处引诱哄骗男子,还从他们那里私讨钱财。
“像这样的女子,碰上齐公子这样的大鱼,怎会轻易放过?
“本官是看着齐公子长大的,齐公子性情温和、品行端正,就算偶尔会犯错,但绝不是那种会轻易杀人的人!
“那晚齐公子虽然与乐女春月共处一室,但说不定也是受春月哄骗,纵然有错,也情有可原啊!”
第一百二十四章
赵泽此时有点摸不清楚情况, 毕竟谢知秋不肯告诉他那密信上写了什么,他对全局的掌控能力有限,听他们一言一语, 逐渐有些摇摆。
这时, 大理寺卿又道:“萧大人,我看现在应该再听听齐公子的说法, 以免有不公正之处。”
现在局面大变, 赵泽不能再按谢知秋的册子行事, 不知所措,听大理寺卿这样说,就顺水推舟道:“既然如此, 那再传疑犯齐宣正上堂!”
这一回, 没有人再跳出来阻止赵泽传齐宣正。
不久,齐宣正双手扣着镣铐,老老实实地到了公堂上, 除了不跪,与寻常囚犯无异。
只见齐宣正站得如松笔直,一双眼睛坦然赤诚, 虽然他在牢中关了几日略显狼狈,但此时,他收敛起之前那般嚣张的表情, 作谦和文雅状,乍一看倒有了几分气节不屈的文人风骨。
齐宣正礼貌地拱手道:“在下齐宣正, 见过萧大人。”
“——!”
赵泽之前在公堂上第一眼见齐宣正的时候, 只见他嚣张跋扈, 简直与地痞流氓无异,这才大吃一惊。
但此刻, 齐宣正竟状态大变,完全恢复成了过往赵泽熟悉的模样,甚至颇有翩翩公子的风度,前后反差之大,令赵泽错愕。
齐宣正自己似乎也知道这样很古怪,还笑了笑,主动解释道:“抱歉,萧大人,我是初次遇到这种情况,之前情绪太过慌乱,方才失态,现在我已经恢复平静,可以叙述当晚的情况了。”
言罢,齐宣正便竹筒倒豆子般开始吐露“实情”,但这个时候,他说出来的话,竟与先前任何一次都不同——
“首先,我必须要向萧大人认错,我之前在狱中对萧大人的证言,由于当时太害怕、太想撇清关系,所以说得并不是实话。”
“实际上,我与春月早已相识。之前我说,那晚我是心情不好,恰巧有相好前来相邀,这才去了乐坊。其实,过来邀请我的人就是春月。”
“我与春月此前在乐坊见过几次面,她那时常说仰慕我的学识才华、想向我请教诗文。我见她年纪小又好学,便偶尔会提点她一二。我承认我以前去乐坊,是有心情不好的浪荡因素,但自从我重新定亲之后,已经收敛很多,尤其是对春月,她多次比较逾越的邀约,我都坚决婉拒。”
“那天晚上,我本来也是想拒绝的。毕竟我母亲刚刚过世,我实在不该再去那等地方。”
“但春月托人对我传话,说她对我情根深种,要是我当晚不去,她就割腕自尽。”
“这不可能!大人,他说得绝对是假话——且不说春月根本不可能这么做,按照乐坊的规定,这根本就——”
不等齐宣正说完,旁边的桃枝已经不顾大理寺卿的威胁,大声叫起来。
但大理寺卿一个眼神,立即有差役上前,用布堵上桃枝的嘴,还毫不犹豫地用绳子将她双手绑了起来。
桃枝奋力挣扎,却被对方用力一踹,扑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
齐宣正眯眼,暗自一笑,回头又彬彬有礼地道:“我想人命关天,那春月有时情绪会过于激动,我怕她真想不开去割腕,这才对家里找了个借口,匆匆赶去乐坊。”
大理寺卿就像没听到桃枝先前的反驳一般,只问齐宣正:“那你见到春月后,又发生了什么,怎么会闹出人命来?”
齐宣正道:“我与春月见面后,便让她单独留在房间里,本是想劝她不要再来找我,但春月却一个劲地灌我酒,我禁不住她劝,喝了几杯,头就开始发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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