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每回再看见那个地方,卫时舟便觉得浑身的血液都霎时变得冰凉,心里也隐隐作痛。
可容清棠刚才有意无意地朝那儿看了好几眼,还柳眉微蹙,似是回忆起了什么。
思及这回容清棠提前从王府离开一事,以及她两世对谢闻锦不同的态度,卫时舟心底隐隐有了些猜测。
但直到各自回屋,卫时舟都不曾显露分毫,也没有试图试探什么。
还不是时候。
容清棠正坐在小厨房里看着柔蓝和群青准备糕点时,了尘大师来了卫时舟的寮房寻他。
“要更衣下山吗?”见卫时舟的床榻上铺展着好几套衣衫,了尘问。
卫时舟蹙眉看着那几套衣服,一时没有回答。
“那今晚你我是不是不能一起吃斋菜了?”了尘又问。
有些事他原本打算今晚问问卫时舟。
卫时舟敛回目光,语气里难掩愉悦地问他:“你也知道她约我今晚一起赏月的事?”
了尘:“……什么?”
想到了什么,了尘问:“容姑娘约你今晚一起赏月?”
他风马牛不相及地来这么一句,难道是在炫耀?
卫时舟点了点头。
“所以你在挑今晚要穿的衣服?”
“嗯。”
了尘实在有些意外,看他这副样子,了尘觉得自己似乎也不需要问什么了。
“循序渐进,别吓着人家。”见他一反常态,了尘忍不住叮嘱道。
卫时舟不置可否,继续考虑着今晚要穿什么颜色的衣衫,他不想太随意。
但等天色渐晚,卫时舟行至约好的凉亭时,容清棠看着他明显精心准备过的装束愣了愣。
他是刚从什么很重要的场合回来吗?
从玉冠到鞋履,从衣衫到腰封和玉佩,无不写着“精致”二字,衬得他格外清贵俊美。
而容清棠还穿着白日里那身衣裙,身上说不定还沾着午后厨房里的柴烟味。
相比之下,容清棠觉得自己离开王府后已经不仅是不再时刻端庄了,甚至显得有些邋遢。
卫时舟才发现凉亭里只有他们两人,容清棠的侍女和护卫都不在。
“您说要谈那件事,我便没让他们跟着。”容清棠解释道。
容清棠不担心会有人将自己和卫时舟夜间见面的事传出去,生出什么流言来。
她现在没有任何身份,但对面这位可是皇帝,既然要谈正事,他应也派人暗中守着。
卫时舟没想到在马车上的那句话让他此时得以再与容清棠独处。
他瞳眸如清墨,望着夜幕中的皎月和细碎的星子,道:“果然如你所言,今晚的月色很好。”
闻言,容清棠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天际,柔声说:“是很美。”
卫时舟缱绻的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
世上最美的月色终会于他怀中停驻。
作者有话说:
某人孔雀开屏了~
棠棠:我怎么像个大sai迷
某皇帝:真的吗?靠美色就可以吗?
月光如练,随着徐徐晚风温柔铺洒。
容清棠和卫时舟在石桌边落座,下午做好的几碟糕点已经提前被柔蓝摆上了桌,旁边还沏了一壶热茶。
见她有意迟于自己坐下,卫时舟温声道:“此处只你我二人,无需拘礼,随意些便好。”
他已经不止一次让容清棠随意些了,春月夜的氛围实在很好,容清棠忽然想试一试他的话是不是客套。
想到下午小厨房里发生的事,容清棠起了点玩心,一边替卫时舟倒茶一边问他:“您要尝尝这些糕点吗?”
“只当是谢您这几日给我的蜜饯。”
卫时舟眉梢微挑,不动声色地看向容清棠。
见她眉眼间有一丝未被掩藏好的狡黠,卫时舟点头应下,随即如她所愿,朝她不自觉多看了几眼的那碟点心抬起了手。
容清棠忍不住唇角微弯,有些期待他接下来的反应。
卫时舟执起一枚外表洁□□致的杏花糕送至唇边,却在入口之后神情微顿。
竟完全咬不动。
除了表面那层甜味粉末以外,说是硬如石块也不为过。
见他表情凝滞了几息,容清棠忍不住轻笑出声,第一次在他面前有了轻松愉悦的神情:“是不是比宫里做的点心更别出心裁?”
他应该没吃过这种糕点吧?
眼前的人一时没有应答。
容清棠后知后觉地有些忐忑,但又很快定下心来。
天子金口玉言,他总不能刚说完让她随意些就处置她?
卫时舟故作无奈道:“看来捉弄我能让你放松些。”
“您不生气吗?”
容清棠眉眼微弯,又说:“您当真不是在跟我客套?”
他竟真的没有任何不悦的情绪,反而更加温和了,语气里还有些她一时没有读懂的东西。
但容清棠感觉得出来,那是无害的。
看来或许正如父亲所说的那样,卫时舟的性格称得上是平易近人,没有架子。
卫时舟以拳抵唇,也笑了笑,“这碟糕点是柔蓝做的?”
容清棠有些意外,“您怎么知道?”
“先生曾说你身边的侍女实在不适合下厨,但好在有个护卫擅长厨艺,你们在外游玩时他还学了不少菜式。”卫时舟说。
“还剩两碟,您再尝尝,猜哪份是那个护卫做的?”
借着月色,卫时舟发现这回容清棠悄悄瞥了一眼他左边那个碟子。
他便知道,左边那份应该是除了护卫和侍女之外的第三人做的。
至于第三人是谁……
卫时舟觉得不难猜到。
卫时舟转而从右边拿起一块杏花糕。
软糯绵密的口感佐以恰到好处的甜味,馅儿里还带着春日花瓣的柔嫩和清香。
与宫中的点心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群青的厨艺确实很好。”卫时舟道。
“他的名字您也知道?”
看来父亲的确和卫时舟说过不少与她有关的事。
卫时舟点了点头,“我还知道他有个弟弟,叫绿沈。他们三人都是你当年从饥荒中救下来的。”
和她有关的事,卫时舟都细细记在心里。
而他与容清棠第一次见面,其实也是在那场饥荒中。
只是容清棠已经没了印象。
卫时舟猜出群青做的那份糕点后,容清棠没再继续提剩下的那一小碟。
那是她下午一时兴起跟群青学着做的,味道只能说中规中矩,说不上有多好。她也就没好意思提。
点心也尝了,茶也喝了,容清棠自然提起了今晚的正事。
“稍等,我先回房取些东西。”卫时舟说。
容清棠耐心地等着,看见卫时舟回来时带着好几叠奏折,她更加好奇了。
看来还是件朝臣们关注的大事?
可卫时舟却把那些奏折都放在了她面前。
容清棠:?
卫时舟翻开最上面那本奏折递给容清棠,“你先看看这本。”
容清棠实在想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接过奏折细细看了起来。
奏折上其实也没说什么,这位礼部尚书长篇大论地写了不少,总结下来就是催卫时舟立后。
“再看看别的。”卫时舟提醒道。
容清棠便又接连打开几本奏折翻了翻,上面都在说立后和选秀的事,并附上了一些推荐的人选。
容清棠隐约有了点头绪,问道:“您是想让我也举荐一些合适的人?”
她在名门贵女的圈子里虽不受欢迎,嫁入王府后的这一年却也的确将她们的脾气秉性了解得七七八八。
“大臣们上了折子,这应该算是朝政?我恐怕不适合说些什么。”
卫时舟:“此处只你我二人,但说无妨。”
见他不似在诓她犯错,容清棠思忖须臾,缓声说道:“定国公府的嫡女姜兰雪才貌出众,端方淑雅。且定国公于去年西南水患时赈灾有功,颇得民心。”
而且姜兰雪性情温和,应与卫时舟合得来。
卫时舟摇了摇头,“国公府的千金与户部尚书家的公子情投意合,应就在这一两年内会定下婚事。”
这倒是容清棠不知道的。
“那吏部尚书的次女呢?她开朗率真,在大是大非面前很有原则,且她貌若芙蕖,在京都贵女中排在前列。”
卫时舟又道:“刑部正在暗查吏部尚书贪墨的案子,恐怕也不行。”
容清棠心里一惊。
既是暗查,他就这么随意地告诉她了?
容清棠掩下诧异,想了想,继续说:“李将军之女今年及笄,性子单纯善良,心直口快却并无恶意。且据我所知,她并无意中人。”
李将军也刚在西北立了功,正是京中新贵。
容清棠其实私心不想提起这个姑娘,隐隐盼着卫时舟能再反对。但刚才有份奏折里也举荐了她,容清棠想试探一下他的想法。
卫时舟仍然摇了摇头。
容清棠松了一口气,却有些疑惑。
“她一心想做个女将军,我不能强人所难。”
卫时舟解释道。
容清棠唇边扬起一抹笑意,放下心来,随即问:“您似乎很了解这些女子,应派人提前查过,难道找不出合适的人选吗?”
她列举的这几位在大臣们的奏折中也都有提及,他一个都不满意?
卫时舟不答反问:“刘相似乎想让他的独女进宫,你怎么看?”
刘楚楚?
容清棠下意识蹙了蹙眉。
的确也有好几本折子举荐了刘楚楚,难道卫时舟属意于她?
容清棠大着胆子如实道:“刘相位高权重且有狼子野心,若刘楚楚进宫,恐怕有外戚专权的隐患。”
她说这话并非因为她与刘楚楚之间的私人恩怨,而是事实如此。若父亲还在,应该也会这么说。
卫时舟点了点头,“我也这么认为。”
容清棠心底的担忧散去,揶揄道:“除了才华能力和脾气秉性,还要考虑她们的家世门第与意愿,难怪陛下的后宫一直空置,确实难选。”
若卫时舟仅考虑前几样,不顾被选中的女子的意愿,或许此事会容易一些。
但他并未居高临下地随意决定她们的人生,容清棠觉得这很好。
他的确是一位贤明的君主。
卫时舟没有接话,只是一直沉默地看着她。
目光柔和却切实地落在她身上,眼底情绪沉敛,隐有月光和星辰映落在他眸中。
似有深意。
被他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容清棠的心猛地一跳,呼吸也不自觉乱了几分。
有个猜测不受控地冒了头。
“您……”
她却不知道自己该问什么。
“我觉得你是最合适的皇后人选。”卫时舟温声说。
但话里藏了些不易被人发现的,经年的期盼与渴求。
他的妻子只会是她,也只能是她。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某皇帝套路老婆之前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西伯利亚二哈、gzcyyds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我觉得你是最合适的皇后人选。”卫时舟温声说。
容清棠因他这句话陷入片刻的空茫之中,她眉心微拧,困惑不已。
她看得出来,卫时舟说这话并非是在打趣,反而称得上郑重。
容清棠甚至莫名听出了些许邀请的意味。
卫时舟一直神情专注地望着她。
月华如绸,包裹着方寸之间的沉默与静谧,也掩藏了很多暂时还无法言说的东西。
“我不明白。”容清棠轻声道。
“您与我之间并无深交,更谈不上有何情意,如何做得了夫妻?”
听见她一字一句地认真说完这句话,卫时舟面色如常,心却止不住地往泥泞深处陷落,挣扎。
并无深交。
没有情意。
可他偏要与她做夫妻。
“我与奏折上列的那些人甚至都不曾相识,但你方才也向我推举了她们。”卫时舟长指发紧,平静道。
“这不一样。”
“有何处不同?”
见她沉默,卫时舟又说:“若论家世门第,先生被人陷害的罪名已经洗清,他为官以来一直是贤臣能臣,政绩出众,朝野上下无人能否认。”
“且他既是新帝的恩师,又是太上皇的至交好友,身份贵重。”
“若论别的,我也不觉得你比不上谁。”
她处处都是最好的。
容清棠很清楚,父亲虽曾官至户部尚书,可他已离世数年,且在那之前便已远离朝堂。
而即使把这放在一旁,容清棠仍说:“我已经成过婚,今日才奉旨和离。”
容清棠并不会因此觉得自己不如谁,却也知道众口铄金,大多数人的看法难以更改。
卫时舟随即道:“正好,你现在已是自由身,可以重新婚嫁。”
他不愿步步紧逼,但他在无望的孤独与寂寥中长途跋涉了很久才走到这一天。
他不能放弃唯一的,足以使枯木逢春的醴泉。
“可最重要的是,我们之间并无感情。”容清棠明确道。
她与谢闻锦之间的婚约虽自幼时便已定下,但若非真的有心动的情愫,当初她也不会嫁入王府。
若除去眼前之人的君王身份,单是他儒雅不凡的言行举止与云端朗月般的俊美样貌,便称得上“赏心悦目”这四个字。
毕竟就连他的那双手,也是从骨相到肤色都找不出一丝不足来。
可他们之间到底没有感情,甚至都谈不上熟悉。
欣赏是一回事,结为夫妻又是另一回事。
他们才见过几面,容清棠不觉得卫时舟提出此事是因为倾心于她。
他看起来也不是会冲动行事的性子。容清棠猜测应还有别的原因,只是他还未言明。
卫时舟被一股蛮横得不讲道理的期待和渴求攫住了心神,他暗自压抑着迫切,状似心绪平和道:
“我不会不顾你的意愿,勉强你做你不愿意的事情。”
“但我即位未至一年,后位一直悬而未决,前朝便总有人想从中参与谋划些什么。我想请你暂居皇后之位,助我平息朝中那些起伏不定的心思。”
“待我在朝政上更加得心应手,你便可功成身退,去任何想去的地方,绝不会有任何人阻拦你。但如今,实在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
果然,这应该才是他的本意。
容清棠想着。
她垂下眸子,细致地重新翻看了一遍那几叠奏折。
从绵延皇室血脉到稳固国本民心,大臣们从不同方面谏言,为的都是后位上的人选。仿佛后位一日不定,朝野上下便不得安心。
上折子的大臣们官位各不相同,却能从他们推荐的人选中隐约分出派别来。
太上皇自几年前起便不时在山寺中修行,去年退位后更是再也不干涉朝政。新帝今年秋日才及冠,即便他已登九五,或许在朝中也少不了受到掣肘。
可在此事上,容清棠也无法给他助益。
“为何我最合适?”她问。
因为我只想要你。
“因为选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有可能壮大某一方势力,打破当下的平衡。”
卫时舟说。
“到时刘相未除,还可能生出新的隐患来。”
刘家曾连续出过三朝皇后,积累起来的外戚势力盘根错节,官官相护,成了朝廷的蠹虫。
是以即使从卫时舟的皇祖父那朝便开始着手应对,不再让刘家女子入宫,可刘家的势力仍然不容小觑。
但太上皇在位时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强硬地剪除了刘相的大部分党羽,最大限度为卫时舟扫清障碍。
刘相断尾求生,如今虽还身居高位,在朝中的势力却也大不如前。
此时无论朝中哪位大臣的家眷坐上后位,即便树欲静,恐怕也会有四面八方的风想要摇晃他的本心。
到时便可能出现另一个刘家。
卫时舟虽未明言,容清棠也明白过来——
她的父亲虽也曾身居高位,但眼下,她身后并无在朝为官的父兄。
且她已与安王府断了关系,收场时闹得并不好看,也算不上是安王那边的人。
由容清棠坐上皇后之位,哪一方都不能如愿,但他们的对手也没有赢。
卫时舟便能在这个平衡里继续减少掣肘,肃清朝野,铲除奸臣。
父亲一生的夙愿便是能扳倒刘相,容清棠又思及前世卫时舟为她修墓立碑的事,心里已然有了决定。
但她没有立时应下,而是继续问:“需要多久?”
机会稍纵即逝,卫时舟长指微蜷,按捺着心底汹涌的情绪,声音平稳道:“至多两年。”
“这两年内你我只需有夫妻之名,我绝不会冒犯逾距。”
“两年后,无论我所图之事的结果如何,你都可以离宫。”
卫时舟意味不明道。
若两年之后她仍对他没有感情……
卫时舟心里一沉,不再细想。
“你可以自由出入皇宫,不受任何宫规限制。后宫事务我也可以另外安排人来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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