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近在凉亭内的石桌边坐下,又指了指旁边的石凳对容清棠说:“再坐会儿吗?”
容清棠缓声道:“陛下,这于礼不合。”
虽只是一张石桌,可坐北面南为尊,既然已经挑明身份,她又怎么能坐在上首?
卫时舟:“此时只有你我二人,不必拘礼。”
见她神色犹豫,卫时舟又道:“我不曾一开始就亮明身份,便是不希望你觉得不自在。”
见他一直目光温和地看着自己,她拒绝的理由也被挡了回来,容清棠只得依言落座。
卫时舟旋即从袖间拿出了一小份油纸包着的东西,拆开后平放在石桌上,问容清棠:“尝尝吗?”
“这是?”
“蜜饯,方才我散朝之后从宫里带出来的。”
他昨日见容清棠身边的侍女支了个小药炉煎药,便特意命人备了些蜜饯。
容清棠忽然又觉出自己口齿间的清苦味来,却并未动作。
见状,卫时舟先执起一小块蜜饯放入口中品尝,末了才道:“味道还不错,试一试?”
容清棠认出油纸包着的是糖渍海棠果,正是所有蜜饯中她最爱的一种。
想起那酸甜可口的味道,容清棠心思微动,还是没忍住拿了一颗蜜饯海棠,用左手虚掩着将其放入口中。
丝丝缕缕的甜味逐渐蔓延开来,驱散了先前那碗汤药留下的苦涩,容清棠的眉眼也不自觉变得柔和了些。
“如何?”卫时舟问。
容清棠点了点头,“味道的确很好。”
顿了顿,容清棠忽然想起,以前父亲回京后常会消失几日,再回来时总会给她带的糖渍海棠果就是这个味道。
分毫不差。
容清棠后来得知父亲每次都是去了东宫,看来那些糖渍海棠果也是从东宫带出来的?
容清棠抬眸偷觑了一眼身旁的皇帝,在心底暗自猜测道:莫非他很喜欢吃蜜饯?
所以就连暂住在云山寺,也要从宫里带些出来,还随身放着。
和他克己守礼的君子之态比起来,倒是有些反差。
见容清棠的状态稍微松弛些了,卫时舟轻轻把蜜饯往她那边推了推,用闲聊般的语气问她:“不好奇我为何要隐瞒身份来云山寺?”
容清棠道:“臣女不敢僭越。”
能让皇帝不住皇宫,住进这简朴的寮房,说不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她的身份并不适合好奇这些。
但卫时舟沉默须臾,转而温声道:“是为了来见你。”
“什么?”容清棠疑惑抬眸,却发现气质温文的卫时舟正笑着看她。
他沉静的眸光中含着笑意,重复道:“我住进云山寺,是为了来见你。”
迈过数十年的寂寥,终于能再见到你。
“我住进云山寺,是为了来见你。”
听卫时舟这么说,容清棠下意识蹙了蹙眉,直言:“我不明白。”
卫时舟修长的手指随意搭在膝上,指尖微微用力捻了捻,随即卸了一半力道,收敛起了什么。
他的目光皎然若清,似是不含一丝别的念头,解释道:“以前我也常听容先生提起他的爱女,近日听闻了安王府的事,便想来见一见你。”
卫时舟前世曾因父亲而为惨死的她修墓立碑,是以容清棠没有怀疑这个说法。
但她的护卫打了谢闻锦之后,实在不难想到四处传开来的议论会是什么模样,她有些赧然地问:
“陛下见过了,觉得如何?”
“不愧是容先生的女儿。”卫时舟道。
容清棠分辨得出他的话里没有任何让人不适的态度,心神微松,故意问:“那家父都和您说过我什么?”
听出容清棠是在仿照自己方才问她以往先生都夸了他些什么,卫时舟从善如流道:“蕙质兰心,温婉娴静。”
容清棠面色一顿,一时有些接不住这话。
因为这几个字拿来形容现在的她或许不为过,但与父亲还在时的她实在是没有丝毫关系。
身子不那么虚弱的时候,她几乎日日都会让父亲带她坐到足以望远的树枝或屋顶上去玩耍,不够高便任性不依,哪儿有一点温婉娴静的模样。
那时父亲还不止一次说过,若她身体好些,能跟着他或雨隐楼的师父习武的话,或许当真会是个喜欢上房揭瓦的疯丫头。
容清棠以为父亲其实不曾同卫时舟提过自己,所以他才会用这八个字来形容她。
但她大着胆子去看他时,却发现他正以拳抵唇,眼角眉梢都带着轻松愉悦的笑意。
他是故意在说反话!
容清棠心里一噎,忍不住说:“陛下在取笑我。”
卫时舟摇头否认,顺势道:“就像现在这样便很好。”
“不必时时敬着我,也不必时时牢记那些礼仪规矩,随性自在些。”
“那才是你。”他笑着说。
容清棠微怔。
她倏地意识到,自己方才竟是在控诉眼前这位年轻的帝王取笑自己,而他不仅不认为她逾距,似乎还因此而觉得愉悦?
可皇室不是最看重礼数的吗?
挑明身份后,卫时舟仍然在她面前自称“我”而非“朕”。是他性格如此,还是因为她父亲曾是他的老师,所以他才待她如此平和?
容清棠一时有些拿不准。
但还不待她继续深思,卫时舟便道:“除了因为先生,我来见你其实还有另一个目的。”
“什么?”
“朝中政务里,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卫时舟解释道,“待你忙完眼前的事,我会再来与你详谈。到时你再决定帮或不帮。”
“眼前的事……”
容清棠试探着问:“我与谢闻锦和离一事?”
卫时舟点了点头,“既然谢闻锦不同意和离,我猜,安王回来之后你会有所动作?”
容清棠没有否认,如实道:“父辈之间曾有过一纸契约,它可以帮我促成此事。”
涉及她的私隐,卫时舟没有多问,只是挑了几件和容先生有关的趣事同容清棠闲谈。
或许因为有父亲在他们之间,又或许因为卫时舟实在太温和,容清棠渐渐觉得和他说话时其实是放松的,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需要时刻紧着弦,生怕说错了什么会得罪他。
容清棠隐约觉得,也许他不会因为礼仪规矩而怪罪她。
可他的身份到底摆在那里,容清棠还是记着些应有的规矩,没有当真完全随着自己的性子来。
但中途绿沈将买好的蜜饯送过来时,容清棠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把那份糖渍海棠果吃完了。
等绿沈放下新买的蜜饯退下后,容清棠偷觑了一眼身旁的人,有点心虚道:“抱歉,我把蜜饯吃光了。”
她仔细回忆了一下,卫时舟只吃了最开始那一颗,其它的都被她吃了。她也没想到自己竟会一边和他说着话一边吃了不少蜜饯,动作自然极了。
容清棠还想起,就是因为旁边这个人不时有意无意地把那包蜜饯往她这边推,她总注意到,才没忍住尝了一颗又一颗。
他不是喜欢吃蜜饯吗?怎么一点都不护食?
“无妨,我再让人送来就是,”卫时舟将空油纸放到一旁,从怀中拿出一方云色锦帕递给容清棠,“擦擦手吧。”
容清棠原本只是想来凉亭看会儿画册,就没带自己的锦帕。但拿了蜜饯后指尖沾了些甜黏的东西,不擦又实在不舒服,她便接过了卫时舟的锦帕。
柔软的锦帕从卫时舟手里被抽离,最后一抹纯白也自他指腹摩挲而过。
见她低垂螓首,仔细擦拭玉白纤细的指尖,卫时舟的食指不自觉地蜷了蜷,有些发紧。
待容清棠把最后一根手指擦完,卫时舟神色自然地朝她伸出手,“给我吧。”
容清棠犹豫道:“我把它洗净之后再还给陛下,可以吗?”
上面沾着糖渍,就这么还回去实在有些失礼。
卫时舟笑着道:“可我也得擦一下。”
容清棠这才想起他方才也拿过蜜饯,连忙把锦帕递回他手里。
但卫时舟慢条斯理地擦完手之后却并未再把锦帕拿给她,而是将有糖渍的那一面叠在内侧放回了怀里。
容清棠也不好再开口执意要男子的锦帕去洗,便只能作罢。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之后,卫时舟说自己还有奏折要看,便先从凉亭离开了。
卫时舟走后,容清棠继续翻看那本画册,却有些看不进去了。
她忍不住猜测他到底想让自己帮什么忙。
容清棠并非朝廷官员,也不涉政事,很难说朝中有什么政务是需要她来帮他这位皇帝的。
实在想不出,容清棠也只好歇了心思,顺其自然。
安王明日便能抵达长安城了,等她解决完和离的事,卫时舟自然会来与她说。
若是她能力范围以内的事,容清棠觉得自己应该不会拒绝,就当是为了谢他前世为她修墓立碑也好。
另一边,绿沈正拉着柔蓝和哥哥群青说着什么。
“姑娘方才一直在和那个人说话吗?”绿沈问。
柔蓝点了点头,“怎么了?”
绿沈立马说: “我觉得他对姑娘不怀好意!”
“你才十四岁,看得出什么?”
柔蓝失笑道:“你之前还说二公子对姑娘不怀好意。”
她倒觉得那位问路的公子彬彬有礼,应该不会唐突冒犯姑娘。
“我现在也这么觉得,”绿沈笃定道,“等姑娘和离了,二公子肯定会做些什么。”
见他声音越来越大,群青沉声道:“不许再在背后议论这些。”
“姑娘说过那位公子是贵人,你别莽撞,给姑娘惹祸。”
“知道了……”绿沈心不甘情不愿道。
但他一定没看错!那个人绝对和二公子一样,对姑娘有别的心思!
翌日又是一个晴天。
安王在西北打了大胜仗,是以今日很多百姓都自发去城门外迎接这些凯旋的将士们。
而容清棠也准备去见一见安王。
她打开自己嫁妆匣子的其中一个,从一叠田产地契下面拿出了一页写着什么的纸。
这便是当年父亲和安王为她跟谢闻锦定下婚约时写下的另一份契约。
有这份契约在,若容清棠不愿再待在安王府,谢家人不能阻拦。
谢闻锦似乎很坚决地不愿和离,但即便他并非安王的亲生儿子,也不会忤逆对他有救命之恩与养育之恩的安王。
就算安王食言,这份契约拿到官府去也是有效的,容清棠仍然能恢复自由身。
只是若要去了官府才能成功和离,容清棠与安王府也算是彻底撕破了脸。
但既然父亲在为她定下婚约的同时,也为她留了这条退路,容清棠便更不会委屈勉强自己继续这段已经毫无意义的婚姻。
待帮卫时舟办完他需要她相助的那件事,容清棠会带着柔蓝他们离开长安。
只要她不想,一段黯淡的婚姻便困不住她。
然而在容清棠离开云山寺之前,有一道旨意先到了安王府。
作者有话说:
某皇帝:朝中大臣都催我娶老婆,你看……
棠棠:?
◎竟下旨命他与容清棠和离?!◎
为迎王爷与世子回来,王府内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但职责所在,王爷抵京后要先和包括世子在内的几名副将进宫述职,之后才有空回王府与家人团聚。
是以和从前一样,府中几位管事正带着一众家丁和侍女恭恭敬敬地候着。
但凯旋的将士们入京后不久,便有人带回了王爷的命令——
“让二少爷在正堂罚跪?”接到命令的管事有些犹疑,“可二少爷身上还带着伤……”
那日群青几瞬之间不曾有太多动作,但二少爷还是伤得不轻,双臂至今使不上什么力气,胸腹之间也还时时作痛。
来传话的人出自军中,公事公办道:“王爷知晓。”
闻言,管事的人无可置喙,只能带人去了二少爷住的院子里。
王爷让二少爷在正堂罚跪而非祠堂,这是要让府里所有人都能看见。
王爷一生戎马,对两个儿子却并不严厉,反而十分宽和耐心。看来这回是动了大怒。他作为下人自然不敢多事。
“父亲当真这么说?”听了下人的传话,谢闻锦忍着胸口的隐痛,蹙眉道。
下人急匆匆地赶来,他还以为是容清棠回府了。
“她命令护卫打了我,还带着嫁妆搬出王府,父亲却让我罚跪?”
管事劝道:“二少爷莫再置气,早些去把少夫人接回来,或许王爷便不会罚您了。”
少夫人那般和善的性子都被逼得想和离,府里的人都知道是二少爷让她受了大委屈。
谢闻锦冷声道:“这罚受便受了,我倒要看看她一个弱女子,在外面待得了几时。”
管事听了这话都忍不住觉得二少爷不应该,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提醒道:“王爷不知何时会回来,若见您没在正堂受罚,恐怕……”
“知道了,我现在就去。”谢闻锦不耐道。
谢闻锦这几日心绪有些烦乱,刘楚楚来王府时他都险些没能掩饰住。
后来谢闻锦想了想,那幅大婚图的内容特殊,容清棠知道他要送这画给刘楚楚,误会他的本意后心里觉得不舒服也实属正常。
可人也打过了,容清棠也该消气了。今日父亲和兄长抵京,她竟还未回府。
且容清棠明知他最不喜那些僧侣佛像,却还故意住进云山寺。思及此,谢闻锦愈发烦闷了起来——
莫非容清棠还等着他低头服软,去那寺庙里接她不成?
容清棠一向懂事,他在外虚与委蛇,殚精竭虑,但回府后只要远远看着她恬静清雅的模样便能觉得心里安宁。
成婚前容清棠的性子虽不似如今这般温婉,却也从不曾如此不体贴他。她就这么在乎刘楚楚的存在吗?
谢闻锦跪在正堂内想了很多,逐渐冷静下来。想到她如此介怀刘楚楚也是因为在意他,谢闻锦又觉出些甜蜜的无奈来。
罢了,他是她的夫君,合该多宠着她顺着她些。她心里难受,他再耐心哄哄她便是了。
为了之后的计划,他跟容清棠的确需要暂时和离,但绝不能留着这些矛盾和误会。
他心里仍然只装得下她一人。
谢闻锦相信,只要和容清棠解释清楚,她会理解他的苦衷。等事情结束后,他再重新以正妻之礼风风光光地将她娶回来就好。
可谢闻锦还没想好该何时去向容清棠解释一切,便听见有人慌慌张张地跑来禀报:“二少爷,宫里来旨了。”
谢闻锦以为是有要给父兄的赏赐,问:“父亲他们还没回来吗?”
“还没,但传旨的公公说这道旨意是给您的,让您去府门外接旨。”
谢闻锦有些困惑,却也只能起身过去。
而直到在一片死寂中看着宣旨的内侍离开,谢闻锦都还有些难以置信——
这道旨意竟是命令他与容清棠和离的?!
方才那内侍宣读到“笃新怠旧”这四个字时还刻意加重了语气,谢闻锦的面色难堪极了。
而王府门前那些随同着他一起跪地接旨的下人此时都战战兢兢地不敢动,更不敢出声。
今日全城的百姓都在敬仰刚打了胜仗的王爷和世子,不少人还聚在安王府门前想等他们回来。
可谁能想到,宫里来的第一道旨意却并非赏赐,而是指责二少爷忘情负义,喜新厌旧。
这无疑是给了安王府一记大大的耳光!
围观的人群陆续起身,各种议论声不绝于耳。
群青很快消失在喧闹的人群中,出城往云山寺赶去。
容清棠原本在凉亭里等着群青打听安王何时才会回府,却没想到他带回了一个完全在意料之外的消息。
“你是说宫里有人去安王府传旨,命谢闻锦与我和离?”
群青:“对。”
容清棠很意外,确认道:“当真是陛下的旨意?”
昨日他说等她处理完眼前的事会再与她详谈,却没说会替她出面。
群青垂首道:“是太上皇的敕旨。”
容清棠更疑惑了。
人人都知道,新帝登基后太上皇便离宫隐居了,不曾再现身。更何况容清棠与太上皇并不相识,父亲也从未提起过与之相关的事。
太上皇怎么会忽然下这样一道旨意?
难道是卫时舟假借了太上皇的名义?
确认凉亭四周无人后,容清棠低声道:“把你听见的看见的,都仔细说与我听。”
群青照做。
容清棠听完后,沉默了须臾。
宫里在安王抵京的日子下这样一道遣词严厉的旨意,无论是否真的出自太上皇,都代表了皇帝对安王府,或者说对安王的态度。大有敲山震虎之意。
她和谢闻锦的事或许只是恰好碰上了,便成了发作的由头?
皇帝说想请她帮忙的事会不会也与此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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