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为在宫外,心里一直绷着的那根弦儿松了下来,林妙贞说话的时候也不在乎什么“后宫不得干政了”,听完赵肃睿说的,她笑着说:
“明若水既然是这般的人才,又在刑部颇有建树,倒是能在清查太仆寺亏空的事情上有些建树。”
“我也确实是这般想的,也有人向我举荐了明若水。”沈时晴倒觉得没什么不能对林妙贞说的,“明若水的才干不止在讼狱事上,他家在东阳,距离沿海一线不远,前几年他常去沿海,在整治海盗、倭寇的事情上也颇有些见地,估计杨尚书正是知道他这一面的才干,才起了惜才之心。只是在用他之前,得先把宣府匪患的事情理清楚,万全都司拱卫京畿,要是章咏这人不可用,我还得另选人才来换了他。”
这也是最难的地方,沈时晴必须承认,在内政、财务等事上她可以靠啃奏折和算数来掌握大概情况,在群臣的建议中做出决断,但是调兵遣将,要考验的是一个君主对朝堂的把握和眼力,还要有对群臣的洞悉,这些是要靠时间来弥补的。
“哎呀,听起来也是一件麻烦事。”林妙贞“呼噜呼噜”地吸着羊骨头里的骨髓:“万全都司辖十一卫和七个千户所,章咏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十年,如果拿掉他,就得有一个威望、资历、功绩都能服众之人才能不会让各处人心浮动,你明年还要打漠西,为了防止漠北的都沁部趁机攻打京城,你也要找个极为可靠之人出任万全都司指挥使一职。”
把已经被啃得干干净净的羊骨头放在一边,林妙贞又盯上了另一块有骨髓的羊脊骨,嘴里说道:
“你觉得蔡老将军怎么样?他虽然之前反对你出兵都沁部,可是你当初免了他的军权只让他军前效力,他也是尽忠职守,虽然他去年称病,也是被你新提拔的那些年轻将军给挤兑的,我倒觉得让他这样稳妥的人在万全都司会更好些。”
在林妙贞说话的时候,沈时晴已经抬起头看向了她。
明亮的太阳光照在林妙贞身旁的菱花格子窗上,荧荧一片白光,照得这大快朵颐的女子像是在天上饿了七百年终于能下凡饱餐一顿的仙女。
若是沈时晴面前有一面镜子,她定会惊讶于自己此时看着林妙贞的眼神——是如获至宝的欣喜。
“林姐姐。”
“嗯?下次咱们出宫再去吃点儿别的。”
“还有下次啊?”
“自然。”沈时晴面带微笑,“只要我还在,总要带林姐姐出来玩儿的。”
林妙贞看着俊朗非凡的“赵肃睿”,心中却突然一动。
————
二更钟响,沈时晴听见某人的声音如约而至。
“沈三废!听说你关了我的一个舅舅?”
“陛下在宫外消息不畅通,臣妇还骂了太后,顺便从太后手里抠出了几十万两银子。”
灯下,沈时晴面带微笑。
刹那间,她的心里变得安静了。
第50章 交换
为了吃肥沈三废的身子,明明已经是二更天了,赵肃睿还是让图南给他做了一只红炖鸡,是把极肥的好鸡先用甜酱里外擦透,再下油锅炸成了红皮,最后加花椒八角之类的香料用慢火煮到酥烂,吃的时候手指一提就能把一整个鸡腿儿给卸下来。
赵肃睿举着一个鸡腿,吃肉的时候都不能说是在“啃”,而是在抿着吃、吸着吃,稍一用力连鸡腿关节的脆骨都被他叼进了嘴里。
听见沈三废说她骂了太后的时候,赵肃睿被鸡脆骨呛着了。
沈时晴等了片刻,将手中的《中庸解义》又翻过去一页,才不紧不慢地说:“陛下别着急,臣妇窃占皇位以来做了不少该杀头的事,您也不必事事生气,只管记在心里,改日有机会就将臣妇多杀几次。死一次也是死,死十次也是死,还请陛下替臣妇攒着,攒到了千刀万剐咱们再一并了账。”
沈三废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缓冷淡,如果是往常,赵肃睿早就损她了,只是如今真的对沈三废动了杀心,赵肃睿反倒谨慎了起来。
他沉思片刻,说:“沈三废,你竟然对朕自称臣妇?你这算是哪门子的臣?反臣?逆臣?叛臣?”
沈三废笑了一声:“陛下,臣妇如今高坐朝堂,您要是不想听臣妇自称臣,那臣妇也可以自称点儿别的。”
比如,“朕”。
赵肃睿何等聪明?他瞬间就洞悉了沈三废的意思。
停了半天的手里只剩了一根鸡骨头,赵肃睿手指一松,任由鸡骨头“砰”的一声落在地上。
“沈三废啊沈三废,几日不见,你跟朕说话是越来越不客气了。”
沈时晴面上仍然带着笑,“陛下”这两个字,意味着权术而非正道,数日前,她被赵肃睿一言点醒,不仅决心要走一条与赵肃睿不同的路,也终于脱去了她在皇座上的最后那点战战兢兢。
这样的她在面对赵肃睿的时候自然也就更难恭敬。
“君主”是一幅好皮囊,谁在这皮囊之下,谁就能引万千苍生走向她想去之处,现在她沈时晴是这皮囊之下的一缕魂魄,从前的赵肃睿又何尝不是呢?
沈时晴又翻了一页书,才说:“陛下,人的胆子一旦大起来,除非被吓破了,不然是很难能小回去的。”
抓了一个鸡翅往嘴里塞的赵肃睿听得一阵龇牙咧嘴,旁人也就算了,沈三废这货的胆子什么时候小过?
让自己别去想那些糟心的,赵肃睿说:“朕真是没想到啊,你竟然真的要清查太仆寺的旧账,还拿我那大舅舅开刀。你以为这事儿做起来就容易了?从兵部到户部从太仆寺里拿钱的人可多了去了,这些当官的别的不会,勾结串联的手段比他们吃下去的米粒子还多,你想查账,你有能用的人么?那些御史你让他们拦着朕修园子那一个个能原地蹦起三丈高来,你让他们去上折子骂勋贵、骂外戚,他们也乐意,可你真想让他们去查他们的同科、上官家的姻亲、同僚?哈。”
赵肃睿说完自己先笑了:“沈三废啊沈三废,不说别人,三个阁老里面真正能帮你干活儿的也就一个李从渊,朕就等着看,他那一把老骨头能替你扛到什么时候。”
西苑朝华苑侧殿暖阁里烛火轻跳,沈时晴抬起眼眸,看向了堆在角落里一些奏折。
这几天御史们各种弹劾曹逢喜,就好像让太仆寺亏空至此都是曹逢喜一个人的错。
“陛下说的有道理,您觉得臣妇应该如何找到能用之人呢?”
赵肃睿这下真被气笑了:“沈三废!你用朕的身子捅出了大篓子还要朕替你描补?”
沈时晴低头继续看书,在心里道:“陛下当然可以不说,那臣妇就先累死李阁老,再闹得朝堂动荡难安,最好是把国库里的钱都花尽了,反正臣妇不会打仗,打漠西都尔本这种苦差事就算了吧。”
赵肃睿:“……”
他这辈子都没想过他会被一个什么都废的废物给拿捏成这个样子!
“行啊沈三废,你是觉得这世上你没什么可顾忌的了是吧?你信不信朕……”
想起之前自己用图南威胁沈三废,结果沈三废直接要喊二十个禁军陪侍,赵肃睿突然噤了声。
“陛下,我如果还是那个被困在后宅里的女人,我自然颇多顾忌,可我如今不是了。既然已经犯下了无数大罪,那我也已经是个必死之人,所以,我既不是沈时晴,不会在乎那方寸宅院里的种种,也不是昭德帝,这天下如何动荡,来日史书所记也与我无干,就像我想关你的舅舅,我就关了,我想骂你的母后,我就骂了。可您不一样,此时那个小小的庄子是您实实在在的栖身之所,你也依然是大雍朝的皇帝陛下,小小的庄子您舍不掉,大雍的天下您也舍不掉。”
沈时晴斜靠在榻上,眼前看的是明明是那几个字,却依稀想起了当日她见过的顶着自己皮囊的昭德帝。
会嗔会怒,头总是仰着,是她沈时晴多年没有过的生机勃勃。
现在的“沈时晴”会是什么样子呢?大概已经被气得脸都红了吧,眼睛里亮晶晶的,就像发现不能换回来的时候一样。
半月高悬,天上的星子格外地亮,赵肃睿顶着一张吃肉吃得油光满面的脸,嘴里叼着骨酥肉烂的鸡翅膀恶狠狠地踢了一脚凳子。
下一刻,他又冷静了下来。
因为沈三废说的是对的。
如果他当初没有被沈三废无能的模样蒙蔽,他或许也不会现在这般被人掣肘。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沈三废已经用她的胆子和命挣出了一条路,在这条路上,她可以无所畏惧,而他赵肃睿却不行。.
一瞬之间,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感包裹了英明神武的昭德帝。
“去年朕把南太仆寺的人全都罢官赶回了家,里面或许有几个可用的,里面不是还有你的那个舅舅?”
“咔嚓。”在心里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赵肃睿把嘴里的鸡翅骨头硬生生咬断了。
他!昭德帝!年少登基!诛杀祸国宦官!北伐西征战无不胜!竟然真的被这么一个被他当废物的女人给拿捏了!
沈三废!他早晚有一天把她细细地剁成肉臊!一半包饺子!一半汆丸子!做好了全用来喂猪!
“沈时晴,你别以为你说得绝情,朕就信了,你教柳甜杏那个傻子识字、又用教导你的几个丫鬟,还给邵志青的女儿写字帖,这些人你哪里能轻易舍下?你想把你身上的诸多桎梏扔给朕?朕可不在乎这些人的生死!宁安伯府你自己处置了,别让那些人再来扰了朕的清静,这是其一。其二,朕不管你如何为了你的七年惨淡光景迁怒英郡王一脉,各地藩王,绝不可乱,否则朕亲自拿刀将你沈家上下一个个地捅过去。”
赵肃睿越是焦躁,沈时晴就越是心平气和,面上带了轻笑,她说:
“陛下放心,现在宁安伯府一系已经被臣妇拍东厂给管了起来。听说咱们陛下又带着家丁护院拿下了城郊庄子的大捷,您的大舅母应该给你送了不少东西过去吧?这件事臣妇也已经替您处置妥当,说实话,能看见一个拳打国舅脚踢勋贵的‘沈时晴’,臣妇也觉得很有意思。”
她仿佛是想安抚赵肃睿,可赵肃睿却更气了,邪火在心里乱窜,他直接用手把小鸡的身子撕成了两半,那恶狠狠的架势仿佛是将这红皮浓香的红炖鸡给当成了沈三废本人。
沈时晴今晚的目的就是从赵肃睿这拿到些建议,既然目的已经达成了,她也不在乎是不是再给赵肃睿一点甜头,也省得这位火气太大的皇帝陛下把她的肝给气出个好歹:
“陛下,您可找到研究火药的配方了?”
说起这件事,赵肃睿的火气又压下去了几分:“沈三废,朕还真没想到,你竟还对硝石颇有研究?怎么?你是在宁安伯府里呆腻了想做出火药来把他们整个府邸一股脑炸了?”
沈时晴翻书的手指顿了下,唇角的笑意又深了几分,她仿佛没听见赵肃睿的那句嘲讽,只说:
“用火药制火铳少不了先将其做成小粒,火药成粒法用的也是水飞研磨和化胶法,和磨制石青、石绿并无不同,臣妇也只是穷极无聊才研究了下,略有所得,陛下要是喜欢,臣妇就将方子都默写出来交给陛下的心腹去研究。”
回想起沈时晴那些藏在《折花集》里的硝石用法、藏在《自恨罗衣三折》惊世骇俗的诗句和密文,赵肃睿真是越来越佩服沈三废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了。
穷极无聊?
“沈三废,你还真把朕当个傻子在哄!”
难不成他赵肃睿会因为这么一点区区的好处就消了气?
“陛下误会了,您要是想知道臣妇是如何哄傻子的,不妨去问问宁安伯府的人。民妇对陛下是真正诚惶诚恐,绝无半点敷衍的意思。”
赵肃睿的白眼儿都快翻上天了。
“今天晚上你总算说了句人话,那宁安伯府里确实是一群没脑子的废物。”
沈时晴笑着又翻了一页《中庸》,只见上面有一句话:
“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废:吾弗能已矣。*”
“今夜多谢陛下教诲,再过三日,臣妇再来叨扰。”
三更的梆子声响起,赵肃睿面前只剩了一堆被咬碎了的鸡骨头。
今夜是伤好了大半的图南在他面前伺候,听见他唤人,连忙进来收拾桌子。
“嗝。”
赵肃睿打了个嗝儿。
他用洗净的手拍了拍有些撑的肚子,对图南说:
“再给我拿几个芝麻饼来!”
他还没忘了自己要让沈三废肥死。
他要沈三废胖成球!正好能受足了千刀万剐!刀刀见油!
图南看了看腆着肚子的“自家姑娘”,垂下眼睛笑着说:
“姑娘,您晚上吃得太多了只怕不消化,不如我给您拿几颗山楂丸子?”
山楂丸子?
赵肃睿撇嘴:“你可别小看了我的饭量!除了芝麻饼再拿些蜜糖来。”
当天夜里,赵肃睿上吐下泻。
大夫看过之后,只留了一句话:
“吃得太多了,肠胃失和,还是清清静静饿几天吧。”
第51章 童年趣事
天冷了,地也荒了,雀鸟从远天飞到近地里来,动摇西晃地从地里找着秋天的草籽和麦秸堆、碎土堆里的麦粒子。
一只胸前有着褐色斑点的胖麻雀落在石头墙上,圆滚滚的小脑袋张望了好一会儿。
院子里,穿着一件不老红缎纹斗篷的女子正用自己纤瘦的手指拉着一柄细巧的弓,姿势极为端正,带着翎羽的箭矢寒光凛冽,一张弓子被拉到了七分满,正对着那麻雀毛球似的小屁股。
穿着青色褙子的丫鬟进来看见了,连忙拦住了她。
“我的好姑娘,您好好养着身子过几日身子好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怎么连这小麻雀都不放过了?”
听见人声,神气活现的小麻雀扭了扭屁股飞走了,赵肃睿一脸失望地放下了手里的弓。
“养好身子?哼。”
赵肃睿用手指点了点阿池拎着的食盒:“就指望这些东西?”
阿池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扶着自家姑娘:“姑娘,大夫说了,您是肠胃失和,只要不沾荤腥按时吃药,很快就好了。”
赵肃睿又哼了一声,还翻了个白眼儿。
“怎么能好了?跟兔子似的只吃草就好了?那怎么没见着比人长寿的兔子?”
再一看阿池在桌上摆出来的一碗豆腐脍蛋、一碟煨白菜、一碟素包子,赵肃睿的脸直接垮到了脚背上。
食盒分两层,看着阿池又小心翼翼拿出了一个大盖碗,赵肃睿眼神又飘了过去。
“姑娘,这用山药做的玉糁羹,能化积食。”
一看那一大碗烂白的粥比自己的脸还憔悴,赵肃睿直接倒退了一步。
他这日子还有什么奔头?连一口肉都吃不得了!
“我要吃肉!”
他梗着脖子,语气十分嚣张。
阿池看着自家姑娘没有血色的小脸儿,语气又软了两分:“姑娘,不是阿池不给您肉吃,昨天您吃了三口肉,不过半个时辰就又吐了,难受得半夜都没睡,还不如听了大夫的话,等您将身子养好了,想吃什么肉都容易。”
还以后呢!赵肃睿只觉得自己今天就要死了。
“我记得之前图南做了些熏羊腿,你去给我拿两块下粥。”
阿池却不肯:“姑娘啊,就这两三日,熬过去了就好了。”
赵肃睿要被气死了!
他!英明神武昭德帝!连吃口熏羊腿都不能了?!
“那我不吃了!”
阿池也已经习惯了自家姑娘使性子,半蹲在地上哄:“姑娘,饿着肚子可比不吃肉难受多了,阿池知道您如今是嘴馋,可要是不吃饭,就是嘴馋还胃空了。”
赵肃睿仍是气,却也知道阿池的话没错,他这两天上吐下泻,肚子里像是揣了个破口袋,要真是不往里面填东西只会更难受。
拿起筷子,看着满桌自己平时自己都不屑一顾的东西,赵肃睿的一张脸仍是臭的很。
“我这日子,怎么就过成了这样呢?”
赵肃睿问自己。
他想吃肉,可他偏偏不能吃肉。
他不想吃素。
但是不吃素就会更难受。
就像他现在这处境一般,他想换回身子,却偏偏不能。他只想给沈三废添堵不想给她出主意,可要是不出主意,最先吃亏的还是他自个儿。
奇奇怪怪,让人想起来就觉得难受得紧。
他这副样子落在阿池的眼里,那就是一张脸庞素白,两弯愁眉轻蹙,三声浅叹怅然……总之,是十分的凄惨可怜,比起姑娘醒来时忘了所有的时候还要让人心疼百倍、千倍。
“姑娘。”阿池轻轻唤了一声,手掌一翻,掌心有了一个小巧的油纸包,“这个给您下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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