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陈守章将茶饮尽。
他听见他的对面传来了一阵轻响,是有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目光从只遮住了鼻子的布袋子下缘看出去,陈守章恍惚看见了一角绣袍。
“多谢陈大人解惑。”
扑通通。
似乎有人跪在了地上。
陈守章并不知道,站在他面前,穿着锦绣飞鱼服的年轻人对他躬身行礼。
而在这个年轻人的身后,一群人已经诚惶诚恐地跪在了地上。
“那边儿几本书,拿来给我看看!”
沈时晴在北镇抚司询问陈守章的时候,赵肃睿正在这个京郊庄子里抄沈时晴的家。
当然,面对沈时晴的这帮丫鬟,他说自己是在晒书。
书房外的空地上铺满了生宣,各种前朝孤本摆了一地,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赵肃睿抻着脖子踮着脚一路看过去,不再像上一次那么走马观花了。
“这本,那本!”
手里揣着小手炉,身上披着厚实的浅青兔毛边儿斗篷,赵肃睿对着书摇摇晃晃指指点点,让跟在后面的阿池给他把想要的书都收拾了。
阿池自然照做。
“《淮南万毕术》这本儿……”赵肃睿突然想起来什么,有些费劲地蹲下身亲自把这本书拿了起来。
翻开书页,他从里面拿出了几张配方似的东西。
哼!他就记得他看见过配方似的东西!
昭德帝得意洋洋看着面前的配方,看着看着就……看不懂了。
“取头靛五矾三……朱砂胶飞三回……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姑娘,这是您做的染料方子呀。”
站在他身后的阿池笑着说:“就是用头靛溶于水和明矾一起澄净,才把磨成了粉末的朱砂少加一点胶研磨均匀,放入水中澄净取色……”
见自家姑娘傻乎乎呆愣愣的,阿池小心地把那张配方接了过来:
“这个颜色好像姑娘取名叫落霞青,染出来就是晚霞浸染了天的颜色,之前姑娘还说这是您天天在四角天里看天看出来的颜色呢。”..
一听说这个配方和火药火器并无关系,赵肃睿当即没了兴致,可听见“落霞青”三个字,他又挑了下眉头。
这个名字,他倒是在哪听过。
“那这张方子呢?也是染料?”
“这是秋银杏色,是姑娘看着银杏叶子调出来的色。”
配方被阿池拿在了手里,赵肃睿看着最后署名的“沈离真”,恍然大悟:“所以这个名字也是你家姑娘?”
阿池笑着哄他:“对呀对呀!也是姑娘你呀!”
如果是从前,赵肃睿对这种事可完全没有深究的心思,现在看着这两张配方,他想起沈时晴对他说的话,便又问:
“你可知道这些配方我给了什么人?”
阿池摇了摇头:“姑娘说过这些方子是能帮一些女人活下去的,让我抄了一份儿交给了垂云姐姐,至于给了谁,姑娘还是得问垂云姐姐。”
哼!沈三废防备阿池还真是防得紧!什么都不让她知道!
如果说从前在赵肃睿的眼里“沈三废”是一事无成之楷模、身娇力弱之典范、慈善可欺之表率,经历了昨夜,赵肃睿只觉得她是个心狠手辣、狡诈阴险、诡计多端的集大成者,阿池言辞间透出关于沈三废从前的一点一滴琐碎,在他的眼里都是居心叵测的阴谋。
“帮旁人活下去?”赵肃睿只觉得可笑,那个瞒骗了全天下霸占了皇帝身体的沈时晴,她能救了什么人?
身上带着伤的图南抱着剑站在小院门口,看着院子里的“自家姑娘”,看了一会儿,她又垂下了眼睛。
替图南去抽了谢凤安一顿的培风走过来,轻轻戳了下图南的腰。
“怎么了?在这儿看着姑娘发呆。”
图南看了看培风,却没说什么。
姑娘自己身陷囹圄,听说乐清公主想要兴建制衣坊安置无处可归的可怜女子,还是数日不眠不歇地配出了几张染料方子,她家姑娘刚毅果敢至此,真的会因为一点外伤就伤了神志以致记忆全消甚至性情大变么?
她想不通。
赵肃睿又点了几本书让阿池替自己拿回屋里去他要细细翻看,一抬头就看见了院门口的图南。
他早就知道这个沈三废的丫鬟怀疑了他,从前他不在乎,现下,他也不在乎。
一个丫鬟而已。
“图南。”
“姑娘。”
“我想吃鸭子,你去厨房看着,务必弄得一点腥气都没有,再给我烂烂地炖个猪手,就像你上次炖肘子那么做就好。”
“是,姑娘。”
图南退下给他做饭去了,赵肃睿紧了紧身上的斗篷,一步两摇地迈过那些书,走回了书房。
没关系,他不着急,张玩那狗阉奴盘踞朝堂十数年,骄横张狂不可一世,也能被他伺机杀了,那沈三废越是猖狂,他反倒越能寻着机会。
赵肃睿雄心壮志,想从沈时晴的藏书里找到火药的制法,可惜打开书看了不到一刻,他就恍惚自己是回到了当年的学堂之上。
只是手边少了蛐蛐。
打了个哈欠,赵肃睿觉得自己的两眼都在发涩。
什么“曾青得铁则化为铜”?
什么“削冰令圆,举以向日,以艾承其影,则火生。”?
在赵肃睿看来,这些东西和变戏法差不多。
又打了个哈欠,他将手里的《淮南万毕术》放下,又拿起了一本纸页黄脆的《齐民要术》,没想到一翻开就看见了一个“炒鸡子法”,说是把鸡蛋搅匀和葱一起炒,下盐豆豉和麻油一起炒。
看着看着,赵肃睿咂咂嘴。
“阿池,你去跟图南说,晚饭再给我加个炒鸡蛋。”
“是,姑娘。”
赵肃睿忙乎了一天,最后的收获就是晚饭上多了一顿炒鸡蛋。
深夜,他又加了一道羊肉饼当宵夜。
因为图南的伤还没好,姑娘现在的饭食都是培风从厨房送去姑娘院中。
送了宵夜出来,培风挽了挽袖子,又走到了磨房。
被关了这么些日子,谢凤安早就老实了,图南见他没有自尽的念头,索性也不再把他严严实实地困在柱子上了。
培风到的时候,谢凤安正用嘴叼了草叶子喂驴。
嘴里还念念有词:
“驴兄,我见你今日拉磨的时候有些乏力,可是天气渐冷你也得多吃草料?”
驴又哪会跟他说话?从另一头薅走了草叶子就扭头看向了另一边。
谢凤安却还是在笑。
看见培风,他也在笑。
“培风姑娘,图南姑娘的伤可好些了?”
培风没说话,比起图南,她做事颇为大大咧咧,也不用鞭子,在地上捡起了一根三指粗的木棍就抽在了谢凤安的身上。
谢凤安每天挨八顿打,身上早就没了半寸的好皮,照例疼得龇牙咧嘴满地打滚。
培风抽了约有三四十下就停了手,将棍子放在一边就要走。
谢凤安却出声叫住了她。
“培风姑娘!三餐前后下午加餐晚上宵夜,今日不会再让我多吃一顿了吧?”
培风看着一脸凄惨的谢凤安,面无表情地说道:
“大约不会。”
她什么都没有允诺,谢凤安却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安慰,他长出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竟然有些宁静祥和:
“那就好,那就好!”
等培风走了,他一脸欣喜地看向了跑到了驴棚另一头的驴子:
“驴兄,今日我也算是捱过去了!”
这天夜里庄子上却并不清静,最后面院子里谢凤安的几个妾连着她们的丫鬟突然都上吐下泻,阿池不愿意惊扰了姑娘,只让人去喊了大夫来看。
她站在院子里,突然见一处房门打开,是夏荷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见夏荷要出院子,阿池连忙走上去扶住她:
“夏姨娘你不用担心,青莺那边我让小丫鬟守着呢!”
夏荷却还是焦急:“万一是疫症,青莺身子那般弱,我只怕她熬不过去!”
阿池却还是拦着她:“夏姨娘,如果真是疫症,你去了侧院,青莺反倒更危险,倒不如先把你的身子养好。”
夏荷又连忙避开了阿池的搀扶:“阿池姑娘!你也快些出去!”
看着一贯厉害的夏荷又惊又怕又虚弱的样子,阿池还是搀着她把她送回了院子:
“你们上吐下泻,多半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不必这么忧心,我让人熬了止泻的汤药,你们先喝着,说不定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话是这么说,院子里却还是忙乱不已,呕吐声此起彼伏,帮忙照顾的小丫鬟们都慌了手脚。
忽然,一间屋子里传来了惊叫声:“崔姨娘怎么人不见了?”
费尽心血,崔锦娘终于找到了庄子上关押着人的地方。
趁着守卫不在,她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就看见有个人正贴着一头驴睡得正香。
“醒醒!你可知道二少爷来没来过庄子上?”
那人却突然大叫起来:
“说好了今日不加了!怎么又来了人!!!”
月黑风高,昏昏暗暗的磨房里什么都不甚清明,崔锦娘还是听出了这人的声音。
“二少爷?二少爷?!二少爷,我是锦娘啊!你是不是二少爷谢凤安!”
崔锦娘又惊又怕,一把将匍匐在地上的人薅了起来,借着月色却无论如何都看不清对方的脸。
听见有人喊自己二少爷,谢凤安松开了抱着头的手,颤颤巍巍抬起眼睛,他心里松了一口气。
不是图南,也不是培风。
“二少爷,你怎么会被磋磨成这副样子?我这就扶你起来,咱们想办法逃回燕京城里去让伯爷他们做主!”
逃回燕京去?
谢凤安瞪大了眼睛,只能逃出这虎狼窝,他什么都愿意做!
“快,我手脚上的锁,你赶紧撬开!”
崔锦娘连忙从自己的袖子里掏出了一把铁制的裁纸刀去捅谢凤安脚上的锁眼。
谢凤安一叠声地催促她。
一旁的驴被两人的动静惊醒,站了起来,尥了下蹶子。
谢凤安连忙拍了拍驴的腿:“驴兄,你不要慌,等我解困,我一定立刻带人回来也救你出去。”
崔锦娘的动作却有些狼狈,裁纸刀虽然小巧,也足有两指粗细,根本进不去锁眼,她废了些力气,又从头上拔了一根包金的铜簪下来,那根铜簪是她暗地里磨过的,要细一些,好容易进了锁眼她左右晃了几下,却因为生疏没有将锁撬开。
谢凤安却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越是知道能逃出去,他这些天受的疼都变得真切起来,恍惚间他又成了丝毫委屈都受不得的宁安伯府二少爷。
“快些!一会儿来了人可就逃不出去了!”
崔锦娘也是满头大汗,她本以为能找到能回燕京送信的宁安伯府下人,没想到直接找到了自己的夫君,也说不上来这是意外之喜还是意外之惊。
这些日子在后院做衣裳,她的两手的无名指和尾指都留了半寸长的指甲,现在为了撬锁她右手的指甲已经断了。
忍着疼,她哆嗦着手终于把簪子一点点扎进了锁芯里,这时,她却停住了。
抬起头,崔锦娘看向谢凤安。
“爷,泉哥儿在府中还好吧?”
泉哥儿?谢凤安张了张嘴,竟然想不起来泉儿是谁,从前崔锦娘在府里的时候倒也能算上他的宠妾之一,可谢凤安是个风流性子,既然能把崔锦娘和早就不得他宠爱的安年年一并送了出来,那些宠爱也就淡了,一面是小时候想娶却没娶成的冯纨娘情火又起,一面是这些年里最得他心意的苏瑶儿恩爱未绝,两人在府里斗得你来我往,谢凤安疲于应付又那还顾得上崔锦娘她们的孩子?
再加上这些日子的磋磨,他竟是连自己泉哥儿是谁都不记得了。
“你赶紧将锁解了!有话出去再说。”
听谢凤安不答自己的话,崔锦娘手上越发不动了。她一直是个心狠的,不然当年也不会勾搭了对沈时晴的夫君,更不会为了逃出来就给一院子的人都下了药,见谢凤安对一头驴好言好语却连她的儿子都想不起来,她心中不免翻腾起了恨意。
她辛苦筹谋冒着天大的风险来到这儿,可不是要给谢凤安个连驴都不如的贱人的。
“爷,我救了你出去,你如何赏我?赏泉哥儿?”
谢凤安可不想听这些,见崔锦娘不动,他赶紧自己伸手去解自己脚上的锁,可他膝盖还没弯过来,就被崔锦娘在腿弯处狠狠捏了下。
“啊!”
谢凤安发出了一声惨叫。
崔锦娘死死地盯着他:“爷,你给了我和泉哥儿好处,我就给你解了锁。”
谢凤安疼得身上打颤,再看崔锦娘的时候眼神就收敛了些。
“你、你要什么好处?”
崔锦娘笑了笑,声音柔了下来:“爷,我要泉哥儿能进国子监。”
国子监乃是大雍的最高学府,其中的学生被称作监生,成为监生在国子监读上几年的书便可被举荐为官,宁安伯府这样的有爵人家每代都可以送一两个子孙进国子监就学无需考试,是“恩荫”的一种,被称作“荫监”。
崔锦娘要的,就是这个“荫监”的资格。
“锦娘,泉哥儿还未开蒙,荫监一事还早。”
崔锦娘却不依不饶,她这半生,亲爹荒唐,丈夫无能,能依仗的只有自己的儿子了。
“我只要爷你现在应下。”
这是她这些日子里反复思量过的,世子爷的两个儿子不成器,安年年的儿子天资平庸,夏荷是个家生子,她的儿子也不过是个奴婢生的,现在夏荷被青莺牵着心神,她使一些手段就能让夏荷一辈子被留在庄子里,冯纨娘肚皮里那个是长是短还不知道,只要她能得了谢凤安的允诺,她自有办法替自己的儿子把前路都扫清。
谢凤安看着此时的崔锦娘,心里不免有些害怕,身子往后挣了下,他小心翼翼地靠近了自己的驴兄。
“爷!你快应了我!”
“我、我应了,你、你先放我出去!”
“噗呲。”
磨房门口,有人笑出了声。
崔锦娘连忙回头,就见有人掏出了火折子,点燃了手里的灯笼。
灯光照映,披着长发的沈时晴身上裹着厚厚的斗篷笑着看着她们。
“崔锦娘,好歹我也夸过你是个女中枭雄,没想到你给一院子的人下了毒想要的不过是个荫监。你怎么不问问你要救的这人,他们谢家连爵位都要保不住了,那还有什么恩荫的监生给你。”
说完,赵肃睿打了个哈欠,他还以为这崔锦娘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是要干点儿什么大事儿出来,匆匆忙忙就爬起来看热闹,没想到啊,吹了这么一会儿的冷风,居然就听了这么个玩意儿。
“你要是想要你儿子进国子监,怎么还要爬这人的床呢?协办大学士之女有无数藏书,家里的叔伯都是饱学之士,随便来往的都是国子监监丞的夫人……你真是走了好大的一段儿弯路啊。”
赵肃睿啧啧了两声表示失望,紧了紧身上的斗篷。
在他身旁的阿池也笑,嘴上难得刻薄:“崔姨娘,七品官就能把自己的儿子送进国子监,当年我家姑娘替你相看的贺长轩现在已经是举人,姑娘说他学问扎实,明年科举说不定就能中了进士,到时候他的儿子想当个监生可比谢凤安这落魄户的儿子容易百倍。可惜呀,现在当了举人娘子的我们垂云姐姐,以后要当官夫人的也是我们垂云姐姐,倒是你,良心丧尽,一无所得,还真是老天爷开了眼!”
这话倒是说得有意思。
赵肃睿对阿池落井下石的行为十分满意,摆了摆手,他说:
“你既然千辛万苦地来了,就别走了,将她一并绑在磨房里,从今天起,凡是谢凤安挨打,都要崔氏在一旁数着,一旦数错了就从头再来。”
崔锦娘没想到自己在这方寸大的小院里机关算尽,可外面早已天翻地覆,到头来她真是万事成空。
“沈时晴!你骗我!你……”
在她身后的谢凤安猛地惨叫起来:“我没有!我没想出去!是她非要来放我走的!我没想到!沈时晴!你不能打我!我没想出去!我和驴兄安安稳稳睡得正香呢她突然就来要放我出去我没想出去!”
说着,他一脚将崔锦娘蹬倒在了地上。
“我早就知道她是个心机深沉的,当年也是她先勾引了我!要不是她勾引,就凭她丫鬟都不如的姿色我又怎么会看得上她?!沈时晴!沈娘子!你明察秋毫,千万别怪到我的头上!”
磨房里安安静静,崔锦娘跌在石磨旁边,直愣愣地看着谢凤安。
幽幽的灯光从远处来,照在谢凤安的身上把他照得像是一团形状不明的怪物。M..
刹那间,崔锦娘只觉得一阵恶心,恶心得她几乎要吐出来。
她竟然就将这么一个东西当成了自己毕生的依靠和仰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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