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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阙有时晴/陛下替我跪佛堂(六喑)


「召在下去见的,仍是之前那位年轻大人?」
小吏却不敢多言,两人一路穿过比平时空荡了很多的卫所院落,终于到了侧堂。
眼睛好了,陈守章站在门前,终于看清了那个年轻大人的模样。
只一眼,陈守章就想到了一句话「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这位与他相谈过的年轻郎君不仅仅是年轻,更是令人赞叹的俊美,又不只是俊美,白玉为枝碧玉为叶打造的翠树顶端生出了一截金色的新芽,令人不敢亵渎的高洁与逼人的贵气相合,方才有了这般扑面而来的慑人之感。
那个年轻人也看见了陈守章,将一枚金质书签夹在了手中的书里,将书放好,站起身对他行礼:「陈大人,晚生又来叨扰了,之前得大人指教,晚生豁然开悟,再次谢过陈大人。」
穿着一身银白色飞鱼服的年轻人身量颇高,肩宽腰秀,头戴黑色纱帽,压不住他的眼中的明光灼灼。
陈守章连忙回礼:「陈某本是戴罪之身,却得大人援手,是我当向大人道谢才是,之前在下目不能视,竟不知大人是如此丰标不凡。」
年轻人抬手请陈守章落座,自案上取了一个银壶从里面倒出了一盏清茶。
「陈大人对茶多有研究,不妨尝尝晚生这次带来的是什么茶?」….
听见这句话,陈守章肩膀一松,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斗彩大盏,略笑着道:「上等的银壶泡出来的茶没有丝毫杂味,正和用来喝白茶,这茶香气清而不浮,汤色清澈,想来正是婺州东白茶。」
说完,他一抿茶汤,又是一笑:「今年的上品新茶,要不是有幸认识大人,在下就要错过了。」
之前在对方面前曾经豪饮数杯好茶,陈守章也不掩饰自己对此茶的喜爱,先品后饮,将杯盏里的茶喝了个干净。
「陈大人客气了。」年轻人提起银壶,又将他的大盏倒满。
又是连喝了两杯茶,陈守章用袖角擦了下嘴:「大人这次来找我,是想问什么?」
年轻人看了一眼被自己放在案上的《尚书》,面上带着些许轻笑,仿佛只是讲一件闲事:
「今日早朝,陛下下令彻查鲥贡和各处太仆寺的亏空,经手官员在十月之前补齐
亏空可得从轻发落。」
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被这年轻人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仍不改其中的惊心动魄,陈守章从椅子上惊起,又缓缓坐下。
「陛下,陛下……陛下圣明啊!」说着,他朝着皇城的方向跪下连磕了三个头。
从他写下奏折的那天起,他也不是不曾做过这等梦,梦见陛下乾纲独断清缴亏空扫除积弊,可梦醒是凶神恶煞冲进他奖励将他缉拿的锦衣卫。
谁又能想到,在他已经心灰意冷只待赴死的时候,事情却又峰回路转。
陛下竟然决意清除弊疾?!
激动之下,陈守章竟然哭了:「陛下年纪轻轻,却不讳疾忌医,愿意直面大雍数代之痼疾,这实在是大雍之幸!天下百姓之福啊!」
坐在椅子上的年轻人用手提起茶盏,轻啜了一口清冽的茶汤,眉目唇角皆是淡笑。
「陈大人也不必如此开怀,陛下随性惯了,说不定今日想清查太仆寺,明日就想拿钱修园子,若是后日陛下自己也从太仆寺里拿钱走了,您不是白跪了。」
这话着实有些不驯,陈守章用袖子捂着脸又哭又笑:
「不怕大人笑话,自我递上奏折,我便知道自己唯有死路,无奈之下我还还联系了几位与我有同志之人,告诉他们就算我死了,他们也一定要再次择机告诉陛下如今的大雍究竟是什么模样。能有今日之果,我死而无憾矣!」
年轻人的脸上还是笑,站起身,他扶住了陈守章的臂膀:。
「陈大人,您先起来吧。」
陈守章踉跄起身,崭新的鹤氅已经沾了灰尘。
「在下失态,叫大人看笑话了!」
年轻人只笑着摇头。
过了许久,陈守章又喝了几盏茶水,终于冷静了下来。
「大人告知在下此事,是有何事要问在下?」
「实不相瞒,晚生来此是想问陈大人……」看着陈守章的脸,年轻人忽然一顿,又转了话头,「大人那几位同志之友,不知都是何人?」….
陈守章摸了下自己的胡子,哈哈一笑:「不过是如在下一般人微言轻的小官罢了。」
说完,陈守章想了想,又笑:「不过若是大人想要结交,我倒有一小友可举荐给大人,我那小友当日说过,陛下决心清查亏空之时,就是他扶摇直上登殿入阁之日。」
这话可真是狂气十足。
穿着飞鱼服的年轻人一笑:「陈大人这位小友倒是很有意思。」
「是啊!他虽然只是刑部主事,眼界却极广,知道我执意上书,他还写信告诉我说等我死后他可以替我续六年的香火,也只有六年,因为六年之后,他要么挂印而去穷困潦倒,要么也死在北镇抚司了。」
听起来这人还真挺有意思。
年轻人有些兴趣,又给陈守章续了一盏茶:「还请陈大人将这位有趣之人介绍给晚生。」
「好好好,他叫明若水,东阳人士,正与咱们今日喝的这茶来自一处!」
北镇抚司的大门前,一个穿着白色襕衫的男子正与守卫的锦衣卫说话:
「在下好友虽然被关在北镇抚司的大牢之中,可既未问罪,又未提审,更不曾被划为不可探视的重犯,为何在下不可探望?」
守门的锦衣卫兵士一言不发。
能止住小儿夜啼的北镇抚司是旁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偏偏此人左手一个纸包,右手两个小酒坛,仿佛把他们堂堂北镇抚司当成了什么诗会游园之所。
这时,大门内走出来了一个锦衣卫小旗,一见此人就哭笑不得:
「明主事,您怎么又来了?您之前不是说您奉调离京了么,怎
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男子看着这个眼熟的小旗,笑着一拱手:「张小旗多日不见,我之前奉调去江西决断刑狱,半路被指派去了宣府协同剿匪,因为得罪了章都司只能灰溜溜回来了,实不相瞒,在下已经连官都辞了。」
张小旗一时间无话可说。
自从陈守章进了北镇抚司就由他负责看守,陈守章进来的第二日,这个叫明若水的前刑部主事就天天来北镇抚司堵人,知道是由他看守陈守章,这个一看就有些穷酸的书生还给了他十两碎银子请他帮忙照顾陈守章。
张小旗自认也不是什么坏人,收了人家的钱也对陈守章松了松手,进了北镇抚司的哪有不被折腾的?虽然上头没说要对陈守章用刑,但是像他们这些手里有点小权的小旗想要糟践一个人可太容易了。要不是有这十两银子,陈守章都未必等到了后来的翻身。
想起那位说不得的贵人,张小旗的肩膀又往下压了压,陈守章翻了身,他又怎么会给陈守章的朋友脸色看?只陪着笑说:「明公子,您要见陈大人,自然没有不可的,只是陈大人之前染了风寒,还未好透,您闻闻我身上这还带着药味儿呢,就是给陈大人张罗着看病才染了的,您只管放心回去,我一准能将陈大人照顾得好好的。」
男子看着张小旗的神态不似作伪,心中了悟,朝中风向变了,这些人自然也对着陈守章客气了起来。
他退后一步,对着张小旗行了一礼:「多谢,多谢!」
那张小旗也赶紧回礼:「明公子千万别与我客气!」
一辆马车从北镇抚司的侧院悄无声息地出来,转到了正门前。
坐在车里的人垂眸沉思。
陈守章可用,却又不可大用,此人执拗非常,又有几分愚忠,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了他自身。
她需要更适合的人。
听见「明公子」三个字,车里的人将手中书册一卷,轻轻挑起了车帘。
「外面那位可是明若水明公子?」
听见有人叫自己,男子转过身,就看见了从书册里露出来的坠子挑着车帘摇摇晃晃。
车里的人含笑看着他。
「明公子,在下沈离真,久闻公子大名,可否来车上一叙?」
晚霞浸染垂柳噬去凉风。
明月悬于高树俯瞰湿雨。
看见那双眼睛的一瞬间,明若水心中便无端生出了这两个长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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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今天下雨了,您就别出去搬石头了。」
阿池打着伞提着食盒进来,就看见自家姑娘大开着窗子盯着外面的雨水。
赵肃睿斜坐在文椅上,翘着二郎腿,恨不能将沈时晴的一身骨头都拧成一条冬眠的蛇。
瞥了一眼食盒,他抬了抬下巴,懒洋洋地说:「里面装了什么呀?」
「这几日庄子上新买了些羊,里面有两头母羊,图南取了羊奶打成酥给您做了奶酥饼子当点心吃。」
说话的时候,阿池打开食盒,小心从里面取了个白瓷小碟子出来。
细白瓷的碟口有六寸宽窄,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焦黄色的小饼,赵肃睿拈起一个看了看,咬了一口就感觉到酥脆的面皮儿在自己嘴里层层爆开,放出了浓浓的奶香味儿,再里面还包着松子儿的香和大枣的甜。
有点儿意思。
赵肃睿吃完一个又拿起了一个。
庄子上买了产奶的母羊这事儿是阿池报给了他的,正在产奶的母羊价钱比普通的羊要高上一截,买回来多半也是为了青莺和她两个女儿养身子,现在能吃着这样的小点心,赵肃睿又觉得这钱花得也不算冤枉。
深秋时节的雨不像夏日的雨那么让人烦闷,却又是淅淅沥沥没完没了的啰嗦,赵肃睿吃完了点心拍拍手站了起来:
「从前这样的天气你们都做些什么?」
阿池笑着说:「姑娘多半是看书,天冷气湿,姑娘也不喜欢画画……对了,姑娘,每到这个时候您就会制些木炭,然后炼丹。」
忍不住用手指头拈着碟子里碎点心渣的赵肃睿手上一僵,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阿池:
「炼丹?!」
「对呀,姑娘您说这样的时候炼丹不会传出气味儿。」
说着,阿池从架子上拿了一本书下来。
「这些都是姑娘您的丹方。」
赵肃睿知道沈三废喜欢看书、喜欢画画、喜欢调制颜料、甚至喜欢做羊汤面,可怎么都都没想到这货的爱好竟然从偏门到了邪门的地步。
炼丹?这是她一个深闺里的女子该做的吗?
能做的吗?
再看阿池手里的书,他翻开看了一眼,又合上,死死地盯着书名。
书名:《春闺散记》。
内容:用簪花小楷写的如何炮制硫黄以供炼丹。
再次翻开书,再次合上。
这本书,他每次看见名字都会匆匆略过去啊!
谁能想到沈三废的春闺里记得是这玩意儿啊!
英明神武见多识广的昭德帝终于没忍住:「你家姑娘这春闺里记的东西也火气太旺了吧?」
阿池点头,有点小心地说:「只不过这些东西姑娘如今都不记得了,还是别碰比较好。」
赵肃睿抬头看着还哄着自己的小丫鬟:「你……我……弄这个东西,你就不害怕?」
阿池摇头:「姑娘做什么阿池都不怕。」….
赵肃睿一时无言。
他算是明白了,沈三废当着这个丫鬟的面装模作样,这个丫鬟也不是一无所知的,只不过她一心一意为她家姑娘想,所以沈三废让她知道的她就让自己知道,沈三废不让她知道的她就完全不去知道。
再看看手里的册子,赵肃睿深吸了一口气,说话的时候难得有了点气虚:「就这样的,春闺,咳,记事,还有么?」
看见自家姑娘对这些起了兴致,阿池更高兴了:「有的有的。」
眼睁睁看着小丫头从书架上拿出了一本《折花集》,又打开箱子拿出了一本《自恨罗衣三折》,昭德帝忍不住用手撑住了头。
沈三废啊沈三废,搞这种鸡鸣狗盗的小把戏还是很有一手的么。
先是翻开《折花集》,看着里面用极为遒劲的字迹写着硝石制冰之法,赵肃睿冷笑了下,要是早些看见这些东西,那日见面的时候他又怎会被沈三废轻易蒙骗了去?
难怪沈时晴知道火药的配置,又是硫磺、又是硝石、又是炭,她要是不懂火药那也没人懂了!
再看看那本《自恨罗衣三折》,翻开第一页,赵肃睿的眉头就皱了下。
「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同是百斤血肉骨,乾坤自有二两定。」
比起《折花集》那一本的笔力虬劲,这一本里面的字迹要圆滑端正很多,可写出来的东西却比前两本都还要惊心动魄。
该如何形容这种惊心动魄呢——除了第一页之外,剩下的纸上明明都写满了东西,偏偏赵肃睿连一个字都不认得。
赵肃睿只是有些许的不学无术,又不是个傻子,很快就明白过来这本册子上写的东西是沈三废用另一种字写的。
一个堂而皇之占了他的皇帝之躯的女子,不光给自己写的东西加了个让平常人完全不想翻开名字,还在里面用一种旁人看不懂的文字写出来,这里面想要藏住的是什么样的秘密?
越想,他就越是心惊,身为一国之君,他最怕的就是不在自己掌控中的东西,这样一种旁人看不懂的文字既可以写成密信又可以沟通情报,要是沈时晴与什么有不臣之心的人勾结……
窗外突然传来了湿淋淋的脚步声,赵肃睿抬起头映着风往外看去,就看见一个小丫鬟撑着伞匆匆忙忙从石道上走到了廊下:
「姑娘,外面有几个佃户和人生了争执,如今对面的管事带着人来了!几十号人都带了棍子,邵师傅让奴婢告诉姑娘对方来意不善,姑娘在院子里千万别出去。」
小丫头的话刚说完,赵肃睿就看见图南带了几个小丫鬟进来将院门关上。
「等等!」
赵肃睿叫住了几个小丫鬟,一拍站起身,他提着嗓子道:
「阿池,伺候我穿衣!」
「姑娘!那些人都拿着棍子。」
「怎么了?有人都打上门来了,我怎么能在后面躲着?」….
赵肃睿环顾屋内屋外,冷冷一笑:「对面既然来了人,那就是必要定个输赢的,若是咱们赢,我有何可怕的?若是咱们输,我在哪儿不都是输?」
西征北伐,面对数万敌军他堂堂昭德帝什么时候眨过眼?怎么能被这些小阵势吓着?
说罢,他一把拿起斗篷就要裹在身上,阿池连忙凑上来帮忙。
衣服穿好他的鞋子还没换,赵肃睿嫌弃阿池拿出来的鞋子太软不好打架,直接蹬上了自己骑马穿的羊皮短靴。
「图南,会射箭么?」
听见姑娘中气十足地问自己,图南连忙回话:「姑娘,骑马射箭不行,站在地上能保六十步必中。」
「好!」
赵肃睿先把马鞭挂在自己腰间,又直接抄起墙上挂的弓和箭筒大步走到房门的廊下,将弓箭一股脑扔进了图南的怀里。
「一会儿你就站在墙上,谁敢攻门你就将带头的给我射下!」
「是,姑娘。」
「你们这些小丫鬟也别闲着,去寻了木棍火把之类的拿着,去其他各处小门守着,三五人一组,看见有人胆敢闯入的立刻尖叫,知道你们力气小,连打带踹,都往男人腿根去,知道了么?阿池,你领着她们,再把庄子里体弱的人都移到正院来。」
「是,姑娘!」
吩咐完毕,站在廊下的赵肃睿紧了紧身上的斗篷,然后,他拿起之前被小丫鬟放在
廊下的伞,大步走了出去。
庄子外面,邵志青正带着家丁和佃户中的青壮与人对峙。
来人之中带头的那个穿着赭石色绸袍,用极刻薄的眼神看着邵志青:
「我家主人可是寿成侯,侯爷乃是太后兄长,名正言顺的国舅,侯爷世子也身居锦衣卫要职,深得皇上重用,你们宁安伯府的佃户竟敢侵占我们侯府的田地,还真是生怕你们那个坐监的伯爷能安稳出来。」
邵志青是个寡言少语之人,可心里又极为清明,不管沈娘子如何,这庄子就是宁安伯府的产业,宁安伯被皇帝陛下亲自下令关了大牢到现在都没出来,伯父余下的人都是不成器的纨绔子弟,如果说从前宁安伯府一日不如一日是一棵渐渐衰老的树,那如今的局面就是这棵树被人连根拔起,让人看见了里面已经完全朽烂再难救回的根基。
要知道,宁安伯府的老夫人可是英郡王府出身的县主,之前他打听到英郡王府的世子要入京,还想过宁安伯府是不是有救了,没想到陛下连郡王世子都一并发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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