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破碗自木栏伸进来, 放在地上。
小梁微怔,抬眸看向狱卒。这位狱卒他认识,这些天经常见到,是原本就在此任职的, 并非新面孔。人没问题,碗也还是原来的破碗,里头是稀粥配咸菜, 同样与之前一样。但不对就是不对。
从前不管轮到哪位狱卒送饭,举止都很粗暴,皆是扔在地上,有时候一碗吃食差不多半碗都洒在外头。今日这位狱卒是轻轻放进来的,一碗粥, 点滴不漏。
二人四目相撞,狱卒眼中带了几分关切:“吃吧。底下埋了个鸡蛋。你受了伤,我不便带药进来, 但弄点吃食还是可以的。似鸡腿这类,吃完有骨头,恐被人发现。鸡蛋或纯肉片没什么问题。”
小梁轻轻蹙眉:“为何这么做?”
狱卒没有回答。
小梁眸光幽幽闪过:“你是来杀我的吗?碗里有毒?”
狱卒双眼带笑:“我为何要杀你?”
小梁继续说:“那你为何给我吃食?我可是圣人钦定的重犯,你这么做便不怕被牵连?”
话毕,他端起碗,一点点吃起来,对于底下的鸡蛋也没有拒绝,全部吞下肚。待破碗见了底,仍旧无事,甚至身体毫无异样。小梁有些疑惑,不是快速发作的毒药,那么是延迟发作?
既要灭口,还拖时间,不怕节外生枝吗?
狱卒将空碗收回来,叹道:“你问我怕不怕被牵连,那你呢?吴峰留下你,便是让你去死,你为何还要帮他?”
“师父对我恩重如山,没有他,我早就死了。”
“但你没死,你活着,你本可以继续活。”
小梁闭上眼,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呢喃道:“我孑然一生,师父已经不要我了。便是活着,我又能去哪儿呢。”
更何况他清楚自己是活不了的。圣人不会放过他,太子也不会。
“天下之大,都可去得。吴峰不要你,这世上总有在乎你的人。”
小梁摇头:“没有了,不会有了。我的亲人都死了,唯有师父。”
“你确定他们全死了?”
小梁顿住,不解地看向狱卒。
狱卒伸手自牢里抽出几根干草,三两下利落地编成一朵花。
小梁瞳孔收缩:“你……你……”
他猛然反应过来,说亲人全死了,其实并不完全准确。当年家乡遭难,他们一路逃荒,途中各种艰难,小妹意外走失。彼时小妹只有四岁,从小爱哭,每回见她掉眼泪,他就用草编成花朵逗她笑。
小妹……
一个四岁的孩子,又是在当时那样的环境下,附近全是遭了难饿得两眼发晕的人。饿疯了的人什么都干,易子而食都有。小妹那么点小孩子,无长辈护在身边,会如何?莫不是被人抓去煮来吃了。
他们找了没找到,只以为她已经遭遇不幸。
可若是小妹运气好没死呢?
狱卒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尘土,一串手绳掉落下来。小梁瞳孔再次收缩,想拿过来看清楚,狱卒已经弯腰捡起揣入怀中。
小梁不死心,趁势抓住他的衣袖:“那是什么,你哪里来的!”
狱卒一点点掰开他的手,反扣住:“想知道吗?想见到她吗?”
“见……见到?”
小妹没死?
“你该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小梁浑身一震,是太子,果然是太子。他颤抖着嘴:“我妹妹在太……”
“嘘。”
小梁立马闭了嘴。他不能提太子,这是不能说的。
狱卒笑起来,松手放开他,“很聪明。若你表现得好,会让你见到她的。”
小梁张着嘴想再问清楚一点,奈何前方来了人,狱卒提起装有碗筷的饭桶转身离去。
是小妹吗?
小梁一颗心都提了起来,将右手抚上左手手腕,那里也有一根手绳,因年代已久,绳结磨损严重,颜色不再。可他仍旧带着,带了许多年。这是家中没有遭难,亲人还在世时,母亲编的。他们兄弟姐妹一人一根。小妹也不例外。
狱卒掉落的那根不论颜色还是编织手法都与他这根极其相似。
手绳,草花。
小梁觉得自己早就认命决定赴死的心又活了过来。他不是不知道这可能不是真的。毕竟不论手绳还是草花都非实证。
母亲手巧,编织草花与手绳的方法与别人不同,可当年也是教过几个乡亲的,并非她独有。再者,那根手绳他只瞄了一眼,甚至未曾看真切。这点未必不是对方故意为之。
但他仍旧愿意去相信,相信那就是小妹,相信小妹还活着。
左右按照师父的计划,本也没打算将太子供出来。那么顺从他们,照他们说的去做,去试试又何妨呢?
万一呢?万一太子仁慈,真的让他见到小妹呢?即便是最后一面,见完再将他灭口,他也甘愿。
他想再见见小妹。
哪怕……哪怕只有一丝希望。
小梁深吸一口气,做下决定。
就在这时,牢房深处传来异动,有人趁送饭的功夫装病诱使狱卒靠近,趁机打碎瓷碗,从后钳住狱卒,用利片抵住他的喉咙,然后窃取了他身上的钥匙与武器打开牢门。
可京畿重地的深牢,怎会那般好逃?
瞬间,听闻声响的狱卒们一个个涌入,将那人团团围住。
一场混乱厮杀就此展开。
********
甘露殿。
李渊大惊:“你说什么?小梁死了?”
“是。死囚越狱,抢了武器砍断两间牢房的木栏,放出四五人,引发□□,虽然□□已经被平息,但小梁却在□□中被死囚扔出来的武器误杀,当场死亡。”
“误杀?”李渊蹙眉。
钱九陇低着头,默然不语。看上去是误杀,可谁都清楚,这是早有预谋的。世上哪来那么多巧合。死囚的牢房距离小梁有一段不算近的距离,并且这位死囚身手不错,因着这点,手脚都是上了锁链的。他是如何打开锁链挟持狱卒拿到武器的呢?
最后在他的牢房里发现铁丝,那么铁丝又是从何而来?
“那个死囚呢?”
“□□中被砍杀。”钱九陇说完,小心瞄了李渊一眼,接着道,“除此之外,还有一名狱卒,事发后被吓坏了,有些精神恍惚,归家的路上落水而亡。”
李渊冷哼一声。很好,小梁死了,引起一切的死囚死了,连狱卒也死了。做得可真干净。
“这个狱卒查了吗?是落水?”
“仵作验尸确定是落水而亡,至于是自己不小心落水还是别人推入水中不得而知。落水的路段较为偏僻,若是人为,那么此人也是精心算计过的,行事谨慎,手法利落,又逢大雨,便是偶有留下点滴痕迹,也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了。”
李渊眯眼:“他最近都跟谁接触过,有无异常?”
钱九陇深吸一口气:“尹家曾接触过他。”
尹家?又是尹家!
“还有……”
李渊大怒:“还有什么,给朕一次说完!”
“在小梁的尸体旁边有一行血字,应该是他在弥留之际写下的。字迹歪歪扭扭,想来那时他已经奄奄一息,力有不逮。
“我们发现之时大部分字迹已经被人擦去,只能依稀辨认出一个完整的字,似是‘子’,以及另外半个字,仿佛‘窦’的上笔。
“当时场面混乱,也没人看到是谁擦掉的字。只能猜测,擦字的人也较为慌乱,动作并不利落。中途或许还有暴露的风险,他只能匆匆用稻草扫了几下,便回归队伍,没能擦干净。”
李渊脸色黑沉。
若是窦,极大可能指窦建德。但“子”是什么?儿子,孙子,或是其他?有很多后缀为子的词,其中甚至包括太子。
借狱卒之手引发□□弄死小梁,然后以意外终结狱卒,把尾巴扫除干净。这一套可谓行云流水。李渊气得将手边镇纸扔了出去。
同一时刻,比他更震惊更气愤的还有李建成。
李建成厉声质问李元吉:“是不是你?”
“怎么可能是我。大哥,你都说了不能动,我怎么敢动。”
李建成眼里如刀:“土豆我也说了不能动,结果呢?”
李元吉气急败坏:“这次真的不是我。我就做了土豆那么一次,就这么一次没听你的话,结果还被吴峰给算计了。我怎么敢,我怎么还敢!大哥,你信我。”
见他表情不似作伪,李建成便知他说的是实话,可心情非但没有舒缓,反而更加沉重,脸色也越发不好看:“是老二!一定是他!”
狱卒确实是他找的人,但他并没想杀小梁。老二盯着他,知道他的计划,于是将计就计!
李元吉怔愣:“二哥?他会这么好心帮我们灭口?”
李建成轻嗤:“好心?他可不是好心,他的心黑着呢!”
适时,内侍战战兢兢敲门,还没开口,李元吉怒吼:“干什么!”
内侍打了个哆嗦,硬着头皮禀报:“太……太子殿下,魏冼马求见。”
李建成一顿,抬手安抚李元吉,将魏征唤进来。
魏征带来一封信:“今日内子见屋中柴火快要用尽,新买了两捆柴火,便想将旧的挪出来先用掉,清理的时候,在柴火角落里发现这封信,封上写明,殿下亲启。”
给他的信,送去魏征府上,还是以这样鬼鬼祟祟的方式?
李建成心中疑窦丛生。
魏征自然明白他想什么,蹙眉道:“家中柴房门窗可通外街,信件很薄,可从缝隙塞入。若如此,臣与内子确实难以察觉。内子素来有习惯,买了新柴火,会将旧柴火挪到外面先行用掉。臣问过了,原来的柴火是在三日前所购。”
也就是三日前清理的时候还没有这封信,信只能是那次清理后出现的。
三日前,正是吴峰突然消失的那天。
李建成神色倏忽变化,将信接过来,拆开查看。信上内容很简单,唯有一句话:“殿下往日不信我等玄门手段,更不信命理批言,如今可信了吗?”
李元吉凑过去瞄了一眼:“他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李建成苦笑。这是在提醒他李承乾的命格。他们合作也有这么久了,戏法或许是假,但那些所谓的卜算测卦,却有一半是真的。因为另外一半是他帮忙造假,他当然清楚。
对玄门之事,以往他确实不信,如今经历种种,他不敢确定了。
吴峰此话是在询问,也是告诉他,古往今来,有紫微命格者不少,但似李承乾这般星光闪耀,且暗含大运道的不多。他或许能在命格上与李世民争一争,却是敌不过李承乾的。除非趁李承乾命星还未完全苏醒之时将其斩落。
李建成将信揉成一团,久久不语。
另一边,宏义宫。
李世民也同样收到一封信,是杜如晦送来的。信的来历与魏征差不离,都是忽然发现,从时间上推测,约莫是吴峰临走前所布置。
信的内容也很简单,是李承乾的批言。非是如袁天罡一般遮遮掩掩,而是直白阐述,表示他命格尊贵,紫微入府,气运加身,非寻常帝王可比。
李世民反复查看信封,火漆封口,未有拆卸重封的痕迹,可见这封信除他外,并无人看过。
他松了口气,遣退杜如晦,对信上的内容只字不提。杜如晦也很聪明的什么都没问,悄然退出去。
随后他招来心腹:“今日可有何人入宫面见太子?”
“有,魏征。”
李世民顿住。
吴峰能给他留一封信,为何不能给李建成留?宏义宫他进不来,无法悄无声息送信,便选择了杜如晦。而东宫他更不能随意进出,便选择了魏征。
李世民站起来,望向窗外。
那么,除他与李建成外,吴峰还有没有给别人送信?譬如父亲。他送不进甘露殿,也可以送给钱九陇。
不!父亲这边他并不需要送信。小梁曾被父亲亲自审问。审问之时说过什么,无人得知。或许当时小梁便已亲口说了。
李世民脸色渐黑,只恨自己没早点除了吴峰。死了都不让人安稳!都打算逃离长安了,还要玩这一手。他就是跟承乾过不去,要弄死承乾!
虽不知他同李渊李建成如何说的,但肯定不是什么好话。这两位倘若知道承乾的命格,哪个是能容得下的?这是让李渊李建成来对付承乾呢!
即便如此,他尤嫌不够,还想把自己拉入局。有此等批言在前,就算他与承乾现在父子和睦,谁知承乾长大后二人能否一直两不相疑?
吴峰此举不但是公然挑拨他们的父子感情,还是存着借他的手来对付承乾之意。
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李世民低头看了眼手中的信,一声冷嗤,将信凑近灯火之上,纸张接触火焰,瞬间开始燃烧。
当年袁天罡所说批言是换了种方式,说一半留一半,未曾欺骗,却也不够坦白。如今的吴峰何尝不是?袁天罡本意是保护承乾,吴峰可不一样。
他只说承乾乃紫微入府之相,却没提自己。倘若自己也有紫微命格呢?古往今来,帝王那么多,谁规定同时期只能有一位紫微命格存在?
待得他日自己登基,承乾便是太子。百年之后,自己故去,承乾继位也属应当。
如此他们父子皆可坐帝位,掌紫微命数,有何不好?
至于说承乾非一般帝王。承乾若能成为天下明君,青出于蓝,他高兴还来不及呢。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的孩子能延续他的盛世,能开创大唐的辉煌,李唐国祚绵长,蒸蒸日上。
信件焚烧殆尽,李世民勾起唇角。吴峰想用这种手段乱他心神,挑拨他与承乾,未免太小看了他。
只是……
李世民站起身,走到窗前,双目远眺。
他可以包容承乾,相信承乾,旁人呢?
李渊与李建成能吗?他们会怎么做?
想到此,李世民忽然双拳篡紧,心脏收缩。
不行!他的动作得快一点才好。本是想一点点离间李渊与李建成的。按照房玄龄与杜如晦的意思,怎么也得有个一年半载。现在看来,怕是不行了。
他的动作要快。必须快,他也必须赢。
只有他上位,承乾才能安全。他不能把承乾的安危放在别人手里,更不能去期待李渊那点缥缈的疼爱。
就这样,李世民面对一捧灰烬,李建成面对一团揉皱的信纸,李渊面对窗外明月。三人各怀心思,彻夜未眠。
唯独李承乾,年幼不知世事,美梦香甜。
梦里他迎来了九岁生辰。六层大蛋糕,生日派对,成堆的礼物,乐不思蜀,拆礼物拆得咯咯直笑,搞得守夜的抱春一脸懵,却不敢叫醒他。
李承乾拆啊拆,爷爷奶奶妈妈大伯姑姑表姐送的都东西都不错,就连他不太喜欢的大伯母跟堂姐给的也很好,唯独他爸,送的是一整套精装少儿版《说唐全传》。
李承乾:……这个父亲果然有毒。
顺手翻了翻里面的内容,整个人都震住了。
好家伙,他阿耶跟太子伯父的夺位之争,他阿耶赢了,还是发动玄武门之变,杀了太子伯父跟四叔赢的,甚至连他们的子嗣都没放过。
李承乾:!!!
再一看,不对啊。这个李元霸是谁?他只有个三叔叫李玄霸来着,可惜自出生便体弱,年少早亡,书里天生神力的李元霸哪里来的?
再再一看,裴元庆又是谁?看描述怎么这么像老裴的兄弟呢。可老裴已经亡故的哥哥不是叫裴行俨吗?裴元庆是从哪个山沟沟里冒出来的啊!
再再再一看,好多不对的地方呢。
李承乾怒了,这什么玩意,乱七八糟的,别看了吧。
刚巧梦里的李明乐也这么想,生日送我书?亏你想得出来。还让我看?我呸。我就不看。给你翻几页都算给你面子了。
砰,扔床底下去。上床,睡觉。
李承乾:舒坦了。
次日,李承乾沐浴着日光醒来,洗漱完毕,前往兰亭苑与家人一同用餐。瞧见李世民,不免又想到了书里的内容,时不时瞄李世民一眼,看得李世民直蹙眉:“有话就说!”
“咳咳,那我说了啊。”
李世民:???你什么时候说话这么不干脆了?
李承乾再次轻咳:“我就是想问问,你如果跟太子伯父和四叔干架,会杀他们吗?会斩草除根,把他们的子嗣也一并都杀了吗?譬如承道。”
众人:!!!
全场皆惊。
李世民瞪大眼珠,我让你有话就说,没让你说这么语出惊人啊!
好一记直球,打得李世民当场懵逼,就连长孙氏和李泰李丽质都惊住了。
李世民蹙眉看了他一眼:“怎么突然问这个?”
“想问就问了啊,你会吗?”
李世民只道他是察觉到最近三方的诡异气氛,心有所感,并未多想,叹道:“你不是同李承道素来不对付,看他不顺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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