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临走前关了店门,在门口贴上东家有事的告示,但约莫是走得急,门未关严实。有顾客前来买糕点,瞧见告示本已打算离开,因觉得脚酸,便靠着门揉了揉,哪知门开了。
“顾客以为还有伙计在收拾还未离开,叫了两声,无人应答,便想着自己去取份糕点,把银钱放柜台上用东西压住,留张字条说明。如此也不算白跑一趟。他是老顾客了,以往前来买东西,东家与伙计忙的时候,也是这般自取。
“他对店里的布置不算陌生,见柜台上的笔墨打翻了,便去后头另拿一副备用的。谁知刚走到后面,便瞧见从柜子里流出的一地鲜血,打开柜门一看,竟是两具尸体,顿时唬了大跳,惊恐之下叫喊出来,这才被人知晓。
“另外在后院柴房发现两把刀,上头有血迹,从刀身长短以及刀刃厚度来看,与两位死者脖子上的伤口基本吻合,可以判断为凶器。”
李渊挑眉:“他们没把武器带走?”
长安令摇头:“应该是不方便。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不论是杀人还是撤离,都是临时起意,非早有决定。事发突然,现场处处可见仓皇痕迹。臣派人询问了左右邻舍,一个多时辰前,有人瞧见店铺东家在关门,还问他怎得时辰这么早便不做生意了。
“东家说老家出了点事要回去办。那人还奇怪他走了,伙计还在,生意可照常做。他说这次要回去好几天,没法管事。店里原料等也不够,是需重新采买的。正巧,趁这个机会给伙计放几日假。
“那人听了这话,只以为他是不信任伙计,不愿托付银钱购买食材原料,便也没犯忌讳多问,就此作罢。
“他们要走,只能从前门,后头无路,又是青天白日,坊间人来人往,简单行装可以收拾,小匕首小利器可以藏身,但似这种大刀便不太方便了。就算用布包裹也会有他人侧目。许是为了避免惹人生疑,他们直接丢弃在柴房,没有带走。”
事发突然?
突然二字从何而来?他们虽疑心吴峰,也查到了些端倪,可单凭现下他们所掌握的东西,对吴峰而言应当是远远够不上“突然”之说的。
他若自觉面临暴露的风险,也该是沉寂下来,静待时机悄然脱身。或是求助尹家,甚至是尹家背后的人助他脱身。似这般杀人逃离,闹出偌大动静,必定有其他缘由。
那么这缘由为何?而这家店的东家与伙计又是什么人?
李渊沉声再问:“这家店开设多久了?东家与伙计都查了吗?”
“开了约莫三年,做糕点的手艺不错,在长安颇有名气。东家姓谢,店内做事的伙计有三个,都是这三年里陆续招来的远亲及老乡,他曾说如此做是为了帮扶族中乡里,还因此被人赞过不忘本。”
李渊凝眉:“三个伙计全是?”
“全是。”
李渊冷哼:“也就是说,这家店内的人,如今是一个都找不到了?”
长安令低着头,沉默以对。
钱九陇提着刀上前:“圣人,这刀有问题。不论从厚薄、长短、大小、材质以及刀柄的设计等各个方面来看,都与当初在水云观掳走中山王贼人所用兵刃极为相似。”
李渊瞳孔收缩。掳走中山王的贼人?窦建德的旧部!
再一想水云观之事,若吴峰早就跟窦建德的人有牵扯,那么他在水云观一事中便必定非是无辜。
李渊本以为他最多是与尹家合谋,却不想竟然还牵扯到窦建德。
三年。这家店开了三年。
三年前的现在,窦建德才刚死没几个月呢。原来那么早所谓的窦氏公主就在布局了。她们秘密潜伏,不声不响,竟是将人直接安插在长安,在李唐的皇权中心,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若不是因为吴峰,他或许还发现不了城内藏着这样的奸细。
吴峰……
李渊陡然一震。若说吴峰与窦氏的人脱不开关系,那么尹家呢?甚至是李建成与李元吉呢?他们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李渊深呼吸,篡紧双拳:“走,去见见吴峰的小徒弟。”
********
自接到探子身死,吴峰不知所踪的消息,李渊便当即下令,封锁吴宅。此刻,整个宅邸内外皆被层层包围,守卫森严,便是一只麻雀也别想飞出去。
小梁坐在书房,面对敞开的大门,静静看着院中伫立的卫队,不哭不闹不发一言,甚至一动不动。直到李渊走来,他才终于有了反应。
他的双手微微震颤,眼睫抖动,缓缓站起身来,跪拜行礼:“参见圣人。”
他与吴峰不同,心中仍旧保留着一份对皇权的畏惧,以至于即便极力控制,他的声音也还是带了两分颤抖。
李渊坐于首位,有钱九陇在侧,内外诸多卫队林立,并不惧他一个十多岁的青涩少年,冷着脸讥嘲:“你不是吴峰唯一的亲传弟子吗?他怎么把你给丢下了?”
“师父不便带我,我也不能让自己拖累师父。”
李渊冷笑:“你倒是孝顺。难道不知留下便是死?”
“知道。我的命本就是师父救的,还给师父又如何?我能多活几年,已是赚了,不亏。”小梁神色平静,没有怨怼,更无仇恨,他看向李渊,“圣人有何疑问尽管直言。师父临走前曾有交待,让我不必顾忌,所知皆可告知。”
此话一出,李渊非但不喜,反而大怒。
临走前交待?可见吴峰突然出门之时便想好了不会再回来,也算到自己会亲自审问。他连小梁的应对都想好了。
从水云观到京中,这几个月发生的种种一一在眼前划过。
李渊还有什么不明白,从他与吴峰见面开始,便入了吴峰的套。吴峰的每一步都是经过精心算计的。所谓的算卦看诊,所谓的戏法神通,全部都是。更进一步说,他们的第一次会面也不例外。吴峰是把他耍得团团转啊。
想到自己还曾当他是神算,将他与智仁法师和袁天罡这样的人物并列,李渊更觉不能接受。被欺骗的愤怒盈满心头,他抬腿一脚将小梁踹翻:“说,将你知道的全部说出来。你们与窦建德的人是什么关系,水云观与八宝斋是怎么回事!”
小梁捂着胸口,挣扎着重新爬起来跪好,这才开始准备说辞:“这些年圣人一直在寻访能测会算之人。此事虽未放在明面上,但私底下动作不断,今岁更是频繁,甚至多次调查孙药师与袁天罡的下落。
“窦氏的人隐约有所察觉,认为可以从中图谋,于是也开始寻访此等能人。他们意外遇见我师父,便巧言利诱师父为他们办事。师父怎会看重他们给的那点利益,自是不放在眼里的。但师父有自己的心思,仔细考虑后终归是答应了。
“仁智宫地处宜州,距离孙药师的祖籍不远。师父知道,仁智宫成,圣人必定会来。因此提前到达,选取距离行宫不近不远的水云观借宿,在水云观行义诊算卦,将自己的名气打出去。
“师父说只需圣人听闻,一定会来。而圣人来此的目的本就是寻访孙药师,必会对当地的奇闻异事多加打探,不怕你听闻不到。
“将你们引来水云观是第一步,第二步是想办法把你们留下。师父故意提到后山涧泉,便是知道小郎君爱玩爱闹还爱吃,绝不会放过涧泉的鱼。又同圣人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是知道越是如此,圣人越会上心,自然也就越想留下探查个究竟。
“师父原本觉得单单只是如此恐怕不够,还留了些别的手段,却又怕做的越多破绽越多,没有贸然出手,而是先算了一卦。卦象显示你们会留,师父便没再画蛇添足,欣然下山。圣人一路派人跟着我们,这点师父早就知道。”
李渊眸中放出寒芒:“所以你们这数月来的种种,包括云游所做一切皆是故意为之,做给朕看的?”
“是。”
一个字,斩钉截铁,宛如一盆油浇上去,致使李渊心火猛涨。
“原本按照我们的计划,今岁不会入长安,至少要等个数月半载,时过境迁才好。但三月前,师父发现星象隐隐有变,心绪不宁,再三思量后改变计划,转道前来长安。彼时他并不知这异变是什么,后来知道了,是土豆。”
“土豆……”李渊目光如炬:“土豆被毁是你们所为?”
小梁没有直接回答,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八宝斋是早年窦三娘设置的。”
钱九陇恍然:“窦三娘?窦氏公主?”
小梁点头认下来:“长安不比别处,能留下个据点不容易。因此窦三娘对这些人从不轻易发出指令,她并非奢望他们凭借一个糕点铺子就能达到什么高度,弄来多少有用的情报,只是想在李唐中心安插一步闲棋,以备哪日不时之需。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师父用上了。”
小梁微微抬首:“说来我们与八宝斋的传信能如此顺利,还多亏了圣人。入住宅邸之后,师父无意间提起想吃绿豆糕,我起身要为师父去买,府中的门房自告奋勇说他去,买回来的正是八宝斋所售。
“后来师父每次想吃糕点,都是这位门房去。前几次的糕点门房都细致检查过,没有问题才送过来。但这样的次数多了,次次都没问题,门房便不查了。往后每回到我们手里的糕点都十分完好。自然没人发现里头藏了东西。”
李渊顿住。
八宝斋的糕点在长安名气不错,其中更以绿豆糕最甚。吴峰说想吃,门房大概率去的便是八宝斋。这不是巧合,而是吴峰计算好的。
前几次糕点是试探,是为了安门房的心,其中必定什么异常都没有。在门房懈怠后,真正的传信才刚刚开始。而此时门房已然笃定糕点无碍,不会再查。其他探子也都知道门房是自己人,不会去追寻。难怪……难怪这么久没发现他们半点端倪。
好深的心计,好高的手段。这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的妙啊。
李渊几乎气笑了。他万万没想到,各处未发现的问题,纰漏竟出在自己人手里。
“糕点铺的人根据师父指引查到中山王的庄子,探听到土豆的信息。他们不想看到李唐拥有这样高产的粮食,借此笼络民心,稳固江山。师父也同样不想中山王获得此番大功德,两方一拍即合。一个出力一个出药,将土豆全盘毁去。”
李渊浑身一震:“大功德?”
“师父不知土豆究竟为何,但他算过,此物若用法得当,能活万民。岂非是大功德?”
李渊蹙眉,心有疑惑:“你师父与承乾有仇?”
“无仇。”
“那为何要针对承乾?”
“师父针对的不是中山王,而是师伯。”
李渊愣住:“你师伯?袁天罡?”
他们师兄弟的事同承乾有什么关系?
小梁微微抬首:“师伯曾为中山王除过梦魇,并留下批言。我们不知晓师伯的批言具体如何说的,但他一定有所隐瞒。不然中山王明明是紫微入府,为何偏偏有人为他引天魁星光做遮掩?
“紫微尚幼,光芒过盛并非好事。月满则亏,刚过易折。师伯这么做是想瞒天过海,护紫微成人,等到他真正成为主宰的那一天,居北辰,众星拱之。”
紫微为帝星,北辰为帝星居所。
众星拱之……天下何人能得众星遥拱?更别说小梁点名了“主宰”二字。
钱九陇深吸一口气,低眉顺手,眼观鼻,鼻观心,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连呼吸都轻慢下来。他甚至不敢去看李渊的神色。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压根听不见。若是能消失,那就更好了。
李渊浑身一震,一瞬间被他这些话惊住了,神色大骇,可转而又生出疑惑,眸中幽光闪过:“这些话是你师父教你的吧。你自己可说不出来。”
不是询问,而是肯定。
小梁不语。
“我明白了,你师父与袁天罡有仇有恨,他寻不到袁天罡,便想借承乾……不,或者说他是想借整个李唐来与袁天罡斗法,可对?”
事到如今,尤其小梁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李渊怎会还猜不出吴峰的目的?
“你们一再欺骗于朕,死到临头还在切词狡辩,挑拨朕与承乾,你以为朕还会信吗?”
小梁摇头,不承认也不反驳,只道:“信与不信全在圣人。”
李渊身形微顿,心头颤了颤,很快又将这份不安压下去,神色恢复如常。将他当猴耍了这么久,还想继续耍?真把他当傻子呢!
他不能上当,不能上当,绝不能再上当!
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钱九陇立刻跟上,走出宅门,李渊脚步停住,吩咐道:“押入大牢,严加看管,对于吴峰和窦氏的事,再详细问问,让他供述清楚,将口供呈给朕,朕便不亲自审了。”
钱九陇低下头:“是。”
想了想,李渊又道:“今日这些话……”
钱九陇会意,将头又埋低了两分:“臣什么都没听到。”
李渊幽幽看了他好半晌,终是收回目光。钱九陇跟随他许多年,这份忠心他还是信的。
“先前对吴峰的调查,仍旧查下去。”
钱九陇怔住,有些不解,什么意思?
“那些与他同天出现在同一场所的人,以及与他出席过同一宴会的人,不论身份高低,全都查查。”
很好,懂了。不论身份高低,也便是暗指太子与齐王也在其列。
他们查了吴峰这么久,一直没查出异常端倪,这不正常。吴峰本事再大,凭他一个人也是做不到的。他背后必定有人相助。或许有窦氏,可单凭窦氏绝对做不到。
但若是自己人,是对他们的耳目与手段知之甚详者呢?
钱九陇将头再低了两分:“臣明白。”
对他的态度,李渊很满意,微微点头,转身离去,回到甘露殿,坐在榻上望着窗外的景致出神。无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就这般站了良久,直到金乌西坠,日光渐微,才挪动身子用食安寝。
次日一早,刚起床,钱九陇便来了。
“这么早入宫可是查出了什么,或是小梁又招供了新东西?得知窦氏与吴峰的去向了?人抓回来了吗?”
钱九陇摇头:“吴峰死了。”
李渊:!!!
突然就死了???怎么回事!!!
第 52章 吴峰之死。
一夜之前。某林中小屋。
吴峰坐在桌前闭目养神, 糕点铺的东家从厨房端了两碗汤面进来,一碗置于身前,一碗递给吴峰, 开口道:“现在夜色深了, 不适合赶路。寒冬腊月, 夜宿荒野既不安全, 又过于寒冷。
“这间屋子是我春日踏青的时候偶然发现的,早年也有人居住,那人无儿无女更无旁亲, 死后无人继承便废弃在此。
“后来周围村民做了些简单整理, 就成了大伙儿上山打猎、下山办事,误了时辰或是途遇雨雪等情况的避风歇脚地。虽然破了点,总好过没有。这天气我瞅着又要下雪了, 晚上外面可呆不住。”
说着, 东家又取了双筷子,擦拭干净后递给吴峰:“屋里备了柴火, 还有口砂锅,虽破了点,勉强倒是还能用, 可惜没有粮食。幸亏我带了两捆挂面,不至于饿肚子。”
东家夹了一筷子面, 吹了两口,吸入嘴中, 眼眸眯起来:“这中山王小小年纪倒有点本事。别的不提, 光这挂面就不简单,便利易煮不费事,出门在外囤上两捆最合适。”
说完, 眼见吴峰不动,劝道:“咱们走得急,没法准备充足。我知道这面清汤寡水,是简单了点,委屈先生了。先生将就着吃点吧。待明日到了下个城镇,我去补充点干粮,再想办法弄辆马车,赶路也快些。”
吴峰并非是嫌弃吃食,以往云游,突发情况多,错过宿头的事情常有发生,在吃住上他没那么多讲究,是能吃苦的。但死劫在前,他心里存着事,有些心不在焉。
“吴先生不必担心,我们已经离开长安,每日出城的人那么多,我们特意做过乔装,他们不会那么快找来。先吃点吧,吃完睡一觉。养足精神才能更好的赶路。”
吴峰微微颔首,埋头开始吃面。东家见了,笑起来:“就该这样。先生可是公主的座上宾。公主重视得很呢。若这一路先生瘦了,等会合后公主瞧见,我可是要挨骂的。”
东家为人爽朗,一张嘴皮子利落得很,便是吴峰不说话,也能一个人把场子热起来,使气氛不显得尴尬沉闷。有他说笑打趣,吴峰的心情略好了些,偶尔也会答上两句。
不一会儿,面碗见了底,吴峰刚放下筷子,便听厨房砰砰几声,他一顿,瞬间警惕起来,下意识想前去查看究竟,不料刚站起身又摔下去,顿觉头晕脑胀,浑身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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