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反问,直接将吴峰噎了回去,让他心头怒火更甚。
袁天罡无奈:“就算师父不曾正式收你为徒,好歹抚养你成人。你便不念半点旧日恩情吗?你总觉得自己服侍师父多年,是师父绝情。可你有没有想过,你是弃儿,若非师父将你从河水中捞出来,你早就死了。
“彼时你还在襁褓之中,是谁辛苦将你养大?那些年师父如何待你,你心知肚明。你扪心自问,师父可曾苛待你半分?说句他将你视如亲子也不为过。”
吴峰气道:“他若真将我视如亲子,为何不肯收我为徒。他不过是表面上对我好,想让我记住他的恩情,让我心甘情愿服侍他,为他卖命罢了。”
就如同他对小梁一般。
袁天罡一拳砸过去:“师父抚养你成人,长大后你服侍他终老,难道不应该吗?卖命?你倒是说说师父让你卖了什么命!”
吴峰推开他:“那是因为还未遇到需要我卖命的事他便死了。他若不死,谁知道呢。便是没让我卖命,可让我做的事不够多吗?
“在山上的时候,洗衣做饭,采购打扫,我哪样没干?那条山路我走了多少遍,鞋都磨破了不知多少双。”
袁天罡气得浑身发抖:“洗衣做饭?采购打扫?你说的这些,师父身体尚且康健时,哪样没有自己做过?他可曾将这些事全部推给你?你莫非还指望事情全由师父做了,让师父来伺候你?那条山路……”
袁天罡深吸一口气:“你说那条山路你走了许多遍,那你可知道后山住着个老妪,孤寡无依。你每次砍柴回来,都会自她门口路过,你可曾想过赠她一捆柴火?”
吴峰蹙眉,没有说话。他们辛苦砍来的柴火,自己都不够用呢,送给老妪能有什么好处?
袁天罡郑重道:“我有。我在山上数年,便送了数年,日日不断。我想你应该知道师父也有。那些我不在山上的日子,都是师父送去的。你总说师父不曾收你为徒,但当年拜师之时,师父给你我的考验是一样的。”
“考验?他何曾给过我什么考验!”吴峰不信,绝无此事。
“砍柴一月是,砍竹一月是。院中有一水缸,让我们用水做墨,在石板上写字,也是。”
吴峰怔愣,他非是蠢笨之人,恍然反应过来:“他让我们砍柴,不是真的砍柴,是想让我们去给老妪送柴火?让我们砍竹也不是真的砍竹,是让我们用砍下来的竹子为老妪修缮房舍?”
袁天罡点头:“对。让我们用水做墨于石板写字,是想知道我们问道之心是否坚定,耐心几何,恒心几何,毅力几何。”
吴峰不服:“我写了一个月的字还不够有毅力吗?”
“一个月后,下了场雨,原本眼见水量日渐减少的水缸又满了起来,你便发脾气不肯写了,觉得师父是在无故惩罚你、刁难你。”
“这若是考验,他为何不直说。他若说了,我怎会坚持不下去。”
袁天罡很是失望:“既是考验,在未知的情况下才更能看出一个人的本心。”
吴峰篡紧拳头:“呵,你以为我会信你?若真是你说的这般,考验前不提也就罢了,考验后为何也不说?”
“师父想说,是你不想听。你可记得当时你大声质问师父,为何收我不收你。”
吴峰冷笑:“当然记得。师父说我不如你。你才刚刚上山,而我跟随他多年,凭什么说我不如你?我哪点不如你!”
“师父说你不如我,非是指才能,而是指你不如我良善,不如我能坚持。你的道心不够。师父是想同你解释清楚的,可你一听‘我不如你’四个字便炸了,转身跑出去,再不肯听师父后面的话。
“一日过去,你又恢复了原样,师父曾两次开口重提此事,欲再次同你说明,但皆是起了个头,就被你挡回来。你说你已经经过反思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且承认确实不如我,日后会向我学习。当时师父以为你是真的明白了,还很欣慰。”
吴峰顿住,似乎确实如此。彼时他还得在智仁手上讨生活,甚至还幻想着智仁会再次收他为徒,自然不能同智仁闹得太僵,发完脾气总要主动求和,不能让智仁觉得他心性不好。
原来……原来是他……
难道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不,不可能。吴峰蹭一下站起来:“你骗我。这是不是跟你给我设的死劫有关?你想乱我的心神对不对?对,一定是这样。你是故意的。”
袁天罡懵逼:“我故意的?我设死劫?我乱你心神?”
“当然。你就是在骗我。若真像你说的那样,随后那么多年,他为什么没有重提收我为徒,他可以重新给我设置考验!”
“你以为他没有吗?他有,甚至许多次。更可以说,你与他生活的每一天,经历的每件事都可以算作考验。但你通过了吗?
“师父说过,玄门手段不能轻易传人,入玄门者需得其身自正。他发现你没有尊老之意,亦无怜幼之心。你眼中看到的唯有自身,倘若拥有此等手段,只怕会引来祸患。
“即便如此,师父看着你对玄门学术的期待与渴望仍旧不忍心。你以为那么多年师父教我之时,你为何总能偷学到?你当真以后师父不知?”
吴峰拼命摇头:“不……不可能。不是这样的。他最后也没想着我。他快死了,也只给你留了一封信。什么都没留给我。”
袁天罡咬牙:“若师父当真什么都没留给你,那些玄门书籍与他的手札算什么?手记是他毕生心血。他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留给了你!”
“胡说。他没说留给我,那是我自己拿的。”
“他临死之际,唯有你在他身边,他的东西摆放何处你一清二楚。他甚至亲口叮嘱让你来处理他的身后事,这便是默许。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吴峰身形一晃。智仁死时确实说过让他处理身后事,甚至提到“那些东西”。
只是后来的话没能说完便咽了气。
他一直以为智仁是想说留给袁天罡。毕竟他待袁天罡那么好,袁天罡继承他的衣钵,而自己只配偷学,还不敢让人知道,遮遮掩掩。智仁怎会将东西留给他呢。
袁天罡拿出一封信伸手递过去:“这是师父最后写给我的那封信。”
吴峰颤抖着伸出手。
“里面都是师父的肺腑之言,看完你便会明白。收手吧。快些收手,还来得及的。”
本是一句简单的劝慰,却让吴峰顿住,眼见就要接触到信件的手突然收回来。他勾起嘴角:“师兄不愧是师兄,知道我最在意什么,攻心之计果然绝妙,差点入了你的套。”
袁天罡:???
“我便是看了又如何?信件是可以造假的。更何况你才学渊博,书法精湛,更临摹过师父的字帖数年。师父的字迹你是信手捏来,惟妙惟肖。”吴峰勾唇,啧了一声,“说来说去不过是为了让我收手。怎么,土豆病害不好解决吗?想借此从我手里拿解药?”
袁天罡蹙眉:“我觉得我说这么多是为了找你拿解药?”
“功德星光忽明忽暗,证明解药还没弄出来不是吗?哦,不对。或许你是想着一举两得,既让我心软给你解药,又让我心神大乱,将我引入死劫。你想我死!”
“我是想救你!”袁天罡双拳颤抖,脸色铁青。
吴峰嗤笑:“救我?天下谁都可能救我,唯独你不会。”
给他设死劫是救他?谁救人会让对方去死?简直荒谬。
“不必再说。我既然已经看破了你,你说再多都是徒劳。更何况,我并无解药。师兄啊师兄,你有多少手段只管使出来,别叫我看轻了你。就今日这点东西可不够看的。既是死劫,那就拿出看家本事。”吴峰挑眉,“端看最后是你输还是我赢。”
话毕,甩袖离去。
徒留袁天罡站在原地,气得肝胆俱颤。李淳风自内室转出来,无奈摇头:“师兄,你已经尽力了。”
袁天罡低头看向手中的信件。这是师父生前最后一封书信。信是给他的,可内容却多与吴峰有关。
师父在信中坦诚自己不会教养孩子,以至于让吴峰长成这般模样。师父早年对吴峰颇为疼爱信任,是真以为他反思后在学好向上的。后来才渐渐发现,所谓“向上”都是表象,他内心已经越走越歪。
师父想过若那些玄门书籍与手记留给吴峰或许会带来祸患。可思虑再三,他还是给了。他说吴峰变成这样他有责任,吴峰自襁褓中便跟在他身边,是他没能起到正确的教养引导之责。若说吴峰有错,他亦有错。
再者,他觉得终归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即便心性差了些,却非十恶不赦之徒,不会坏到哪里去。他不愿一杆子把吴峰打死。他想再给吴峰一次机会。
但他也有顾虑,所以叮嘱自己,倘若有一日吴峰行差踏错,请自己出面补救,也请自己不要直接打杀,说服他迷途知返。若他执迷不悟,再行清理门户。
师父一番苦心。可惜吴峰对他成见太深了。
袁天罡抬眼望着门外,那是吴峰离开的方向:“他死劫将至,这点他自己应当也算到了。若他能冷静分辨,万事谨慎或许能够躲开。但他一门心思觉得死劫是我故意设来害他的,坠入迷障,只怕就难逃了。”
“生死有命。吴峰在长安搅风搅雨,对土豆出手,毁坏此等能活万民之物,还致使东村无辜被牵连,村民受难,总是要付出代价的。”李淳风拍了拍袁天罡,安慰道,“师兄,这不怪你。小郎君说过,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吴峰大约便是如此。”
吴峰可能是不信袁天罡,也可能是不愿相信。他若信了,这些年的执着算什么?
袁天罡叹息一声,将信件收入怀中,并没有沉浸在情绪中太久。说到底他与吴峰感情属实一般,他如此苦口婆心,不过是为了师父临终遗言,一切看在师父的面子上罢了。
说到小郎君,袁天罡言道:“孙老的解药应该快制出来了,土豆病害的问题约莫这两日便能解决。”
李淳风点头,颇感愧疚:“是我疏忽。早前我便瞧见小郎君命星有功德光亮,又听闻其庄子上的土豆不寻常,特意叮嘱秦王多加防范。可谁能想到,我们对庄子严防死守,却没算到他们手里有这等药物,把它下在上游的水源中。”
“世间手段千千万,防不胜防。你虽是玄门中人,也非事事都能算到,更何况是这等细节。”
“嗯。我明白。”李淳风转头,“此事了结后,师兄有何打算?”
“我会与孙老离开。”
“就算不便让太子与圣人知道,小郎君也不打算见见吗?”
袁天罡顿了片刻,轻笑起来:“往后会有机会的。”
第51章
吴峰脚步飞快, 身形略有些踉跄,跌跌撞撞走出好一段才停下来,扶着树干喘气。他转身回望远到已然看不见的屋舍, 神色间透出几分挣扎。三枚铜钱在掌心隐隐发烫,拳头的力道握紧握紧再握紧,铜钱边缘硌着皮肤逐渐生出痛感。
他借助这份痛感提醒自己,告诫自己, 不能乱,不能中袁天罡的计。死劫在前, 袁天罡所说半个字都不可信。这是袁天罡对他发出的挑战。他只需躲过了死劫, 便能顺手将死劫还给袁天罡。他们之中必定只能存活一人。
吴峰几次深呼吸,努力将动荡的情绪平复下来。他磨搓着手中的铜钱暗自思索。袁天罡布下的死劫会应验在哪里?眼角余辉不自觉扫向右后方不远处的树后。虽然没有看到, 但他清楚那里一定有人。
在长安, 他的身边从不缺钉子。以往出门还会注意遮掩, 必要时还要用些障眼法迷惑对方,今日却未有。因为已经不需要了。
死劫非是能随意设置,需得借用天时地利与人和。袁天罡能借用的人是谁?
李渊?李世民?李建成?或是李元吉?
李唐皇室皆有可能。
那么何人最不可能与他牵扯, 为他所用?何处最安全?
吴峰眼珠转动,不过片刻, 已然有了主意。
********
太极宫,甘露殿。
李渊一边翻看着调查资料,一边听着钱九陇的奏报。
“自从在太史局诸人车轮战比试之下仍旧稳占上风, 又展示诸多戏法,被人误认有神通后,吴峰在京中风头无两,时有达官贵人上门请其出手,或是测吉凶, 或是算前程,或是看风水,样样都有;宴会请帖更是纷至沓来,多不胜数。
“吴峰对这些邀约的态度不冷不淡,非是每个帖子都接,但偶尔也会挑两家前往。所选的都是大型宴会场所,赴宴的人不少,身份非富即贵。除朝堂官员,还有皇室宗亲。”
李渊会意:“也有尹家?”
“是。尹家主动请托吴峰两次,宴请一次。这三次是摆在最明面上的。除此之外便是这些宴会场所,因同处一室,两者也有过短暂的会面和交谈。并且,有两次宴席,太子与齐王也在场。”
钱九陇将头埋低了些,单纯平铺直叙,只说事实,不添油加醋,不迂回婉转,不加揣测,更不携带任何私人观感。
李渊手指翻页,果然在后面看到了李建成与李元吉的出席情况。
这类聚会,人员众多,济济一堂。举办者都是有身份的人,甚至还是皇室,因此李建成与李元吉给几分面子出席完全在情理之中,属实正常,并不突兀。
只是……
李渊压下心头思绪:“接着说。”
“是。还查到土豆出事前两天,齐王与吴峰几乎前后脚出现在同一家食肆。一个在天字一号包厢,一个在天字四号包厢,中间隔了两间房。但未曾查到两人是否会面。
“似这样的情况尹家也有。譬如同一天去往同一场所。虽然彼此未曾见面,但或是你走我来,或是你来我走。有同时存在于同一地点的时候,也有彼此错开的时候。但便是错开,中间相隔的时间也不长。”
李渊微顿,眼睛眯起。
别看表面未曾见面,但是不是真的没见面谁知道呢?譬如包厢是否有暗格,是否有后门等。即便当真未曾见面没有交集,可若是前脚走的人将东西藏在某处,后脚来的人便可根据指引将之取走,既能消息互通,又不惹人眼,倒也便利。
“我们盯了吴峰这么久,发现他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平日里不论发生什么事,神色都较为平淡,从未见其有明显情绪起伏。但今日他在屋内忽然传出大笑,没多久便匆匆出门。”
李渊转头:“屋内?当时除他还有谁在?”
“他的弟子小梁。小梁留在府中,并未随他外出。”
李渊蹙眉:“他去了哪,做什么,跟着了吗?”
“有两人跟去,尚未归来,但看他们留下的印记,该是出了城。”
话音刚落,便见内侍急匆匆入内,身后跟着一人,钱九陇认得,那是他的副将,也是调查监视吴峰的主要负责人。
但见其面色铁青,神色冷沉,直接跪拜请罪:“圣人,跟踪吴峰的两个探子全死了,吴峰不知所踪。”
李渊钱九陇尽皆大惊。
********
探子最后留下的印记显示他们去了城外,可让人意外的是他们的尸体并非在城外发现,而是在城内,还是坊间一家生意不错的糕点铺。
李渊被众人簇拥着走进来,绕过铺面前厅来到后舍,便见屋中摆放着两具尸体。长安府的官差与仵作都已到场,正在验尸与勘探现场。
长安令上前见礼,然后开始禀报:“不论店前还是店后,几乎没有什么打斗痕迹,两个死者都是被一刀毙命。”
李渊蹙眉:“附近都是邻里,甚至左右皆为商铺,来往行人也不算少,没人听到动静?”
“已经问过了。没有。”
李渊面色又沉了一分。
几乎无打斗痕迹,邻里未听闻异常声响,一刀毙命。
这代表什么?即便对方是趁人不备,也必定训练有素、身手利落,没有给予探子反应的时间与机会,下手快狠准。
眼角余辉瞥见地上散落的纸张,李渊伸手捡起来,纸张四四方方,应该是平日用来包裹客人所购买糕点的,上头还盖着店铺的印记——八宝斋。
这名字很是眼熟,有关吴峰的调查资料上便有。
钱九陇解释说:“吴峰入京这段时间很喜欢吃这家店的糕点,常有购买。”
李渊眉毛拧得更紧了,一言不发,静静看着长安府的人上上下下忙活。好一阵后,长安令再次上前:“圣人。”
“说!”
“在前厅发现有未擦拭干净的血迹。根据现场环境初步推测,他们应该是跟着吴峰前后脚入店,一进来就被捂住口鼻,束住手脚,一刀割喉。随后对方将尸体拖入后方,藏在柜子里,擦拭掉前面的血迹,紧急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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