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也对此毫无诧色:“好啊,我看看。”
说完低头将右脚蹬入运动鞋,动两下,似乎觉得鞋不够跟脚,又屈身拆开鞋带。
他重新绑鞋带的时候,后腰柔韧度惊人,一段修长白净的后颈完全舒展,观感近似湖光之中天鹅凫水。
春早忽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上前。
男生站直身体,眼神疑惑她怎么还不过来。
春早走过去:“路上说吧,时间紧。”
原也跟在她后面出门。
老破小的楼梯过于逼仄,走一起的话怕是连空气都无法路过,春早放弃了并排沟通,也不急于步入正题。
确认脱离春初珍的可视听范围,她才转头看原也:“你应该能猜出来吧,我不是真的要问数学题。”
少年原本散漫的视线定格到她脸上。
他眼底泛起笑澜:“嗯。”
“我知道。”他说。
春早一早备好的腹稿忽而卡壳。
因为被这样看着。
原也的距离其实合理合矩,但奇异之处在于,当他专心注视你的时候,你会觉得他挨得很近,甚至是有些亲密。唇角恰到好处的弧度分明挂着“积极营业”。
这张脸,这种神情,任何人都无法坚持对视超过五秒,春早察觉到胸口和双颊隐烫的细微反应,仓促别开脸,继续朝前走,正声说:“谢谢你昨晚借我蹭网。”
“没事,”原也不以为意:“反正你也没用多久。”
春早眉心起皱,因为那么一点点的被“监视”的耻感:“你知道我用了多久?”
“我手机有提示,屏幕左上角,会有标志,”原也轻描淡写地解释着,在末尾处,他遽地认真:“差不多十五分钟?。”
春早:“……”
脖颈的位置有点发硬,春早吞咽一下,承认:“嗯。”
为什么,为什么要记录她的使用时长,她警觉地发问:“是要收钱吗?”
原也忍俊不禁。
“你在想什么啊……”挟笑的口吻,尾音拖长了,有点儿懒,混在清新的晨气里,搔得人耳膜发痒。
春早小声:“我以为……”
身旁的男生总是很坦诚:“我只是好奇,你要查什么?”
昨晚的起伏历历在目,春早抿了会唇:“你觉得呢?”
男生安静了,须臾,他猜:“一部动画短片?三首歌的时间?总不会是查学习资料吧。”
他一边说,一边不露声色地探察身畔女生的神态变化。
春早浑然不觉唇角上扬。她直勾勾望向正前方的车棚,里面排满了新旧不一的小电驴,横七竖八,并不齐整。
但她心情顺当:“不是三首歌。是一首歌,我看了三遍。”
她停下身。
原也从一开始就被她带着走,懒得留神路况,就也跟着止步。
两人呆立几秒。
原也率先问:“怎么停在这了?”
春早指指车棚:“你不要取车吗?”
原也定一秒。单手抄兜,先是右边,摸了个空,又换左边,取出车钥匙。
他很快在车列里锁定自己的山地车,毫不费力地单手拖拽出来,倾身解锁。
两人继续往小区门口走。
快到正门时,春早提前说:“我朋友在文具店等我,就不跟你走了。”
原也应声“好”,不再拖延,抛出在心头来回掂量一路的建议:“没考虑过自己办张sim卡么?”
他居然还在为自己想办法,意外之余,春早照实答:“我的身份证在我妈那。”
“你在服刑吗?”向来神色稳定的男生脸上也有些匪夷所思。
春早倒没有多难堪,抿唇苦笑一下:“差不多吧。”
吃饭,睡觉,上课,其他时候都寸步难行,是跟坐牢区别不大。
原也沉吟少刻:“我有张闲置的卡,你需要的话可以借给你,不过,”他顿了顿:“放在家里了,这周末才能回去取。”
“不用了吧……”春早低头看鞋尖。太麻烦了,她做不到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人接二连三的好意。
而且——
尽管对这个提议的心动值少说有80%,但她还是第一时间宽慰自己:一刻钟的充氧量已足矣。
自由就像容易上瘾的甜点,即使清楚它有赏味期限,她也不敢保证自己不会贪得无厌。
“嗯——”原也迟疑的鼻音将她的视线牵拉回去,只见他面露难色:“手机时刻开着热点……也挺费电的。”
春早讶然:“你不会还没关吧?”
原也取出校裤兜里的手机,瞄一眼,又平放到女生眼下,是他的个人热点界面:“没有哦。”
他语气轻松,春早却着急起来:“快关掉啊。”
原也被她的气势唬住,忍笑划拉两下,把手机收回去:“好了。”
春早腮帮子微鼓,呼出一口气。
“考虑一下吧。”
微微仰脸,男生明亮的眼睛仍看着她,面色真诚。
春早欲言又止,重新垂低眼帘。
在她闷声半晌的踟蹰里,他耐心不减:
“下次要用怎么办?”
“敢来敲我的门吗?”
她承认,在妈妈眼皮子底下,她断然不敢也不会去敲原也的门借网。
但昨晚那种情况不是第一次发生,需求犹在,此刻又有人愿意帮忙,很难不心生一线侥幸。
与原也道别前,春早不再踌躇,答应了他的提议。
男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得逞或戏谑,只回一句“周末找机会给你”,便骑车扬长而去。
来到学校,一想到这档子交易,春早心率都快得如同刚跑过一百米,隐秘的兴奋和紧张将她包裹,只能靠抓耳挠腮,跟同桌聊天,或一些刻意的阅读行为转移情绪。
这或许就是,共犯心理?
历史课下,体育课代表组织各班排队上操,学生们像被撬开瓶口的巧克力豆,从教室门往外涌动。
一时间,走廊乌泱泱挤满了人,女生间的嬉笑打闹伴随着老班的到来戛然而止。
班主任陈玉茹双手环胸,面色冷淡,“押”着两队人去操场。
今天依然很晒。
晴空一碧如洗,只有在路过花圃时,才能享受到一闪而逝的树荫。
光斑在少男少女的校服和发顶游移。
三班的队伍停下来,转身立定,春早位列中段。
烈日当头,她蹙起眉,将恼人的碎发夹到耳后,以手为檐,挡在额前,用来抵御过分猖獗的紫外线。
童越跟她身高几乎无差,恰好被安排在同一排。
她惜颜如命,先观察老班,随即从兜里抽出一瓶分装防晒喷雾,倾低脑门,对脸和胳膊一阵猛喷。
附近女生战术闪避,春早亦然。
童越不满道:“躲什么,spf50,蹭到就是赚到。”
身后有女生掩唇偷笑;也有人凑近让她再来几下。
童越得令,继续自己的洒水车行为。
队伍最前端的老班杀来一记眼刀,几个女生顷刻噤若寒蝉。
没安静两秒,再度骚动起来。
窃窃私语里混杂着“原也”二字。
童越从不知心理包袱为何物,第一时间踮脚竖脑袋,扫射寻找目标。
队伍里出现一只领头羊,其余人即刻产生从众效应。春早也跟着举目。
一班的队列正从她们左侧穿过。
身高使然,原也的站位相对靠后,但大家总能第一眼注意到他。
男生矫矫不群,在日光下白得晃眼。
不知有意无意,两班交汇时,他往这春早这边瞟了一眼。
四目相撞,春早当即偏脸,佯作没看见。
心脏开始做高频跑跳动作。
慌什么?
春早不能理解自己,是因为这个目光对对碰太像特务接头吗?所以她才下意识遮遮掩掩?
眼睛是不看了,可耳朵却比在英语考场做听力还专心。
十秒后,春早果断放弃。清澈声线在聊着的,是宛若天书的游戏,什么“蝴蝶刀”,什么“喷漆”。春早迷茫地抠抠额角。
升旗仪式过后,晨操音乐奏响,一操场的蓝白提线木偶开始活动,有的质量良好,有的明显需要回炉重造。
春早属于中间档,挑不出错,但多少也有些应付了事。她对体能活动兴趣不大,常常肢体运动大脑放空,默背政府机关职能或历史大事年表。
做转体运动时,春早一眼眺见那个优越的后脑勺。
原也乌发茂盛,颅骨生得尤其好,如果有堂课要讲人体结构分析,他的脑部X片恐怕会被挂在白板上作为“圆头”的最优典例。
小头小脸,长手长脚,还很聪明独立。
基因彩票持有者,女娲炫技之作。
春早不平衡地挪开目光。
接下来的一周,春早觉得自己眼里的原也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尽管彼此的日常生活并无变化,两人的相处程度也只能称得上“泛交”,但空气里的隐形扭结已如蛛丝盘绕,偶一对视或撞头,都会迅速结网,未必肉眼可见,亦悄无声息,但你知道它在扩张。
确定这一发现始于周三睡前,春早收起耳机线,正准备关掉手机,鬼使神差的,她点入无线网。
春早呼吸一滞。
那个名为“〇”的热点,居然还开在那里。
岿然不动的圆圈,变得像一只狡猾的猫科动物的眼睛,满瞳状态,在凝视她。
一股子被狩猎的慌张跑出来,春早飞速退出无线局域网界面。
她把手机塞回枕头底下,侧躺压住。
脸颊发烫,心砰砰直跳。
原也忘记关了?
不对,上次明明看着他关掉了。
还是说,他是男菩萨?时刻铭记福泽同党?不是说过很耗电……也太容易知行不一了吧?
春早自然不好意思再蹭网,并寻思着要不要提醒他关闭,节省电量。
但思前想后,她得出结论,原也才不是菩萨,是撒旦,万恶之源,用无处不在的网和那张sim卡引诱她走向堕魔深渊。
春早告诫自己。
一张卡,够了。
赃物来到她手里,她把钱交给原也,然后清算这场见不得人的勾当。
如此想着,等待周末的日子竟变得比往常漫长和难熬。
高二上学年是双休,原也上午自然醒,下午在市图刷题,待到四点半,他离开图书馆,去往最近的地铁口。
攒动人头里,高瘦挺拔的少年稳当当立着,面无表情。
二十分钟,五站路,穿过光怪陆离的广告牌和阶梯,原也离开地铁站,往家里小区走。
停在当中一栋高层楼下,他按亮手机扫一眼,才五点,家里应该没人,遂放心进入电梯。
滴滴——刚按两下密码锁,门被人从里头打开。
原也左手落空,随即垂回身侧。
面貌秀美的女人有些诧异,回头冲屋里高唤一声:“原屹——原也回来了。”
看体育新闻的原父闻声而至,手里遥控器都忘了放下,脸上浮出意外之喜:“回家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啊?”
他一边讲话,一边将卸下放松的皮带扣回去。
原也一言不发蹭掉球鞋,抿高唇线,这才抬眼叫人:“爸、程阿姨。”
“我回来拿东西。”他趿上拖鞋。
原屹上下端详:“让爸爸看看,住到外面瘦了没有?”
原也回:“还好,跟住校区别不大。”
程昀看看父子俩,温声提议:“川川爸,难得原也回来,你又有时间,一会接了川川,咱们一起吃个饭吧。。”
原屹直说“好好,这个建议好”,又去询问原也态度。
男生没有反对,嗯一声,走去卧室。
他拉出书桌最左边的抽屉,将一堆数据线拂开,取出最下面那张还未拆封的移动通信卡。
又从中间抽屉翻找出另一只安卓机,插上电,指节叩桌稍候片刻,手机自动开机,他娴熟地将小卡装机,拨通自己电话。
并未停机。
确认网络使用也没任何问题,他用自己的手机给它充值200元,才拆出小卡,放回之前的塑封里,压实,把它揣进裤兜。
把桌上东西各归各位,原也打开房门。
原屹已经关掉电视机,衬衫衣摆一丝不苟地塞回西裤;程昀也已经挎上皮包,只等他一道出门。
原游川上课的美术班在离家不远的一间大型商场四楼。刚到兴趣班门口,等得不耐烦的小男孩立马挣脱老师的手,欢呼雀跃,直奔妈妈怀抱。
程昀一把将他举高;原屹鼻子出气装不高兴:“怎么都不叫爸爸?”
原游川脆生生唤:“爸!”
原屹笑应一声,伸手将小儿子揽来自己身前。
原也站在一边,百无聊赖,视线也无处落脚,就望着商场中央的巨型悬吊花环怔神。
他们在同家商场的一家火锅店就餐。
四人座。
程昀本来想跟原游川坐一边,方便看顾他进食。但这小孩不知何故闹腾着要跟哥哥挨一块儿,连哄带骗也没办法,只得遂他的意。
程昀入座,冲他瞪瞪眼睛:“那你千万别打扰哥哥吃东西哦。”
原游川头如捣蒜。
原屹瞧着对面这双漂亮儿子,抿口麦茶,笑说:“一定是太久没见哥哥了,想他了。”
原也睫毛拢翳,安静地给原游川和自己烫洗碗筷,弄完才说:“我去配酱料,你们谁要带一份的?”
程昀说:“没事,你挑自己喜欢的,我们要什么自己来。”
原也起身离席。
程昀瞧着他瘦削的背影,嘟囔:“你说我们川川以后能不能变得像原也一样懂事啊?”
原屹嘁声,斜妻子一眼,摇头:“有你这种妈,难说。”
“什么啊。”程昀嗔他,推他胳膊一下。
原屹笑呵呵的。
回坐时,原也虽没多带酱料,但端来了一盘什锦果切和零嘴,放得满满当当。
刚把它放到桌子中央,原游川就整盘拖过去,兴冲冲享用起来。
原也眉略挑,不置一词坐下。
他单手拔掉手边四听雪碧的易拉罐环扣,分发给每个人。
汤汁沸腾,餐灯下白雾缭绕。
开始原游川情绪还算稳定,一口饮料一片涮肉的吃个没停,但半饱后,他对食物失去兴趣,开始想鬼点子。一会把主意瞄准桌上的酱料,先要来老妈的,又索走老爸的,混进面前的大盘子,双手扒拉进去,抓捏,揉按,弄得一塌糊涂。
中途原屹劝阻无果,见他自己“调颜料”调得挺欢实,就没再管。
原也握起雪碧,正要喝一口。
“哈!”
两只肉嘟嘟的小手突地盖到他T恤袖口。
原也一愣,瞄向自己的袖子上突兀的巴掌印。
他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手臂一伸,将桌子内侧的纸巾盒捞过来,抽出两张。
“诶?”专心嘬粉条的原屹这才察觉,停筷问:“川川你干什么?”
“嚯嚯哈嘿!哇——”看见爸爸反应变大,那小孩更是来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原也胳膊上疯狂涂抹,原也下意识收手闪避,他就换地方造,将乌七八糟的粘稠酱料全蹭到他腰侧。
分秒间,全白的T恤变成半片难看的涂鸦墙。
原游川拍手,骄傲欣赏自己的作品:“哇塞,真好看呀!”
原也咬肌轻微发紧。
但没有发作。
原屹嫌弃地啧一声,佯愠道:“原游川,怎么能把酱料弄到哥哥身上呢。”
程昀一直静悄悄看着,此时才开腔:“川川爸,你别跟他置气。”
又温柔地瞥向儿子:“川川,你告诉爸爸,是不是因为刚上完美术课,所以想在哥哥身上画画啊?快问爸爸画的好不好,这样爸爸就不会生气啦。”
“是!”小男孩中气十足:“爸爸我画的好不好?”
话落,手又趁机恶作剧地拍上原也肩膀,一脸得意。
原屹愣生生看乐了,撑起的严父气势一下散架,不知再如何开口是好。
爸爸的笑容似免死金牌,原游川直接端起盆子,坏笑着要往原也身上蹭。
小孩的笑声过于尖锐和豪放,后面那桌的女人都掉过头来找,瞥到原也半边衣服挂彩,又吃惊地捂嘴叫旁边人一并瞧。
原屹见状,收起笑意,抽走小儿子手里的盘子,把面前的温毛巾递给原也:“原也,你擦擦。”
男生正用纸巾擦拭着,蹭了几下,发现红油和卤料已经渗透进去,完全无法处理,于是放下纸巾,也没接爸爸手里的毛巾:“不用了。”
“我去卫生间清理一下吧。”他不好意思地莞尔。
又看向还在抓捞剩余残渣的原游川:“正好也带川川去洗一下手。”
原屹拧拧眉,又舒展开来:“行,洗不干净也不碍事,回头吃完我们去二楼买件新的,我记得这边很多你们男孩子喜欢的运动品牌店。”
原也应“好”,双手夹到原游川腋下,将他提抱到地面,牵上就走。
面孔俊朗的少年领着小孩,衣着狼狈,因此非常引人注意。
但他面无异色,只有目光在走道两旁的食客身上巡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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