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大监边布菜,边笑对珠珠道:“如今隆冬过去了,过不了俩月就是春花节,到时候苏河上要放大烟花,放一整夜的呦,别提多热闹,姑娘一定喜欢。”
珠珠咬着筷子头,似无意说:“是咱们自己过嘛,行宫那些人还不走吗。”
黄大监没有多想,笑着解释道:“行宫的人今日就走了,前些日子那胶东王妄自称帝,函谷关不稳,方才晡时摄政王前来拜见,公子与摄政王约法,请摄政王平定大江以北再谈其他,摄政王这就去城外点兵,今夜就动身离开,待春花节那日摄政王才如约归来,届时公子将邀摄政王共宴。”
珠珠举着筷子一呆,反应过来,瞬间心花怒放
——那碍眼的老东西终于走了!
虽然只是走俩月,但俩月也管用啊!
珠珠悄悄瞟一眼静静吃饭的裴公子,心想裴玉卿既然还属意把江山交给秦雍王,看来秦雍王果然没说什么不中听的惹他不高兴。
秦雍王走了,就不会变成衡道子抓她,也不用再担心他将来和裴玉卿说什么碍事的话。
珠珠心情一下超好,晚上哼着小调洗白白换好浅红色的漂亮小睡裙,又高高兴兴往美丽菩萨床榻上爬。
小鸟每次睡觉前都很不老实,非得爪欠地东摸摸西蹭蹭揩几把油。
其实她也没想真怎么样,她就是爪欠,跟所有少年期精力旺盛的小兽一样,就闲得难受缠着人非得闹腾一通才罢休,裴玉卿刚开始还完全制止,可实在弄不过她,后来也懒得管她,只在她太不安分时候把她乱摸的爪子抓起来,这样就默认不许闹了该睡觉了,然后该熄灯熄灯该盖被子睡觉睡觉。
今天小鸟照惯例又先上来一气乱摸,不过摸着摸着,她逐渐察觉不对
——咦,这么半天了,她的爪子怎么还在乱动,怎么还没被抓住。
珠珠茫然曲张了一下爪子,呆呆抬起头,对上青年沉静清冷的眸色。
珠珠有点心虚,爪子不自觉拂了一下裤兜:“怎…怎么了,这么看我…”
裴玉卿静静又凝淡看着她,轻声说:“兜里放了什么。”
珠珠:“……”
放了什么,放了她的珍藏,某忘了名字的经典神秘粉色小药丸
——是的,她今天被南楼侯戳中了心事,忍不住又冒出在道德老远处大鸟展翅的歪门念头
可恶!她本来还在犹豫呢,怎么就被发现了?他怎么发现的啊?!
珠珠心虚得冒泡,捂住裤兜哼哼说:“什、什么啊…是我藏的小点心,我要半夜当宵夜吃…”
她知道她这个借口很蹩脚,不过那又怎样!没有拿出来就不算物证!裴公子这么淡泊清华的人,也不可能真和她掰扯计较是吧。
小王八鸟脑子里算盘打得飞起,珠珠挺直小胸脯,努力装作理直气壮看着人家。
一般这种情况,美丽菩萨都懒得与她计较了。
裴玉卿静静看着她,突然抬起手,宽和柔软的手掌,轻轻叩在她左心口
——似高坐的佛祖为信徒灌顶,梵音浩大垂问人心。
珠珠没想到他突然这个动作。
珠珠完全呆掉,难得结巴:“怎…怎么了?”
裴玉卿没有言语。
他的掌心是单薄的衣料,少女鲜活又生动的心跳,还有…那偎贴在女孩子心口最隐秘细微的、隐约起伏的花纹。
仿佛可以想见,那样的花纹,是如何纹刻烙印在女孩子细细皮肤上。
【本王在阎罗殿走过一遭,醒来后便多梦,梦里每每有她,梦中我们恩爱情深,更曾有婚契为证,烙在心口。】
【想必那就是前世姻缘,只是本王如今想起来,她却忘记了。】
【前生缘,何以梦中再浮现,本王以为是天意叫我们重聚,再续前缘。】
【大公子可也做过这样的梦?梦中可曾见那孩子?若也有此事,那是本王癔想,若不曾……想必当是天意如此,公子淡泊高洁,本王倾佩已久,本王意愿平定这乱世,哪怕半途崩殂马革裹尸也断然无悔,唯独走之前有这一项不情之请,万愿将来请大公子舍手成全。】
前世姻缘,今生再续。
好一个,请他成全。
珠珠最近非常郁闷。
这事还要从那天晚上说起, 就是她私藏粉色小药丸暗搓搓想鸟王硬上弓的那天,当时裤兜里的小药丸惨被拆穿,她心情一下乌云罩顶,但就在她以为没戏的时候, 美丽菩萨突然把手搭她心口。
他把手, 搭在, 她心口。
这是什么意思?这是甚麻意思?!
珠珠呆掉之后,几乎当场窜起来
——天啊, 老天有眼!菩萨开窍了!向来淡漠无欲无求的老婆终于被她打动了, 都主动起来了?!
小王八鸟差点螺旋起飞,但就在她兴奋要扯了衣服变成色鬼妖怪扑上去大声喊老婆别客气请尽管随便摸摸的时候, 美丽菩萨忽而又轻缓把她推开。
然后菩萨看着她,突然问她:“你可有过心仪之人。”
珠珠当时就是一懵。
这完全不像平时菩萨会问出来的话。
珠珠对他的反常很纳闷, 然后就像每个被老婆抓住拷问的风流鬼, 在心里陷入万分艰难的挣扎。
问题来了, 是说实话呢, 还是不说实话呢。
摸着良心说,珠珠其实是想说实话的。
但是菩萨老婆太淡泊了,他现在本来就对她怪冷淡的,要是她说了实话,他发现她以前喜欢过别人, 会不会觉得她对他不是真爱、会不会觉得她也可以喜欢别人, 对她更疏离冷淡了?
——珠珠不惮以最大的疑神疑鬼怀疑修无情轮的人,毕竟她爹就是她活脱脱的先例, 当年她爹清清白白一只鸟, 为了追到她娘, 都用了整整八千年啊!而她呢, 她都可以被称为苏家鸟眼里的败类了!她居然都换过三个老婆了,她们北荒苏家代代忠犬舔鸟,她都堪称忠犬舔鸟里面的浪荡风流鬼了,她要是再不装相一点,美丽老婆会不会甩了她、会不会被气跑?
那可绝对不行!
珠珠抖了抖,一狠心,昧着良心用力摇头:“没有!”
“我在这个世上只喜欢过你。”
没错,鸟要懂得说话的艺术
——九重天过去的情情爱爱,关她凡间的珠珠鸟什么事!
“我超喜欢你,真的,你是我心里唯一的老婆。”
珠珠努力睁大眼睛,力图让裴公子看见她的天真无辜可爱可别再问她了。
裴公子望着她,并未言语。
形容一个人深沉往往会说不辨喜怒,但真见到了才知道,这尊菩萨才是真的神容静泰、心如深海,哪怕已经那样铁腕老辣的秦雍王和他比起来,都要算个鲜灵的活人呢。
珠珠被他静静望着,不由更心虚,强作镇定说:“干、干嘛?”
“难道你还不相信我吗?!”珠珠大声说,揪着他的手就想来拍拍自己心口:“快,快来摸摸我鲜红的小心肝,都在砰砰为你跳呢。”
说着不要脸的话耍着臭流氓,珠珠厚着脸皮正想趁机一口气干掉之前没干完的事,裴公子却已经把手收回去了。
他凝神看了珠珠一会儿,不知为什么,那眼神叫她当时后脑勺凉凉的,像大冬天被剃了头发直漏风,凉飕飕的。
裴公子没有再说什么,他收回视线,清淡道:“睡吧。”
“……”
珠珠承认当时被震到了,也心里发虚,难得没敢放肆,老老实实盖着被子躺平睡觉了。
然后接下来的日子,菩萨老婆对她的态度好奇怪啊,他好像更冷淡了,不怎么和她说话,但其它也如常,她夹他的菜往他怀里扑晚上偷偷钻他的被子,他也不管她,就又好像其实…也没什么变化?
珠珠一度忍不住怀疑秦雍王是不是对裴玉卿说了什么,但也没道理啊,秦雍王要是真敢对裴玉卿说“我看上你媳妇了快让给我”,裴玉卿再温淡的脾气能不发火?他还能放秦雍王离开让秦雍王去平定什么胶东王函谷关?他不得——
——好吧,她其实想象不出裴玉卿这样的菩萨会做什么,但肯定不可能当没事人一样是吧,他又不是泥巴捏的!
珠珠真的很邪门,但又莫名心虚,没敢再搞什么小动作,小鸟更使劲摇尾巴围着裴玉卿打转,恨不得黏在他身上。
但裴公子突然变得很忙,局势好像变得更乱了,他时常去前院议事,珠珠在书房里看见过前所未有多的生面孔,没见过的文臣武将、还有那些身穿纹着各式诸侯家徽衣袍的幕僚和亲信……
珠珠感到茫然,又有点说不出的烦躁郁闷,这种心情在官邸里看见燕煜的时候到顶峰。
“燕煜?!”珠珠想都没想就掏剑砍他,怒吼:“——你居然还敢来!!”
燕煜已经全变了身人模狗样的装束,他一身大红云罗妆花缎的朝蟒曳撒,脚踏墨云靴,腰系鸾带,那双袖斓的蟒纹色泽之华美艳丽,在阳光下峥嵘到几乎择人而噬。
周围人大惊失色。
燕煜侧身避开剑锋,一手用力扣后剑刃,余光就见剑尖重重砸在地上,“嘭”地一声生生砸穿三四块合缝紧咬的厚青石砖,霎时碎片迸溅,足凿入地面数寸有余
——这小畜生,还真要劈了他!!
“……”
燕煜刹那额角发紧,颧骨咬得轻微嘎吱作响。
旁边宫人才反应过来,魂飞魄散去拦:“姑娘!姑娘这是作甚!这是新任的中南督指挥使厉寒厉大人。”
——这傻叉居然还混成中南督指挥使?!
“是嘛。”珠珠斜眼打量燕煜,突然装模作样惊呼:“天啊,可我怎么记得这位不是个公公嘛,上上次见面,他还对我自称“咱家”呢。”
燕煜:“!!!”
燕煜脸色瞬间变得可怕无比,看着她的眼神像要把她抽皮拔骨。
“不会吧,不会被我说中了,真是燕公公啊。”珠珠满眼恶意扫一眼青年指挥使华鸾系带下曳撒盖住的裤子,故意假惺惺道:“哎呀,真少那么点东西啊,那可真好,多轻便啊。”
燕煜:“……”
小鸟信誓旦旦:“有些龟孙就活该少东西。”
小鸟信口雌黄:“也是我当年年少无知,我要是早学会这门手艺,早就能帮有些人割以永治。”
小鸟丧心病狂:“不过我现在也可以哦!我可以立刻帮你再割干净,给你直接割成平的,保准帮你彻底解决一切烦恼!”
燕煜:“……”
小鸟张嘴还要再,男人忍无可忍怒吼:“好了!”
“好你个爹!”珠珠变脸勃然大怒:“敢对我大呼小叫,给你脸了!今天就弄死你!”说着反手挥剑就再砍他。
燕煜哪里敢生接这小畜生的剑,往旁边一闪,一把抓来个小内监就挡到她剑下,果真下一刻就见那气势汹汹的剑锋猛停在面前。
小鸟怒呸:“日你祖宗!姓燕的你要不要脸!”
她若是能劈下来,燕煜还当她长了本事,结果还是改不了心慈手软的臭毛病,没出息的鸟东西。
燕煜冷冷把那刚反应过来露出惊恐表情的小内监甩开,她还要砍他,他一把攥住她右肩头,拧着浓眉厉喝骂道:“够了,少犯浑!你不想知道裴玉卿在哪儿?”
少女喊打喊杀的动作一顿。
掌下的肩头圆润纤细,明明最是一身叛逆骨头的少女,偏偏苍天瞎了眼,偏给她这样一副柔软细腻的皮囊,春团粉脂一样裹着。
燕煜动作滞住,原本满心的怒意,心尖忽而不可自抑微微一荡。
他以前从不认为自己是个重欲的人,直到他怀着满腔野心抱负潜进长安学宫,却被这只色欲熏心的小王八鸟看上。
他那尚且青涩的少年时代,他曾经骨子里所有的禁欲、克制、孤傲、深沉、冷漠,都被她兴高采烈横冲直撞砸个稀巴烂。
燕煜脑子里无法自控地浮现某些幻想,下一刻,手臂剧痛,少女小兽一样抬起头来,狠狠掰着他的手臂凶狠喝问:“你什么意思?裴公子怎么了?”
燕煜手臂裂骨般地痛,但那不及半点他胸中的怒恨,妒火与杀意像滔天的烈火,几乎瞬间冲烧过他所有的神志
——好一个裴公子!
她嘴巴里吐出的称呼那么自然,她一听那人的名字就像被戳中了尾巴的猫,激动紧张得不得了。
和他在一块的时候,她可从没有过这样的作派!
她每每嫌他这里那里不好、她嫌衡道子年纪大管得多,他们在她眼里都是凑合的东西,她嫌东嫌西、爱答不理,现在碰上梵玉卿,她就刹时变了一张嘴脸了!
燕煜本不想再与她吵起来,可那妒火怒恨太烈,冲得他几乎头昏脑胀,甚至又没忍住阴阳怪气森鸷冷笑:“苏珍珠,我看你就是欠得横,人家瞧不上你,你还厚着脸皮恨不得狗皮膏药一样黏上去。”
珠珠一拳狠狠砸在他眼窝上,中气十足:“老、娘、乐、意!”
“干你屁事!臭傻叉。”小鸟没有半点不好意思,满脸不屑,挺直胸膛超骄傲说:“我就愿意给我的美丽老婆做舔鸟,我老婆多好,谁也比不上他,舔老婆是一种快乐。”她呸一声,嚣张嘲笑:“呵,我跟你说这些干嘛,浪费时间,你怎么会懂,没唧唧的鳖孙。”
“——”燕煜的脸绿了。
珠珠还要再骂他,燕煜胸口剧烈起伏几下,冷笑道:“是吗。”
他声音阴恻恻:“那你现在就该去春香花日楼看看,看看你的好公子在享什么美人春恩,芙蓉花色。”
珠珠一下皱起眉:“你在放什么屁。”
燕煜去抓她掰着自己手臂的手,不等他碰到她,她就像嫌弃什么脏东西一样赶紧先松开手。
男人伸出的手一顿,骨节分明的手背猛地绷紧,又忍耐地松开。
小鸟一无所觉,还拧着漂亮眉毛、机关枪一样哒哒地威胁:“你现在是谁的人,来岚城做什么?你又想搞什么事,我可警告你,裴公子要是再出什么事,我都算在你头上!”
青年英俊的督指挥使阴沉沉把手收回来,整了整自己松散褶皱的曳撒衣摆,重新恢复冷静自持的模样,深棕鹰眸乜她一眼,冷笑:“你不用在这里费事,我不是为了裴玉卿来的,我也不会对他做什么。”
“中南王是胶东王同母的兄弟,如今胶东王称帝,秦雍王亲征讨伐,吓得他魂飞魄散,来求你的裴公子从中说和。”英俊的督指挥使忽而怪笑一声,盯着珠珠,像狮狼沉沉盯着猎物,缓缓道:“天下皆知,中南王膝下有个名动天下的义女,正值妙龄,生得如花似玉,打小养在佛寺,静娴雅淑、生有慧根,精通佛家义理、又谈得一手失传的好瑟艺,中南王此来就是有意将这爱女献给大公子,你猜猜,你的好公子崇尚佛法,愿不愿意在身边收个这样红袖添香的美人,日后谈琴论经、焚香煮茶,可算得逢知己。”
珠珠:“……”
珠珠:“———”
话音刚落,燕煜眼看着少女一呆,瞬间头顶冒烟,像要当场炸掉。
她咬着牙齿瞪他,燕煜不看都知道她脑子里在想怎么把他大卸八块,但这里都是凡人,众目睽睽,他是光明正大踏入官邸的客人,她再讨厌他,也不能把他如何。
少女像鼓着大眼睛的金鱼,森森瞪他半天,不甘心地指着他骂一声“你等着——”,扭头跑走了。
燕煜久久看着她活蹦乱跳的背影,半响冷笑
——没心肝的小畜生。
英俊锋厉的青年望着她的背影消失,神容逐渐收敛,重新变成平日深沉冷漠的模样,挥臂猛地一扫披风转身大步离开。
珠珠一路跑到春香花日楼。
珠珠对于摘到裴公子这朵真高岭之花,其实一直有点癞蛤蟆乱啃天鹅的心虚,毕竟裴公子是个高雅的人,但凡长眼睛都能看出的清华典雅讲究人,而珠珠自己呢,她也心里有数,是个连低俗见了她都得喊爸爸的大低俗人。
靠着死缠烂打撒泼爬上美丽菩萨的床榻,小王八鸟一向很有危机意识,严防死守,步步为营,就生怕哪天裴公子跑掉。
要只是漂亮的小姐姐,她一点都不担心的,美丽菩萨肯定不是个好色的人,但那什么中南王的女儿怎么有那么多才艺!又懂佛法,又会弹古瑟,还端庄娴静淑雅——可恶!她听着都有点流口水,如果菩萨看到了人家,才发现知己应该是那样的,而不是动不动爬床的色色小鸟……
那可绝对不成!
春香花日楼张灯溢彩,门前车马如流,珠珠像个推土机莽横横撞开两个华服宾客,在人家震惊随即化作惊艳的眼神中自顾自往里跑。
“姑娘!”
“姑娘,您怎么来了。”
大堂里把守的兵卫和宫人都认得她,猝不及防震惊不已,连忙喊她纷纷来追她,小王八鸟一概不理,一双小细腿扑腾得飞快,沿着楼梯往上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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