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自信满满,符玉其实觉得没她想得那么轻易,但看她轻快美滋滋的样子,就压下没说——干嘛现在扫兴,将来的事将来再说,让她先高兴好了。
珠珠把九重天的事抛到脑后,把心思投入现在
凡间的生活不容易,也不好真白吃白喝,珠珠能动弹了,就跑去问钟姑娘有什么要帮忙的。
钟姑娘一再安慰让她安心养伤,楼里没什么忙的。
但珠珠并不安心,她是个欠人情会浑身痒痒的鸟,说自己现在伤好很多了,强调自己很能打,尤其等绷带拆开,她更超能打。
珠珠全是说真心话,她虽然现在没了妖骨妖脉,不能用法术,但一身妖体还是正儿八经的凤凰妖体,等她的伤恢复了,一拳下去不敢说山崩地裂,起码也能砸破几栋楼,人间的凡人都没法修炼,珠珠寻思她这不完全可以横着走了。
珠珠说得很自信,但她的样子实在没信服力,钟姑娘就没信,哄小孩子似的笑着哄她说好好好,小王八鸟头顶毛炸了炸,也没办法对漂亮温柔的小姐姐生气,最后被撸乱了一头呆毛,憋着嘴巴跑回来,像个被酒色所误的壮士,恨恨捶墙:“可恶,早晚有一日要叫她们看看鸟的厉害!”
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岚城是很富庶繁华的地界,发达的南北航运和织造业伴随着同样兴盛的烟花行当,苏河的花船是代代会出美名传天下的名妓,而市坊的茶馆、琴坊、酒楼这些消遣娱乐地方,虽说不是青楼楚馆,但日子久了,也总会有喝多了酒不开眼的东西来犯贱。
珠珠一大早就听见外面的吵闹声,有女孩子的惊叫和哭声,有男人粗蛮的大呼小叫声,有钟姑娘强忍着怒意竭力回旋安抚客人的声音。
“客人,客人说笑了,咱们公子病了,连王老爷家的宴席都推了,怎么能出来表演呢,咱们楼里琴曲也都是新排的,您听——”
“狗屁!少拿那不值钱东西糊弄大爷!”一个粗暴浑浊的男声响起,像喝多了酒发酒疯,浑吼道:“病病病,姓裴的是纸糊的今天病明天病,一个倡伶,差点卖屁股的男娈,还真当自己是什么角色,大爷有钱!大爷有的是钱!快叫他滚出来给大爷唱曲!”
前楼传来哈哈大笑,有人笑喊道:“小娘子,我们哥几个可是听闻岚城裴公子的美名特地赶过来,不见到人可是不罢休,还是请裴公子出来给我们弹上一曲,咱们有话也好说。”
“就是!”又有个尖锐的男声兴奋高喊:“大哥!听说那姓裴的长得比女子还美,是个坐轮椅的病秧子,咱们行走江湖这多年还没玩过瘸子,这次可得好好爽一把!”
“哈哈哈!到时候咱们兄弟一起——”
“哈哈好——”
“混蛋!你们怎么能对公子不敬,老子和你们拼了!”
“哎呦,几只毛没长齐的小兔崽子还敢动手,兄弟们,来给这几个小贱皮子开开眼……”
珠珠噌地从床上跳起来,扯过旁边的衣服披上,撞开门就往外跑。
珠珠像一枚炮弹头冲进前院的大堂里,正看见大堂乱作一团,四五个浑身横肉神色森然的粗汉狞笑打砸桌椅,珠珠看见几个眼熟的在清平楼学艺的少年愤怒冲上去,被为首那粗汉一拳打得口鼻冒血。
“他们应该是江湖人,二三流货色,会些粗浅武艺。”符玉给珠珠解释:“人间的官府管辖力不够,民间就自发形成一些帮派势力,他们锤打筋骨、修习武艺,虽然不能修炼,但武学有成后也能做到轻身如燕,一拳可撕虎狼,这几个就是江湖人,不知怎么跑来这里——”
“江湖人?天王老子也别想在这里撒野!”珠珠只森森说了这么一声,已经像头少年体健的凶悍猛兽冲过去。
壮汉把一个清平楼的少年踹翻在地,满脸狞笑就要再一拳打下去,耳边就听到爆破的劲风,下一刻,他脑袋巨震,整个人被生生被砸进桌板里。
周围瞬间死寂,清平楼悲愤的一众人惊呆,粗汉几个兄弟惊骇看着生死不知的大哥,不敢置信抬起头,就看见大堂正中的台子上站着一个少女,随意披着凌乱外衫,半边脸缠着绷带。
她身条高而修瘦,背后背着一根被粗布包裹的狭长条状物什,少女半边脸被绷带缠满,露出另半边脸雪白,镶嵌着一只森寒凤眸,眼瞳有如鬼火戾戾而烧。
这是种怪异的装扮,但不知为何让少女看上去更靡艳恐怖,像密林深夜出没的妖鬼,仿佛下一刻就冲过来掰断你的脖子让血液喷溅成红花。
楼里楼外一些隐秘窥视的目光倏然凝固。
所有人都看见那妖鬼一样的少女一脚踩在高台上,把高台厚重的石板踩得嘎吱嘎吱作响。
“谁敢来清平楼撒野,下一次,砸过去的就不是桌子。”少女目光缓缓扫过那几个骇得腿肚打哆嗦的凶徒粗汉,又像是对楼里外不知哪个角落的人说,一个字一个字森森:“人不能死在楼子里,可脑袋掉在外面什么犄角旮旯里,就没人能知道了。”
“……”
珠珠最后到底把那几个傻叉狠狠砸了一顿,揍得皮开肉绽屎尿失禁,清平楼的几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不断叫好,亮着眼睛争相把他们拖出去扔掉。
几刻钟后,官府衙门的衙役姗姗来迟,在旁边攥着帕子又惊又喜又忧的钟姑娘见状连忙擦干眼角泪水,让小九阿绣几个女孩子把珠珠带去后台去不要露面,然后换一张如花笑面向着衙役们迎上去打点。
珠珠坐在后台的板凳上,她的伤口有点开裂,微微渗红绷带,阿绣几个姑娘连忙帮她换绷带,她们的动作小心翼翼,像服侍着刚打了胜仗的大将军,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
楼里大大小小的孩子躲在柱子后门帘后面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偷看她,小声窃窃私语,空气中浮动着欢快的气息。
“珠珠姐姐,你好厉害啊。”
珠珠低下头,就见小九抓着手仰起脑袋崇拜望着她,像仰望着世上最厉害的的大英雄。
珠珠抬起另一只胳膊,摸了摸她的小牛角辫啾啾,问:“经常会有人来闹事吗。”
小九摇了摇头,说起这种事就有超出年纪的老成:“没有,钟姐姐每次都给衙门很多打点,公子也名声在外,公然来楼里闹事的人不多,一年也就两三次,多是喝多了的醉汉跑来说浑话闹事。”
珠珠顿了顿,公然闹事的人不多,所以暗地里议论清平楼和裴公子的人也不会少?
想想也是,那位裴公子名声再大再清贵,也没有功名,珠珠这些日子也对人间多一些了解,在这人间简直不当官的没人权,而且裴公子的身世不好,就像一张白纸上的黑点,别人要是嫉恨他,找不到其他缺点,就居高临下拼命踩着这点去骂,恨不得把他踩到泥地里。
珠珠很明白这点,当年她很小时候在长安学宫里就见过别人这么骂燕煜,虽然燕煜是个傻叉,但那些下三滥的小人珠珠更瞧不起,那些王八东西狰狞得意的嘴脸她现在都记得,天上天下都一样。
过了会儿钟姑娘回来,她眼眶微红,复杂又激动地看着珠珠,半响下定决心正要说什么,珠珠就说:“刚才楼外面好像还有人盯着。”
钟姑娘是激动珠珠居然这么有本事,但她本能觉得珠珠年纪小又有伤在身,还是不要外露,正想劝说珠珠以后低调一点,就听珠珠这句话,脸色顿时大变:“什么?”
“他们身上的气息和普通人不一样。”珠珠思考着符玉刚才说的新概念:“他们大概是…会武艺,是江湖人?”
钟姑娘神色顿时仓惶起来,攥紧帕子急得踱步:“我说怎么这些日子…不对…这怎么…这恐怕就是冲着公子来的。”
珠珠看出来不对,皱眉说:“他们为什么和裴公子过不去?裴公子得罪过什么人?”能慈济这一座清平楼的裴公子,珠珠很难想象这样善心的好人会得罪谁。
钟姑娘眼眶湿润,几乎哽咽出来,苦笑道:“这世道复杂,公子名望在外,可清贵名声能挡住正直的好人,又怎么挡住一些有权有势心怀恶意的恶徒?这些年不知多少人想借公子去攀那些富贵人家的高枝,公子品行高洁,不愿掺合进那些事里,不愿收礼也不愿做那些攀附之事,挡了那些人的荣华路,这必定是有人怀恨在心……”
珠珠抿了抿嘴巴,又有窥视的江湖势力,听这情形,在官府里还有不知道什么仇家
——这裴公子怎么这么倒霉呢?
珠珠想了想说:“我想去见一见裴公子可以吗?”
钟姑娘眼中含泪,摇头道:“珠妹妹,你帮了咱们楼子按理怎么都该答应你,但公子现在病得厉害,缠绵病榻,公子病时素来不见客,过些日子才行。”
珠珠还以为刚才是钟姑娘应付那些凶徒的托词,没想到裴公子真病得如此厉害。
珠珠脑海仿佛又想起那段清苦的禅香。
珠珠下意识问:“他生什么病?”
“我也说不明白,找了许多大夫也说不清,只说是公子胎里带的一段热毒,少年时没好好将养,如今病得愈发重了,每逢春秋换季的时候,几乎要去半条命,除了裴禹几个半大小子在身边伺候汤水,我们都不敢去打扰。”钟姑娘说着说着,忍不住哭出来:“老天没眼,公子菩萨那样的人,怎忍心看他命苦。”
珠珠听得心都酸了。
珠珠回到房间里,发了一会儿呆,思来想去,爬到床角把她的小布包翻开,拿出本命剑旁边的桃花枝。
这枝桃花是还在九重天的时候,阿蚌悄悄从吴越取回来的,是那位神秘的南楼侯留给她找新老婆用的礼物。
桃花枝上别着六七朵花,花苞都合拢着,据说找到她有缘人的时候会绽开。
符玉说:“你想拿它去给那位裴公子治病吗?”
“嗯。”珠珠说:“这是神州大地的灵物,对凡人大概是神药。”
裴公子救了她,把她带回这清平楼养伤,就凭这个恩情,珠珠也愿意倾力给他治病。
六七朵也是开,一朵也是开,只要留一朵就够了,其他几朵都可以用掉。
不过珠珠也吃不准这桃花能不能治病,或者说凡人的躯体能不能承受的住桃花的灵力,这东西不能交给钟姑娘她们转交。
珠珠想了想,决定亲自走一趟,看一看那位裴公子的情况再给他试试喂。
符玉默默瞧着她,却忽然小声说:“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对人家裴公子感兴趣?”
珠珠眼神一下飘忽了,羞恼道:“什么呀,我这不是还人家的恩情,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符玉心想,就是太知道你是什么人了,要不你脑子里怎么总回想人家身上那股禅香气。
小臭鸟的审美非常耿直直白,喜欢温柔温和、脾气好的、漂亮的,再如果有那么点像她娘亲的气度,就是十倍加分项!那位裴公子还没看见脸,但传闻已经完全符合,更甚者还是个有大善心的菩萨人,简直全在小臭鸟的好球区疯狂蹦迪。
尤其那点香气,看给这小臭鸟馋成什么样,真魂牵梦萦似的,恨不得火急火燎好奇想去看看人家什么模样,那裴公子但凡不是丑得丑绝人寰,这小鸟八成是要心动的。
符玉想叹气,好多话到嘴边,到最后也全化作轻柔嘱咐:“你等天光落了再去,动静小点,别把楼里的人吓坏了,也别把自己伤口再弄裂了。”
小王八鸟小鸡啄米点头,翘首望着窗外,等金乌西坠、天色半黑,整个人一下支棱起来,兴奋就从窗边跳出去。
天幕昏暗,清平楼已经点起灯笼,最后面有片竹林树丛遮掩的院子,伫立着一座简素典雅的二层小楼。
钟姑娘说过,裴公子喜好清静,这就是他在后院独住的梵华楼。
珠珠隼鸟一样轻巧跃进院子里,沿着竹林丛走几步,就忽然听见琴声。
珠珠倏然愣了一下,步子停住,怔怔抬起头。
散音沉远,泛音清冷,苍白尾指压弦序轻轻一松,像松碎一地月色,泛出入骨的清华与温泰。
灯笼光绰,月色如凉,笼过二楼围栏高台披外衣抚琴的青年郎君,长发披身,那头发黑得像墨,发丝又细得像缎子的丝。
落在腰间的发尾在晚风中轻轻悠扬,他垂着眼帘,萦绕的病色与清冷几乎攀着他的皮骨并生。
“……”
珠珠仰着脑袋,呆呆看着他。
像山里的妖鬼遇见了神佛,凡间耀武扬威的大凶兽正见到刚下凡的圣洁美丽佛陀。
珠珠的脑子转不动了,唯有心在砰砰跳,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她完蛋了。
爹,对不住了,她终究也要继承家族传统,去给未来漂亮老婆当舔鸟了!!(骤然兴奋jpg)
裴公子弹了多久的琴, 珠珠就不错眼地瞅着人家看了多久。
珠珠刚开始还装模作样关注一下琴声,但很快就把脑子抛到脑后了,很诚实地只盯着人家瞧。
珠珠远远看着这位菩萨似的公子,只觉得他太清瘦了, 外衫披在肩头几乎要滑落下去, 他没有束腰带, 可当晚风吹过来的时候,都能透过单薄布料看出细得惊人的腰线。
他肤色苍白, 鬓发色淡, 脸庞线条优柔静谧,坐在那里静静慢慢地弹琴, 整个人像夜下立地成的佛,披映着月亮银辉做的袈裟。
这时, 忽然他抬头, 往楼下望了一眼。
珠珠差点以为他发现自己了, 她吓了一跳, 几乎要不好意思地从竹林丛后走出来,就听屋里突然传来惊呼的男声:“公子,您怎么又去弹琴了,您还病着,怎么能在那里吹冷风。”
话音未落就见一个十来岁的小童快步跑出来, 扯着一件厚绒披风搭在裴公子身上, 这一下,琴声自然中断, 他苍白的手搭在琴弦, 每根指节自然地微微弯蜷, 像柔润的白玉。
裴公子拿起旁边的帕子遮住口唇, 低低咳了几声,珠珠第一次见男人咳嗽还用软帕遮着,可她居然一点都不觉得矫情,因为他的动作是自然而然的、不急不缓,他咳得那么厉害,让人的心都仿佛一同揪起来了。
他咳了半响,才轻轻说:“回去吧。”
小童应一声推着他身后的椅子,珠珠这才发现那竟是一把特制的轮椅,裴公子膝上搭着一块毯子,慢慢将手从琴面收回来,另两个高个子的侍仆一个提着灯烛一个默不作声把琴抱起来,都拥簇着他转身进屋去了。
珠珠等他们都走进去,脚下一蹬,无声无息轻巧跳到二楼围栏旁,这里仿佛还残留着郎君身上的香气。
珠珠吸一口气,背靠着墙壁,隔着晃动的门帘的缝隙侧头往里望,望见里面些微的动静,裴公子已经坐到床上,倚坐在床头,那几个小厮侍从给他倒水放了枕靠,又端来一碗药。
那显然是碗苦药,刚端来,刹时一股浓郁的苦涩漫开,珠珠看见那裴公子轻轻叹一声气,有些倦乏说:“放桌上吧。”
小童把药放床头桌上,珠珠听他声音轻浅说了什么“无妨”“把王家帖子收下”“明日我起来身走一趟”种种。
“公子,您这样的身子怎么还能去应宴。”
“公子,您别操劳了,您就好好歇息吧,外面有钟姐姐守着没问题的…”
那小童急得直跺脚,几个侍仆也面露急色劝说,裴公子只轻轻摇头,说乏了要歇息,那几人劝不住,也不敢打扰公子难得要休息,只得忍着急先退出去。
等人走了,裴公子咳了半响,伸手把那碗苦药端过来,拿起汤勺垂眼慢慢喝。
他喝的时候,珠珠还在盯着他看,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的人。
是的,是美。
连“好看”这样的形容词,都配不上他的。
裴公子低着头喝药,那药太烫了,热气熏得他苍白面颊泛出桃花一样浅浅的红,他咳得厉害,端碗的手勒出几条细细青色的经络,珠珠都担心他拿不住碗。
眼看他咳得发颤,珠珠再忍不住,直接从门帘横出来,小快步跑过去,一手从另边托住碗底。
裴公子正在喝药,猝不及防钻来一个小小的身影,三两步蹿到他床边端起他的药碗。
裴公子:“…”
裴公子:“………”
裴公子顿了半响,正要抬起头,那少女像终于反应过来这是什么状况,眼眸一瞬间睁圆,另只手伸出来猛地捂住他的嘴。
“你别叫哦,我不是坏人。”少女压低声音,信誓旦旦说:“我是好人,我是来帮助你的。”
裴公子:“……”
裴公子看着这面前大言不惭说自己是好人的少女,心绪不免复杂。
珠珠看见他抬起眼,露出一双温润清冷的睡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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