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几天, 珠珠就从夜里爬墙的登徒浪子,翻身成能白天大摇大摆走进梵华楼的贵客。
这谁知道了不得说一声卧槽。
比如那几个小童侍仆,当第一次看见她背着手得意晃悠到裴公子身边,各个目瞪口呆。
小九几个小孩呆呆张开嘴, 钟姑娘瞳孔地震, 清平楼里一片寂静, 大家眼神空白,脑门挂着流动横幅一样不断滑过“我是谁我在哪发生了什么。
这场面, 珠珠都有点心虚了, 但裴公子态度却很自然。
他实在是个镇静从容的人,除了第一夜她强迫他太猝不及防, 他一时气昏头恼怒,等之后他回过神来, 很快有条理地处理好事情, 再没见失态过
……嗯, 每次夜里易经洗髓的时候不算。
直到裴公子简单介绍完珠珠的身份, 算把这件事定下了,让大家散去,大家犹自恍恍惚惚神色复杂看着珠珠,游魂似的浑浑噩噩飘走了。
珠珠单独对漂亮老婆的时候比较厚脸皮,但一到大庭广众又变成个讲究体面的鸟, 大家火辣辣的眼神看得她有点不好意思, 小声说:“好像有点太突然了,也许应该过一阵再说。”
裴公子重新坐回桌边, 拿起勺子喝粥, 他的午饭还是清粥, 说:“早晚都是要说, 又何必叫你偷偷摸摸的。”
珠珠吞了吞喉咙。
裴玉卿看着是个无比清冷的君子,珠珠原本以为他是块玉做的雕塑,月光凝成的菩萨,不食人间烟火,得小心翼翼含着捧着,但等真的相处才发现,跟想的完全不一样。
珠珠跑回去,忍不住说:“你真的不骂我两句吗?”
裴公子抬头看她,眼神有些讶异:“为何骂你?”
“因为我强迫你啊,因为我很混蛋啊。”珠珠中气十足,诚恳说:“你要是不高兴,不要忍着,骂我就行,我对自己还是有数的,以前天天要八百个人骂我王八蛋的。”
裴公子听得忍俊不禁,含唇而笑,却摇了摇头:“我觉得你是有种种不好,但我看来,你也更有许多可爱之处,我看你像看个孩儿,虽然泼赖、但实在惹人怜,我难以厌弃你,倒莫名心软,并不愿意责骂你。”
“…”少女没吭声,裴公子见她一眨不眨看着自己,微微笑道:“你以诚心待我,我既答应了你要陪你试一试,就也当以诚心偿你,怎么能要求人是完人,你的优点我看见了,觉得可爱,你自然也有缺点,我也该一并包容,若能慢慢带你改,那当然是更好,若不能,那也是我愿意认了的。”
珠珠难得不知道说啥。
她活了八百年,谈过两段恋爱。
第一段是学生时代和少年魔君,燕煜,他性情冰冷桀骜,野望滔天城府深沉,有话从不好好说,哪怕喜欢她,也非得含尖带刺一样,两人谈情说爱就跟两只刺猬一样对着扎,非得鲜血淋漓争个高低胜负。
第二段是嫁给南域天尊衡道子,衡道子沉峻威严,礼重体统,她和他谈恋爱,不止多了个夫君,简直像多了个爹!虽然被偏疼被娇纵,但天天要被他说教,那老东西自负过头,看她身上的缺点根本看不下去,总想把她掰成个好小孩,叫王八鸟的脑袋都要炸了。
但珠珠突然意识到,裴玉卿和他们都不一样。
他更宽容,更柔和,清冷的外表下,却是无比的通透温润,他以成熟的心态看待她的好和不好,愿意包容她。
天呀,珠珠想,她这是什么运气,捡到这样的大漏。
她居然能遇到这样的神仙老婆!!!
裴公子看着少女半天没出声,突然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拆开了递给他。
裴公子一怔,看见里面一块块浅青色的软糕,才莞尔道:“是西巷门子那头的糕饼店,你倒会吃。”
珠珠说:“我闻到他家用的料最好,干净得很,你也能吃,给你吃。”
裴公子闻言弯了弯眉,挽过袖子捏起一块茶糕尝了尝,和声:“好吃,谢谢你。”
他说:“我吃不了多少,你也拿块尝尝。”
珠珠不拿,她蹲下去,交叠双手脑袋趴到他腿上,仰头像幼鸟一样张开嘴巴。
裴公子微微一僵,和她对视半响,珠珠大眼睛乌溜溜转,嘴巴张得更大:“啊——”
“…”裴公子和她僵持一会儿,也软了心力,到底拿了块新糕点喂给她。
珠珠就着郎君的手咬了一口,小鸟圆圆长长的眼睛快乐地眯起,连吃了几口,一块糕点才吃完。
茶糕滋味清甜,一点都不腻,糕点碎渣黏在嘴角,小鸟意犹未尽地舔掉,无意间舔到郎君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指尖,那根修长白皙的手指刹时滞住。
珠珠一愣,她发誓她不是故意的。
但小王八鸟反应过来,也没有收敛的意思,抬头瞅着他的表情,反而试探地轻轻咬了下。
“……”裴公子耳颈逐渐敷出红霞,他有点无奈又有些温柔看着她,像看着头调皮捣蛋的小怪兽。
珠珠从他的态度里咂摸出不需要直言的微妙的纵容,心情一下超好,小坏鸟这才松开虎牙,裴公子把手指收回来,又捏起一块点心喂她。
就这么一块一块,最后大半的点心都进了鸟的肚子,珠珠吃的心满意足,趴在他膝头,乖乖软软望着他。
裴公子拿帕子把手擦干净,玉一样的指尖裹在帕子里若隐若现,比半旧的布帛还丰润柔软,珠珠的眼睛跟着他的手转,直到那只美丽的手落在她头顶。
裴公子摸了摸她的头发,轻柔道:“你也不必总把自己说得那样坏,我能看出来,你是个心细的孩子,讲正义,有担当,也会细致关切人。”
“那天晚上我的床褥衣物都是你给我换洗的。”裴公子说:“今天这点心也是,我身子不好,你特地挑我能吃的,来带给我。”
珠珠以前天天被骂都意气风发,这下被漂亮公子夸反而有点不好意思,把脸蛋悄悄歪一点埋进布料里,小声说:“没有,没有…”
裴公子轻轻摸着她头发:“你有神通,若真贪恋我容色,我一把凡人病骨头,纵使给你强夺了去又能有什么话说,你却能忍得克制,这样细致关怀我,伏低做小哄我,我心里怎么不明白。”
珠珠脸蛋红红,像浑身的毛都被舒舒服服捋顺了,乖得不得了。
珠珠突然小声说:“裴公子,你真像我娘。”
裴公子怔了怔,很快会意过来,眼神变得柔和:“是吗。”
“嗯。”珠珠把脸蛋搭在他手心里蹭了蹭:“在我心里我娘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她仰头看着他,真诚说:“现在公子你是天底下第二好的人。”
裴公子被逗笑了,又心中忽而难以言喻的柔软。
谁能不喜欢这样热烈真挚的表白呢。
一片死水都会烧开,清泰平静的泉溪会不知不觉漫溢成江河,一日崩然决堤。
清华端庄的郎君看着蹭着自己手心撒娇的小鸟,撩了撩她鬓角蹭歪的碎发,忽然很低很轻的声气,叹一声气,像轻轻说给自己听:“还真是个小冤家。”
珠珠和裴公子的关系突飞猛进。
越相处越发现,裴玉卿是个极宽容成熟的人,他柔和,风雅,脾气好,而且特别有生活情趣。
他会写诗,会画画,会写一笔很好的字,还会弹很好听的曲子。
江南裴郎的乐声传遍美名,便是高门大户也一曲难求,裴公子很宠她,最初大概以为她也喜欢听他的乐曲,时常给她弹琴,问她想听什么曲子。
珠珠想听个狗蛋。
她是个俗鸟,很俗很俗的那种,弹琴很好,但她更想弹弹琴的人。
但这显然不是能说出口的人话,珠珠支支吾吾,热情表示漂亮老婆弹什么都好什么她都爱听。
裴公子刚开始没反应过来,真尽心尽意给她弹,把高山流水和前朝古谱都慢慢给她弹一遍,因觉她年纪小,怕移了她性情,没弹那些太出世清冷的梵曲,他是真怜爱她,哪怕还病得不太有精力,也愿意拿出心力哄她高兴——直到后来一次他弹琴的时候,被再没忍住的小鸟崽子扑倒,裴公子才意识到,这小泼赖是真不想看他的心力,她只非常想扒开看看他别的东西。
裴公子哭笑不得,轻轻戳她的脑门:“你啊,不是化成人型没多久,好的不学,怎么偏偏贪这个。”
珠珠趴在他身上悄咪瞧他的表情,看他不像很不高兴的样子,胆子更大了,脑袋像小兽一样往他交衽的衣襟里拱了拱,把原本好好的衣领拱松散,她哼唧:“我…我也没想做什么,我就是想和你亲近亲近。”
裴公子从来气息泰定清浅,被她拱得也不由起伏起来,他鼻息微急,半阖起眼,手指从她额角抚到后脑,温柔一下一下顺着她脑后的头发。
他的领口松散,逐渐显露肩颈小片优美白玉一样的肌肤,珠珠吞了吞唾沫,他到底身体还不好,她也不舍得欺负他,就小小地舔了舔蹭了蹭,默背着清心经才努力把那截衣领拉拢起来,然后像被榨干的咸鱼啪嗒倒在人家肩窝里,搂着人家脖子哼哼唧唧。
裴公子被她逗得好笑。
他是很宽容的人,食色性也,他幼时从京城苟延出条命来,辗转流落到这南乡,给人家买去做过童伶,后来出来做乐师,享过泼天富贵,也卑弱过如泥尘,在岚城这样天南海北聚集的风月地界再没什么没见过的,她是小妖,年岁又小,好奇这个再正常不过了,他其实也愿意纵容她。
裴公子抱着她,哄孩子似的轻拍她的背:“你要想顽,我就陪你顽一会儿。”
珠珠眼睛亮亮看着他,在他脸颊亲了亲,毛绒绒的脑袋摇了摇头:“不,我不要,我等你好了的。”
裴公子心柔成水,侧过脸,在她脸颊轻轻吻一下。
珠珠立刻探着脑袋,兴奋含住他的嘴唇,又去够他的舌头,小狗一样兴冲冲非把人家的舌头叼到自己嘴巴里亲来咬去,美郎君喘不上气,也推拒不过她,带着清苦佛香的口涎无法自抑从唇边泌出来,像春浆玉露,被贪红了眼的小王八鸟乱七八糟全舔干净。
珠珠缠着裴公子胡闹好一段日子,每天甜甜蜜蜜叫人家老婆,后来有天在外面追杀人过街串巷时候听见花船里的美人娇滴滴叫郎君相公,她回来也兴冲冲乱叫郎君相公,有时候还扒着郎君衣领边舔他耳朵边高兴胡叫情哥哥好叔叔
——反正她没有哥,也没有叔,她胡说八道连眼皮子都不眨的。
可裴公子真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前半辈子清心寡淡,静如止水,谁知道临了临了,竟碰上这么个小冤家,泼赖又好生可爱,真要把他的魂命儿都吸了去。
裴公子对小坏鸟实在娇宠纵容,几乎没有下限,娇纵到连珠珠都有点心虚了,尤其百草堂的大夫过来给裴公子请脉,惊喜先说裴公子身体大好多了,但又忧虑说还得戒酒戒色继续好生将养。
裴公子身体变好是理所当然的,甚至他恢复的速度在珠珠看来还是慢的,六七朵桃花已经吃了小半,他的腿疾只好了一些、但还不能像常人随意站起来,而且虽说不吐血了,时不时也还会咳嗽。
九重天的桃花枝在这人间无异于神药,按理说功效该更好才对,珠珠都怀疑是不是自己总缠着他瞎闹,才让他恢复慢的。
珠珠听着大夫着重强调的“戒酒戒色”,心虚得不行,之后好几天都躲着裴公子走,怕自己又扑上去耍流氓。
裴公子当然察觉到,他好笑又怜爱,说没事叫珠珠过来,珠珠也不肯过去,他没奈何,就说带她出去走走。
快临近冬天了,大乾崇尚佛教,世人有冬日礼佛的旧俗,冬至前几天,裴公子就带珠珠去万佛寺上香。
一大早,清平楼几个高壮的侍仆就去套了马车,楼里今日没课业排班的孩子都欢呼跑出来,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都去。
裴禹照例在裴公子马车外守着等吩咐,钟姑娘在后面照顾孩子们,出发的时候,珠珠掀着窗帘看不知何时十几个侍仆牵马来,陆续护围在马车边。
那十几个侍仆身材高大健硕,平日沉默寡言、神出鬼没,说是楼里请的护院,但其实珠珠发现他们大多时候只守在梵华楼外,根本只护卫裴公子一个人。
“这些人肌肉虬结,体内气脉沉稳浑厚,是非二三十年日日苦练不出的练家子,绝对的江湖一流高手。”符玉不由感慨,说:“看来这位裴公子的确有不一般的大身世,也许你可以问问他。”
珠珠若有所思。
门帘被掀开,裴公子被小童小心搀扶着走进来,因着天冷出门,他披着家里已有些日子没穿的厚绒裘,拿漆檀手炉,鸦鬓浅瞳,清淡温润如玉,还在微微咳嗽。
珠珠立刻先把这事抛到脑后,跑去搂他的腰身,她整个人都像个小火炉,抱着她连手炉都不必用了,裴公子忍不住笑,坐到软垫去,珠珠自发爬到他腿上坐着,勾着他脖子。
裴公子温柔抱着他家的小妖怪宝贝,心里说不出的踏实,但他踏实,小妖怪不踏实,挪了挪屁股换个舒服的姿势,又撅着嘴巴来亲他的脸颊。
珠珠边蹭腻他,边说:“我听说你后日要去一个什么春花楼。”
裴公子给她腻缠得气息难稳,双目也不由渐渐迷离昏沉,失了往日的从容平定:“后日王家老太爷寿宴,王老爷包了春香花日楼做喜席,准备同时宴请江南提督。”
“江南提督。”珠珠突然说:“他姓什么?”
“如今的江南提督姓马。”裴公子睁开眼目:“怎么问这个。”
珠珠脸色一点异样没有,笑嘻嘻:“随便问问,他和你有仇吗?”
裴公子神色清浅,摸了摸她头发:“我只一个乐师,怎么会与那等朝廷大员有恩怨,不过是弹弹曲子。”
珠珠转了转眼睛,瞅着他:“真的吗?”
裴公子看着她,好半响,颇为无奈地笑:“你呀,哪学得这样机谨多疑。”
珠珠一听就知道果然他有大秘密,但不大情愿说,她撒娇还想追问,正在亲呢间,突然传来无数破风声。
珠珠想都没想搂着裴公子往旁边倒,几支淬毒的箭穿透马车射进来,下一刻竟从街两边冲来无数蒙面黑衣刺客。
“公子!”
“护驾——”
裴禹尖叫声响起,十几个守在马车边高大寡言的侍仆突然露出暴起,竟不知从哪儿拔出武器向那群刺客杀去。
一道弯勾尖匕向裴公子刺来,珠珠一把抽出本命剑撞碎,看见不远处那为首黑衣蒙面刺客标志性的血腥蛇瞳。
又是那群刺客!
珠珠心中生出杀意,一把抽出本命剑把裴公子护到身后。
周围到处都是惊慌惨叫的百姓,珠珠目光迅速扫视,看见钟姑娘和几个护院护着一群孩子分散藏进人群里,珠珠的心稍松。
“他们是冲着我来的。”裴公子吹着寒风,又咳嗽起来,他的神容却是冷静,扫过那些人一眼,温声说:“好姑娘,你先走,他们不敢对我动手。”
珠珠信才有鬼,刚才的箭头都淬了毒,这些刺客显然是抓裴公子不行,也干脆就杀了他。
珠珠紧紧护在裴公子身前,刺客来一个她砍一个,连砍了十几颗脑袋,那蛇瞳黑衣蒙面刺客见时机快不好,猛地向她杀来。
一个侍仆远远扔给她一把刀,珠珠接过来反手向刺客砍去,那嗜血蛇眸的刺客避开,与她彻底两兵相撞,他闷哼一声,她耳边传音嘶声厉道:“你是哪路的人,仗着几分武艺就敢来岚城搅动风雨,黄毛丫头,胆敢坏马提督的差事,可知这背后是何等滔天的牵连,岂是你能逞英雄,咱家劝你趁早束手就擒,说不得能留条全尸。”
珠珠嗤之以鼻:“放屁!”
人间还能有什么滔天的事,珠珠现在自觉最意气风发,只要不是衡道子那老东西亲自降下凡来抓她,她八爪螃蟹横着走简直无所畏惧。
珠珠懒洋洋谑笑:“呦,什么样的天大差事,不如叫你们的皇帝小儿亲自过来和我说说,那我说不定还愿意听一听。”
蛇瞳刺客霎时惊骇,随即目眦厉道:“放肆!你好大的胆子!”
“你的伤还没好,先把他打残打退就好。”符玉立刻出声:“这是人间,不能动静太大,否则若是扰乱凡间王朝秩序惊动天道,可就不是天雷了。”
珠珠心里有数,忍着杀意正准备给这傻叉先放个三刀六洞的血,对面男子突然甩出一道弹丸,珠珠下意识抽身后退,那弹丸竟凭空转道,转折直奔裴公子而去。
珠珠眼瞳骤缩,想都没想转反剑,弹丸重重撞在剑身炸开,无数粉末还是吹到裴公子脸上。
珠珠脑子嗡地一声。
“有没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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