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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腔 (咬枝绿)


长袍老板提醒:“去年做的差不多就是这个色,花纹更俏些,今年就不做青的了吧,珍珠白和豆蔻紫都好看,弥弥皮肤白,这种又嫩又浅的淡色最抬气质。”
最后钟弥没选,照长袍老板的推荐,各做一身,款式也不同,珍珠白做气质古典,豆蔻紫做改良新式。
这趟回来,钟弥本来打算找个时间跟妈妈说自己恋爱的事,听听妈妈的意见,看要不要告诉外公。
可从宝缎坊回来,到参加完胡葭荔的订婚宴,好几次母女相对,钟弥都是张口无言,章女士问她怎么了,她最后也都扯了些无关紧要的话讲。
睡前辗转,她一合眼脑子里就胡思乱想,干脆起来找事做。
新旗袍送来一件豆蔻紫,珍珠白那件重工,得到九月初才能寄去京市。
她换上新衣服,在镜前打量,忽的就想起去年这时,有一模一样的场景。
那时候她也曾夏夜难眠,为的是沈弗峥在宝缎坊雨窗前夸她的一句“很好看”。
她嫌脚上指甲单调,便从抽屉里翻出一瓶淡紫的指甲油,人坐椅子上,脚踩在桌沿,弯着腰,对着脚指甲一点点描色。
涂完一边,她捏刷盖的手,划自己放在一边的手机,把电话打给沈弗峥。
快十二点的时间,那头不知道是应酬场合,还是朋友聚会。电话一接通,比沈弗峥那句“还没睡?”声音更清晰的,是一个陌生的男声喊旁巍。
“旁巍,那小明星你要是真喜欢就继续在外头养着,又不妨碍你跟彭东琳复婚,怎么?一个小情儿拎不清还敢跟你要名分?”
为着朋友,钟弥原本滞涩的心情又多蒙一层灰雾。
旁巍是如何回答的,她没有听到,因沈弗峥起身,离开原本聊天的环境。
有人在身后怨声留他:“沈老板,咱这儿正打着牌呢!”
“上头检查,你太吵了。”
“上头检查?阿姨啊?帮我跟阿姨问个好!”
沈弗峥说:“你声音这么大,阿姨已经听到了。”
电话里的妙龄少女钟弥没忍住笑,过一会儿停了,等他走到安静的地方,才嘟嘟囔囔说:“我现在随便打个电话给你,都属于上头检查了吗?我才不管你呢。”
沈弗峥问:“不是检查,那得请您明示。”
钟弥将刷头插进指甲油瓶子里,跟他说了自己本来打算通知章女士,但最后放弃的事。
这种时候,措词不慎,弄巧成拙,最后搞不好双方都会不开心。
钟弥低声解释着:“我想等更尘埃落定一点再告诉她,我怕她太担心我,不管我怎么解释,等我一走,她还是会在州市天天为我烦。”
“你考虑得很好。”
他的话太客观,客观到缺乏情绪。
隔着电话钟弥拿不准,索性不猜了,直接问:“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说是在给你压力?”
“我们这是在沟通,弥弥,不要乱想,问题被提出来,才更容易解决。你这样很好。”
微微刺鼻的甲油胶味散掉一些,钟弥轻轻往甲面上按,还没干透,留了浅浅指纹,但她懒得管了。
她伏在自己的膝盖上,盯一旁的手机屏幕上的名字,犹似见真人,说:“你总是夸我。”
“谁没有夸你?”
他声线温和,语气稍稍一扬,居然有种要找人算账的计较意思。
钟弥抿唇一想,才发觉自己就是一个在鼓励和夸奖环境中长大的人,或许早慧,也在家里循循善诱的温柔教导中知晓一些纸上谈兵的世故规则。
心思是清明的。
但你真叫她往浑水里蹚,待在逆境里挨磋磨,百忍成钢,根本不可能。
她会立马跑的。
这种取舍,她做起来比谁都快。
而沈弗峥看她,比她自己看自己都准,他知道她需要什么,也知道她喜欢什么。
时刻保护,偶尔指引。
跟这样的人在一起怎么会不开心,没有理由不开心。
也只有这样的男人才能叫她一次次清醒又深陷,叫她领教,爱是引颈受戮的枷锁,是不顾明朝的宿醉。
除了家人,也只有沈弗峥能让她不由自主露出那种小女生偏要找茬的娇态:“那你也不能乱夸啊,说话要负责,那你跟我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吗?”
那边居然无声,在犹疑?
钟弥似逼供一样着急问他:“你在想什么?”
他语气平平,又似乎被她逗出一点笑声,说:“我在想,我跟你说的每句话,的确不能保证都是真的,你也是成年人,有时候也要学会分辨和质疑。”
分辨和质疑?
钟弥脑子一瞬间负荷过重,混沌思考了一会儿,没有分辨出任何,也不知道该质疑什么。
“我要分辨质疑什么?你举个例子看看,作为交换,你举的这个例子,我不计较你为什么说假话,而且会重新考虑你的真实想法。”
“确定吗?”
“确定啊。”
钟弥做好准备,等电话里淌过几秒安静,就听到一道颇有条理感的成熟男声说。
“就比如——”
“你这次回州市,我说你很久没回去了,这次回去多陪陪你外公和你妈妈,我的真实想法是,我希望你快点回来,我希望你多陪陪我。”
话落,电话里陷入空前的沉默。
钟弥搭在桌沿的脚,圆润脚趾已经颗颗蜷缩紧绷。
过了许久,她多余解释一句。
“……我们在一起那么长时间,我已经陪你很久了。”
“我知道这很无理,所以说了假话,”稍稍一停,他补充一句,“但也希望你可以分辨质疑。”
钟弥持续失语。
这一刻,她已经完全不记得不久前拨电话给沈弗峥时自己是什么心情,恋爱的魔力真不可思议,多巴胺分泌上头,什么烦恼都能抛到脑后。
更有魔力的是沈弗峥。
他总能不声不响就带动她去沉浸投入,床上床下都是,就好比此刻,他暗示想她,不过三言两语,钟弥的心就跟被小勾子吊起来一样,反而成了相思病更重的那个,恨不能今晚就飞回京市见他。
“给你买明天下午的机票,到时候让司机去接你,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好吗?”
以前只觉得这人像老狐狸,现在需要思考这是什么品种的男狐狸精,虚假的稳重皮囊,好大的勾人本事。
钟弥深深吸一口气,最后听到自己不争气的声音。
“好。”
“突然改行程,跟妈妈外公那边好交代吗?”
钟弥心情复杂地弯起唇,心想又说假话了是吧?精致利己的黑心资本家,你会在乎我不好跟家里交代吗?
“好交代啊。”
钟弥故意说得大大方方,“我就说我遇见妖精了,失了心智,现在谁都别管我!”
沈弗峥失笑,低低顿顿的笑音,沉醇磨人耳朵。
“等你。”
钟弥硬是拔高主题:“等我回来降妖除魔!”
他既应和又纵容:“等你回来随你处置。”

司机在机场接到钟弥, 先往舞团开去。
九月份有惯例的外地演出,团里开大会前,通常以各个舞剧为单位的小组内部也会私下开个小会。
钟弥今年刚进来, 很多事还不知情。
师姐在微信上临时通知,说看她朋友圈这几天回老家了, 要是过不来也没关系,也没什么大事。
作为新人, 钟弥更不敢搞特殊化, 问了具体时间,回复自己已经落地京市,很快就可以赶过去。
随即让司机改方向去舞团大楼。
去了才知道,的确不是什么大事。
嫌团里订的食宿标准低。
钟弥本来以为组里开会讨论的是愿不愿意自己贴点经费,没想到只作通知, 她们组人美心善的富婆姐姐一力承担开销, 按团里流程,还得填两张表交到财务那边。
鼓掌欢呼,填表。
半个小时, 钟弥又从舞团后门出来。
后街道连着附近一所小学, 正是放学时间, 人挤人,车挤车, 熙来攘往。
高温将马路晒得热浪滚滚。
司机站在车门边, 看到钟弥身影,一时呆住, 惊讶如此速战速决, 跟钟弥说:“刚刚林叔打电话过来, 问咱们到哪了, 我还说您临时有事改去了舞团,林叔问您这边什么时候结束,我还说恐怕要很久。”
这新司机也跟老林沾亲带故,年纪不大,也是当兵出身,跟钟弥说这话的时候,手上还傻愣愣托着一份冒热气的小吃,看样子是真觉得钟弥一时半会出不来。
钟弥拿手掌撑小棚,在眼前挡着日光,蹙眼往旁边看,说没事。
司机已经腾出空手,慌忙给钟弥拉车门,“这外头热,您赶紧上车。”
作势就要往旁边的垃圾箱里扔手上的东西。
钟弥喊住他:“唉!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旁边买份冰。”
司机说要替钟弥去,钟弥对他一笑说不用。
“你不知道我爱吃什么口味。”
等钟弥买完冰沙回来,司机那份小食也扫空干净,启动车子跟钟弥确认行程,说这时段,路上很可能堵车。
“林叔电话里说沈先生这个会大概要开到六点半,咱们过去,也差不多。”
钟弥笑盈盈点头。
车子没开多久,钟弥手机响了,一通电话时间不长,钟弥说的话也少。
司机就看着那份抹茶味的大份冰沙,浇了奶油的尖顶只动了一小块缺口,其他部分,就在车程中,静放在钟小姐膝上,一点点融化。
而钟小姐脸上一点笑也没有了。
他小心翼翼看着车镜里的人,“钟小姐,要听点音乐吗?”
“不用了,谢谢。”
司机不敢再多试探,等绿灯时,给老林发去消息汇报,余下路程便安安静静开车,把钟弥送进入夜的CBD,小小的车子,在高楼间缓缓停下。
下车前,钟弥把手里由冰成水的盒子递给他:“能帮我找个地方扔掉吗?”
沈弗峥不常在这里办公。
作为董事,一年到头可能也就重要会议需要出席。
会议桌上也谈不了什么新鲜事,因真有什么新项目新改革,在这件事能拿到会议桌上谈之前,早就私下以娱乐消遣之名碰面谈过。明面上的对垒,不过是私下出现了不同的利益拉锯。
所谓大局,自古都是变相的权势苟且。
钟弥上了老林的车,没多久,另一侧车门就被人拉开了。
车外站着沈弗峥。
烟灰衬衫,黑色西裤,深沉冷色很是疏离。
两人的表情本来一个冷淡,一个低落,都透着麻木,车里车外,对上眼,看了会儿,居然同时露出笑。
沈弗峥心情轻松不少,手里几分文件随意往车椅后一扔,坐上来,问她:“怎么瞧着不高兴?在舞团受人欺负了?”
钟弥摇摇头。
“不是。”
这个夏天好像太热,但她又过得太充实,有点无察。
“我养的小雀死掉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中暑,刚刚老戴还在电话里安慰我,说我已经养了好几年,用不用笼子关,都是要死的。”
“我见过的那只?”
钟弥点头,嗯了一声。
她手臂一伸,伏在沈弗峥肩上,闻到他脖颈里带着夏日汗息的松木香。
他身上的严整气质有种天然的秩序性,好似内核稳定的强大机械,叫人信服的同时,也叫人安心。
钟弥靠着他,喃喃说:“感觉不是好兆头。”
他轻笑:“什么时候这么迷信了?”
钟弥反问他:“你一点都不迷信吗?”
“这要看你怎么定义迷信,哲学也会研究宗教,不仅有无神论,还有泛神论,连菩萨都有定义。”
钟弥就出生在一个菩萨成道的地方,从小被灌输的思想里,菩萨就是菩萨,受涅槃,证因果,渡众生,头一回听说菩萨还有定义。
“菩萨怎么定义?”
他稍想了两秒:“致力于让他人觉悟的已觉悟者。”
听后,钟弥若有所悟,凑近他跟前,温凉的手指尖往他眉心一点。
沈弗峥问:“这是干什么?”
“你这儿缺颗红痣。”钟弥一脸认真。
“男菩萨。”
沈弗峥微微一笑:“再夸也没用,是真凡人,没有起死回生的能力。”他又看着钟弥问,“那是什么品种的鸟?有没有照片,我叫人给你找一只一样的来。”
钟弥不乐意:“失者永失,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模一样的东西!”
他也很能理解:“那以后再有喜欢的鸟,就再养一只。”
钟弥点点头,这时候才问他刚刚开车门的时候好像也不太高兴。
他不似钟弥有倾诉欲,小孩子似的要人哄,只淡淡说:“工作,叫人疲惫是正常的。”
钟弥看着他腕间的表。
越关键的齿轮,越要能包容其下无数小齿轮的进退碾合,将无常整合成有常,整个机械才能稳定持续的正确运作。
他又问钟弥明天要排练吗。
钟弥提醒他明天周六。
“我小姨约你晚上打麻将,你看你想不想去?”
她严重怀疑,要不是今天因为小雀去世,自己心情不好,他小姨的这次邀约,她应该没机会听到。
沈老板是一视同仁的。
在谁能占用钟弥这件事上,她的家人要排在他后面,他的家人也是。
只有一种特殊情况,他体谅钟弥,才情愿说谎。
住去常锡路后,钟弥跟他小姨见过面,也吃过好几次饭。
他小姨年轻到超乎想象,不止是保养缘故,实际年龄也是,因她只比沈弗峥大十二岁。
沈弗峥告诉钟弥:“所以她跟我妈不亲近,我外婆去世早,长姐如母,她一直嫌我妈太管着她了。”
钟弥当时一点就通:“所以你小姨跟你关系好。”
转而又想,钟弥不禁咋舌。
在人际关系方面,沈弗峥不知是神通广大,还是金子人人都喜欢,对于能进入他生活范畴的人,他都能处理好关系,叛逆的,古板的,不是对他心怀钦慕,就是对他青眼有加。
做人做到他这个份儿上,叫声男菩萨也不算夸张了。
沈老板是真有本事。
第一次跟他小姨见面,就在裕和里29号的后院餐厅。
钟弥喊慵懒又风情的何瑾阿姨,她搂着自己的猫,斜来一眼,一边顺毛一边笑说:“叫小姨就好,小姨显年轻。”
钟弥便听话地改口叫了一声小姨好。
她又问钟弥多大。
钟弥说二十二。
她亲亲热热拉住钟弥的手说:“这才是应该叫我小姨的年纪啊!沈弗峥不行,我不让他喊。”
“他不喊您小姨吗?”
沈弗峥在旁平声解惑说,在没人认识的地方,都喊她姐姐。
何瑾补充:“他小时候还不肯喊我姐姐,我就把他的书撕了。”
钟弥瞪大眼,声音完全不受控。
“啊?这么疯吗——啊不是……”
何瑾娇娇地笑起来,分享经验似的:“你以后就知道了,京市什么最多?疯子最多了,尤其是他们沈家,”往沈弗峥身上一指,面露鄙夷嫌弃,“没几个正常的。”
“与其看人疯,不如一起疯,大家都不正常才算公平啊,你说是不是?”
好有道理,但又不敢苟同。
看到这样的小姨,当时钟弥对沈弗峥的母亲更难以想象了。
吃完饭,钟弥先回家洗澡换了身衣服。
落地镜前,她一身浴后馥郁香,套上柔软的法式长裙,提起脖颈后的头发,伸手去找背后的细拉链。
沈弗峥从门口路过,便走到她身后,为她提起,拉索丝滑,贴着她后背的皮肤被拉到顶。
放下头发,钟弥转过身来,沈弗峥的手顺势就搂在她腰上。
钟弥取了耳环戴,微微偏头说:“你不用送我去了,路又不远。”
“路又不远,我送你,一会儿就回来了。”
她耳孔小,背对着镜子没法儿照,稍一着急,十根手指都蹙在耳垂旁边,都寻不到关窍。
沈弗峥垂下脖颈,拨开她耳边的头发,替她将两粒珍珠耳环一一穿过去。
体贴服务最后换来钟弥一记软巴掌,打在他肩上。
“你少惯着我,我以后吃饭都要你喂到嘴边。”
被打的人反而低笑一声。
“也不是不能喂。”
于是再收钟弥一记瞪来的眼刀。
瞪完转身出去,两手伸到脑后,快速将头发松松散散编到一侧,收尾的法式丝带系一个单结,想着人家三缺一正在等她,钟弥风风火火下楼梯,裙摆翻飞。
沈弗峥紧随其后,老父亲一般操心,偏偏声音又一本正经:“包,手机,一样没拿,这是打算去空手套白狼?”
快走到楼下的钟弥才想起来自己丢三落四,又折身往上,哒哒走了两个台阶,去迎沈弗峥。
白净的脸上是被人调侃出来的笑,从他手上接过东西,除了包和手机,还有一件薄薄的羊绒披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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