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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腔 (咬枝绿)


话说得一本正经,声调平平。
钟弥捧着玻璃杯,臀部挨到小凳子上才反应过来,这话耳熟,是她很久以前,在州市说过的。
那也是一个夜风撩拨的夜晚。
她说的是花。
沈弗峥说的,不一定。
虽然他自己说这事儿他常干,窃玉偷香或有,但真操刀剪花的经验是零,学习能力倒是好,钟弥说怎么修,他很快就悟了。
原来不止运筹帷幄,做苦力活,沈老板也是一把好手。
钟弥吸着凉凉一杯饮料。
舒爽的夜风吹拂,玫瑰香,柠檬味,柚子水,还有眼前的沈弗峥,都叫她觉得惬意。
忽而,有车开过,车灯渐远。
又叫她想起某个夜晚的记忆,她也是和沈弗峥一起待在路边,那会儿她连他名字具体是哪三个字都不确定,她在路边等车被胡葭荔那个渣男前任骚扰。
沈弗峥开一辆跟此时门口停着的一模一样的宝驹,给她解围,送她回家。
临别跟她说,以后找对象眼光好一点。
那时候,他的好心提醒里到底有没有私心呢?
钟弥从水桶里取一支除刺的粉玫瑰,在手里转着。
“沈先生。”
他抬头看过来。
路灯在钟弥身后,柔光散落,映在他眼睛里特别好看,他这样没什么表情,疏疏淡淡时最似完美情人,因眼瞳似镜,任天地辽阔,也只小小地映着自己。
钟弥不自禁露出一点笑,“那回在州市,你叫我下次找对象眼光好一点,你觉得我这次选得怎么样?”
沈弗峥一时忍俊不禁,停了两秒,配合着点头评价:“还不错。”
钟弥笑容绽开,拿着花嗅,皱皱鼻子说:“沈先生好谦虚啊。”

关于京市的夏, 钟弥记忆里总是炎热漫长又难捱。
六月底,舞蹈班的本期课程结束,钟弥递了辞职信, 请几个相处半年关系还不错的同事吃了顿火锅。
今朝一别,有缘再会。
上周她去舞剧团试了角色, 之后一整个七月都是忙碌有序的排练。
偶尔练到脱力,不顾形象躺地板上, 放空的脑子里, 插空会蹦出些许忧虑,怎么到现在都没有人来找她?
随之又会被自己脑补的扔支票场面逗到发笑。
“你看,弥弥都笑了!京舞女宿7栋的空调真的就是老到不能用。”
另一个小组领舞的姐姐是钟弥同校师姐,休息间隙,说着手机上刷来的消息, 终于有人给京舞捐新礼堂了。
她便吐槽起在京舞读书那几年受的苦。
京舞有一部分女宿上了年头, 连空调都是老设备,制冷能力感人,每次训练回去, 拖凳子坐空调出风口都感觉不到冷气, 衣服浸汗像层皮黏在身上, 难脱得要命。
钟弥被拍了拍,回过神, 说自己还算幸运, 入校分到的是新女宿。
旁边有人外放视频。
今天是京舞新礼堂项目启动,有一个挺隆重的开工仪式, 应该是京舞学生拍了视频发上网。
视频点赞已经过万, 评论区留言热火朝天, 在校生着急什么时候竣工, 自己还能不能赶上新礼堂投入使用,毕业生则各种玩梗骂骂咧咧,怎么自己一毕业,母校就偷偷发展起来了。
有人刷着相关视频说:“哇,这个资方老板好年轻啊。”
“还挺帅的,不觉得吗?西装革履还挺有味道。”
听到旁边人这么说,钟弥眉梢一凛,还以为沈弗峥出席被拍到了。
挺新奇,她还从没见过这人出现在什么媒体报道或者娱乐视频里。
搜他名字,倒是有一条百度百科,没图就算了,内容还短到毫无看头。
于是钟弥自己搜来视频一看。
露天环境,看旁边的建筑,应该是在校图书馆前的小广场,隔着屏幕都能看到现场阳光烈到刺目,鼓起的风都燥热到令人表情狰狞。
鲜花红绸围拥的礼台后,西装革履的身影只短短现身两三秒,蹙眉鼓掌,是他助理。
果然,沈老板嫌累。
这种西装扣子一扣就把人勒得特别笔挺的正装,很少见他穿。
也难怪钟弥之前说自己的刻板印象,说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有应付不完的正式场合,他失笑说,想到他助理。
这两个月,钟弥跟在他身边,见过不少人。发现那些私银VP也跟他助理一个路子,个个衣品似男模,才晓得打扮起来的不一定就是绣花枕头,有些人,站在那些位置上,就是需要光鲜亮丽的盔甲。
当天晚上,钟弥回家一个人吃饭,用餐结束后,她和住家阿姨在客厅看电视。
听到门口有行车响动,第一时间趴在沙发背上,准备欣赏开门一刹那,沈老板的今日着装。
软料的白衬衫,襟前开两粒扣,袖口随性折起,露一截修长有力的手臂线条,浅灰西裤中规中矩。
他一年四季几乎都是这种无记忆点的色系穿搭。
低调,不出挑。
偏偏身材底子好,又有一张俊脸,很难低调得起来。
可能身高腿长是他家的基因,见过他堂妹和表弟,也都是这一型的。
钟弥垂着手臂,懒懒趴在沙发背上看他。
“舞团好玩吗?排练累不累?”
沈弗峥换了拖鞋,走过来摸钟弥的脸,距离一近,钟弥闻到淡淡的烟酒气,猜想他今晚的应酬大概是那种不好推掉又不太重要的,所以喝了点酒,但回来得又算很早。
钟弥还没来得及回答。
阿姨倒了绿豆汤来,递给沈弗峥说:“弥弥小姐今天累坏了,下午回来,我煮个绿豆汤的功夫,她就在沙发睡着了,一觉睡到天黑才起来吃饭,说是跳舞,比干体力活还累呢。”
本来她不想把实情说的这么细,她怕沈弗峥对她的状态有意见,但阿姨先说了,她便无声。
沈弗峥的反应倒是出人意料:“看来你挺喜欢现在的工作。”
钟弥很惊喜,问他:“你怎么知道?”
喝两口绿豆汤,照钟弥口味做的,他嫌太甜,也不说,只把瓷碗递给阿姨,对钟弥说:“你不喜欢的东西没办法叫你受苦,你比那金笼子里的鸟还娇贵,栓不得,困不得,一不舒服,立马就跑了。”
“当头一把刀。”
“只有一个‘色’字,没有忍的道理。”
他手指刚刚拿过冰镇的碗,此时如笔画游走,触在她光洁额头,清凉如冷玉。
好似,刻进人心里。
上个月从京郊运回来的玻璃鱼缸就在他身后,偌大一面,自成了一扇生动屏风,钟弥叫人在边角配了冷光灯带,光线透水盈来,那些红蓝小鱼欢快游动,看得一清二楚。
沈弗峥上楼洗澡。
看完电视剧,钟弥跟阿姨说早点休息,自己也上了楼。
沈弗峥不在房间,浴室的浴后水汽散得差不多,置物台上放着他解下来的手表。
钟弥找去书房,跟他说今天舞团排练休息时的趣事。
从开工仪式自然讲到他那位出席现场的能干助理,这种高温天气保持精英打扮也真是难为他了。
钟弥见过他不少次,每一次出场都是无可挑剔的正装,时刻都是战备状态,衣品相当好。
书房也是新布置出来的,钟弥还没细看过,这会儿才有空欣赏墙上的挂画,是她以前画的,特意叫淑敏姨从州市给她寄过来。
当然没说是挂男友书房,只说要送人。
钟弥问:“他的年薪应该很高吧?但人一直紧绷着,会不会也很累呢?”
沈弗峥告诉她:“培养品味,即培养偏见,那么迎合品味,就容易在偏见中得到共鸣。长期跟人打交道,需要输出观点的人,如果能让人相信他是独到的,那他工作起来会轻松很多,也会减少很多不必要的质疑声。”
钟弥细一想,觉得好有道理。
就像有些服务行业会规定着装,甚至发工作服,目的就是为了让顾客认可其专业度。
去金融街逛一圈,到处都是西装革履的精英,人家不发工作服,但行业内也会有默认的大致着装,没人会穿篮球裤夹脚拖去见客户。
钟弥横坐在他腿上,他电脑屏幕里所谓的机密文件吸引不到她半分视线,大概只好男色,视线都落在那张被屏幕冷光照拂轮廓的脸上。
纤细的手指尖抚他眼下皮肤,那道被金属镜框映下的浅浅灰线。
因她非要横在他与电脑之间,力争出一片可供晃腿的空余,皮椅推远,他不好看屏幕上的财报数据,只得弯身从抽屉里取出一副很久不用的眼镜,端正架在高挺鼻梁上。
钟弥这才知道,原来他轻微近视。
她的指尖就快在他脸上描出一副金属镜框的轮廓,好奇问:“那你很少穿正装,你不需要让别人相信你是独到的吗?”
脸毕竟不是纤维做的纸,会痒,这微微痒意悄无声息就能勾起下半身的绮思,手上还有事要做,他不得不抓住那只作祟如羽毛撩拨的手。
沈弗峥视线稍迟,从乏味生硬的屏幕,转向怀里这张不施粉黛也十足漂亮的小脸。
“现在需要我亲自去沟通的人,很多都已经到了返璞归真的年纪,你就是打扮成一朵花,他也不可能信你是独到的,打领带已经不管用了,得打太极。”
钟弥噗嗤一声笑。
大概是不习惯,沈弗峥用无名指将滑下的眼镜往鼻梁上推了一下,脸上一丝情绪纹路都没有,似乎也不觉得自己有冷幽默天赋。
钟弥不想过分打扰他,欲离开,一只脚已经蹬地。
“那你先工作吧,我回——”
他手臂无声环过钟弥小腹,不费力往上一提,让她坐回原来位置。
钟弥侧过头看他:“干嘛?”
“刚刚拿这副眼镜,我想起来,老林把我大学时期的一本相册也收拾过来了,你要不要看?”
还有这种好事?
钟弥乖乖捧着手心,满脸期待:“看啊,不过你又不爱拍照,应该没几张照片吧。”
“我大学时的室友很爱摄影,他当时负责系里所有活动的出图,认真负责到令人发指,辩论演讲球赛,几乎我参加的活动,都有照片留下来。”
钟弥被他说得更期待了,相册到手,更迫不及待回房,想趴在柔软床铺里一页页慢慢翻看。
沈弗峥手臂圈住她,给的理由也十分充分:“在这儿看,有你好奇的人,我还可以给你介绍。”
钟弥点点头,觉得他细心又周道。
刚翻开第一页,活动照里,七八个人,有男有女,各色皮肤,她立时心惊了一下,问了一个煞风景的问题。
“我,会不会,在这里,翻到你前女友啊?”
他连一秒思考都没有,给了否定答复,提醒钟弥:“这是我的大学相册。”
钟弥反应过来。
他是研究生那年分手,想通了一些事,放弃读博,之后不久就毕业回国了。
这是大学相册。
钟弥一张张翻完,这本相册还挺颠覆她的想象。
因为据沈弗峥跟她说的那些事,她一直以为,他十几岁的时候,在国内环境里活得很压抑很不自由,之后不顾家里反对,坚持跳出这个圈子去英国读了四年哲学。
但最终没办法摆脱身份带来的影响,以一种主动认命的心态回国从商。
她以为他在英国那几年过得都很迷茫。
但就照片里这些定格的瞬间来看,那些时刻,那副年轻俊朗的皮相下,他的身上的忧郁和自信完全是理想中哲人的样子。
颓唐如积灰典籍,豁然似破晓天光。
单单隔着旧照片,就让人无限向往。
钟弥心头悸动,细细密密,似春树在一点点抽芽,想知道照片里他目光如炬时的发声,垂睫无言时的思考。
不知过了多久,忽的,靠近的声音温温热热贴在钟弥耳边,沈弗峥见她将里头的某张照片取出来看。
“喜欢这张?”
钟弥咬着唇,点点头。
“照片里,你是二十岁?”
“嗯。”
在三十岁的沈弗峥面前,为二十岁的沈弗峥怦然心动,有种微妙的出轨感觉。
她诚实地小声说:“你这张,穿白衬衫戴金属边框眼镜太好看了,好斯文,好聪明的样子,清冷又性感。”
性感仿佛什么禁词,出声一瞬就在她脑子里烫了自己一下,她立马装作自然地转移话题。
“这个是演讲吧?大概是在讲什么啊?你还记得吗?”
人越装自然,越容易错漏百出。
沈弗峥淡淡回答:“如何克服自由意志的沉沦。”
“啊?”钟弥惊了一声,“都十年了,你记得这么清楚吗?”
男人的手臂环着她,骨节分明的手指进入钟弥低垂在照片上的视线范围。
他说不记得。
手指停在照片上。
“后面投屏上的英文不是写着吗?”
钟弥恍然一窘,才发现那行醒目的黑色英文,尴尬得全身都要绷紧,捏照片的手指关节都绷出小片白色,低声承认:“我没看到,我光顾着看你了。”
“那你倒是看我。”
她弓腰坐着,闻声,扭过头,看到男人灰蓝浴衣的领口,大片白皙皮肤袒露,脖颈上的凸起喉结似能感应视线一般,滚动了一下。
再往上看,是他正戴着照片里类似眼镜的脸庞,五官更成熟立体了,气质沉稳,散发着荷尔蒙,三十岁的沈弗峥好像比二十岁更性感。
对视中,他将碍事的眼镜摘了,咚的一声,随意丢到桌上,手掌钳着钟弥的下巴,吻下来。
钟弥从横坐,被调整了姿势,面对面更好接吻。
腰间的带子都没工夫分心解开,睡袍从领口轻易剥开,细细的两根吊带滑脱手臂,乱七八糟堆在腰间。
他掐腰将她身位抬起,又哄她坐下来。
亲自示范什么是自由意志的沉沦。
钟弥手里捏着他二十岁的青涩照片,三十岁的沈弗峥叫她欲生欲死。

一是胡葭荔要订婚,二是她一整个夏天忙忙碌碌都没有回家。
章女士打电话说她找的工作一份比一份忙,现在连回老家做身旗袍的时间都挤不出来了, 问她平时辛不辛苦。
好在章女士见到钟弥真人,还算满意。
上下打量后, 露出笑说,本来以为你一个人在外面吃不好好吃, 睡不好好睡, 过年在家养起来的一点肉,到夏天肯定又瘦完了。
没想到,钟弥看着像过好了。
钟弥摸摸自己的脸和腰,问是胖了吗?
淑敏姨替她把行李送到楼上,接着话说:“不胖!半点不胖!再长十斤肉才刚刚好, 你们现在这些小姑娘, 一个劲减肥,瘦成那样哪好看了,年纪轻轻, 皮包骨头, 瞧着显苦相, 有点肉才好看呢。”
肉眼不实。
隔天上午钟弥跟着章女士一块出门,宝缎坊的老板拿皮尺环身一量, 本子上记录的数据不会有假。
钟弥的三围比较去年夏天都往上增了些, 腰围浮动最小。
长袍老板往肩上挂皮尺,又在本子上记一笔, 抬头冲钟弥笑:“你这身材是越来越好了, 我们店里的假人模特都不敢按你这三围做。”
说完, 他继续抻开软尺量其他数据, 跟一旁看料子的章女士说,“你这基因好,女儿越养越漂亮。”
章女士也笑,她在老友面前一般不夸钟弥。
但她面相如春风,笑起来温柔,不是夸也是夸了:“你是不知道她多叫人操心。”
长袍老板眨眨眼,跟钟弥逗趣说:“你妈妈前一阵子带你那个好朋友和她对象来这儿做订婚服,听懂了没,她这是想操心了。”
章女士立马澄清:“我可没有啊,这种事,随缘就好。”
店里学徒取来两件新款式往钟弥身前比量,跟她说这种改良的低领,简化了盘扣设计,更方便搭项链珠宝。
钟弥一心二用,一面看落地镜里的自己,一面听章女士说话,听到章女士说随缘就好,她本来想应和一句,随缘就好。
但没来得及开口,就听章女士又说到胡葭荔。
“你去年说她找了个什么小混混,别说她父母,我听了都替她急,她这次找的男朋友还挺好的,小伙子工作稳定,虽然大她几岁,但品貌瞧着都还不错,最重要的是家境相当,谈婚论嫁起来,两家都要省心不少。”
钟弥映在镜中的眉头蹙起。
学徒察言观色,说这款不喜欢啊?两手一换又问,那这个呢?这个更古典更有女人味一点。
长袍老板应着章女士的话:“现在谁家养了二十几年的闺女,那不都疼得跟眼珠子似的,父母嘴上说女儿喜欢就行,哪个忍心看女儿低嫁受苦?”
“做父母当然怕女儿低嫁受苦,可太高攀了,也是要受罪的,最好还是家境相当,两家都能说得上话,事事有商有量着来。”
章女士语调轻松,似随口一提。
话落在钟弥耳朵里,却叫她轻松不起来,她深吸一口气,看见章女士走过来,拿着一块浅青的料子往钟弥身上比,打量说:“好像有点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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