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弥问:“你之前说过,你对我外公不仅仅有尊重,还有什么?”
“厌恶。”
他声音里突然又决绝蹦出来的一个词,叫人心惊肉跳。
钟弥微微张嘴,还没反应过来。
又听他用同样的声音说。
“感恩。”
厌恶?感恩?
钟弥的大脑似接触不良的屏幕,跳了一瞬白光。
“我外公说,他只在你很小的时候教过你一年字。”
沈弗峥阖眸,轻轻点了一下头。
“对,他只教了我一年字,甚至那时候太小,我每周和你外公见面的时间只有两个小时,那段时间的记忆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我真的不记得了。”
钟弥从没有见过他露出这么迷茫的神情。
他像踩在浮木上,每一句话都无法落实,每一句话都需要犹豫,“又或者,我像背古诗一样,记了太多不属于我的东西,导致我真实的感受一点不剩了。”
沈秉林这个人猜忌心很重,至亲骨肉都会提防,沈家走上权势巅峰那年,也是章载年离京那年,他三儿一女,好几个孙子外孙,当时没一个养在他身边。
在位多年,他也就章载年这么一个至交亲信,他最信得过的人是章载年,最欣赏,最有愧的人也是。
但毕竟路都是越走越窄的,大局里的取舍,往往不由人,哪怕至交亲信也有不能同行时。
他是怎么坐稳这张位子的,知情之人不多,遑论敢说出来的。
沈家人以为这件事不可提,只当世上再没有章载年这个人。
偏有不为人知的一线牵连,被沈弗峥父母察觉——沈家司机悄悄去州市看望,背后是沈秉林的意思。
那年沈弗峥六岁,章载年作启蒙老师曾教过他写字。
于是他们特意请来章载年早年的门生继续教沈弗峥书法,不为其他,只下死命令,叫沈弗峥务必摹一手像极了章载年的字。
要叫沈秉林知道,他的这个小孙子不忘章载年的教诲,在沈家这个利欲熏心的染缸里,独他濡慕章老先生风骨,小小年纪,以身致学。
因人就是这样,越是薄情寡义处,越能戳痛肺腑。
这世间没有真正意义上心硬如铁的人。
沈老爷子当年对章载年的亏欠,日后都成了对沈弗峥的青眼。
章载年曾是他正身的镜子。
他亲手打碎。
淌血的那个,早伤口愈合,旦夕福祸只道寻常,不计较,看开了就看开了。
偏偏拿刀的那个,永远做着背刺挚友的噩梦,多少年,明面上的宽恕也讨来了,他担心人家不是诚心原谅,多少补救都不够。
他困在里头,他的儿子孙子全都得替他记着。
要记着,又要装作不记得的样子。
过分殷勤便是提醒这桩陈年旧事,事过留痕,永远不可能一笔勾销,全然不知又失了为人子孙为上分忧的孝道,讨不到老爷子欢心。
沈家人是最难做的。
东施效颦那是没学好,学好了便是沈弗峥少年时便练就的一笔字,独拥青眼。
只是有些壳子一旦套上了,便不能卸下,从一笔字,到为人处世,二十多年,他学这位已然记不清面目的章老先生,越学越像,青出于蓝。
沈老爷子很喜欢,他自己也受益匪浅。
沈弗峥年长后,沈秉林年纪大了,身体精神都越来越不济。
前不久,有一回午睡起来,沈弗峥去看他,他恍恍惚惚指书房里那幅“饮冰肃事,怀火毕命”的字,说:“承岁,你这字写得是真好啊。”
承岁,是章载年的字。
饮冰肃事,怀火毕命,通常讲得也是受命从政惶恐忧心,挂在这里倒也讽刺。
他当时徐徐倒杯清茶,温润紫砂放到沈秉林手心里,轻声说:“爷爷,我是阿峥。”
沈秉林一瞬惊恐,手中茶都撒出来一些,湿了指头,待瞧清面前人,他又松了一口气,说是阿峥啊,安心饮茶。
沈秉林说他最近清减了一点,问他最近在忙什么,他答一点公事,他大伯去世后丢下的烂摊子,他毕竟年纪轻,接手这几年,镇不住那几位老臣,软钉子硬钉子没少磕。
沈弗峥不急不躁,简单一提,言语里都是不要人操心的温和。
沈秉林却嗤然,年纪大了也不能完全消退那股子上位者的轻蔑威严:“你就是脾气太好,哪能由着那帮老油条耍横。”
他跟沈弗峥提了一个人,又叫老仆翻来一张名片。
“城南的事,这人现在能做主,叫他去替你忙。”
他看着沈弗峥,不由叹气说:“你啊你,多少年了,还是这么不晓得变通。”
那话像说沈弗峥,又像透过沈弗峥在说另外一个人。
沈秉林说他累了,还要再休息一会儿。
沈弗峥捏着那张名片起身,临出门前,朝墙上那副字投去目光。
方窗外的阳光落在竹椅边,上头合眼的独权者如今也真的老态毕现,静躺着,似一截将入土的枯木。
沈弗峥带上门,嘴角浮出一丝蔑笑,转瞬即逝,走廊被柱影一片片割成明暗相接的样子,明处暗处,他皆淡然走过。
这么多年,沈秉林以为自己养出了第二个章载年。
殊不知沈四公子松姿玉骨之下,仿章载年是假,摹沈秉林才是真。
旁人赞沈弗峥有章载年风骨,青出于蓝,他常常自谦,不如章老先生万中一分,若有朝一日,被人看透骨子里的贪婪伪善与沈秉林一脉相承,他当仁不让,敢认他本就是这样的人。
后院斜进来的阳光,已经有了肉眼可见的衰弱,光区拉长,慢慢移至他们脚边。
钟弥身后是柜子,身前是沈弗峥,此时进退不得。
她几乎只是在原地挪动了一下脚步:“你告诉我这些,不怕吓到我吗?”
他脸上没有一点担心,面孔靠近钟弥,亲昵的语调低成气音:“你不是说你知道我需要什么吗?那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需要。”
“那你一点都不担心我被吓到吗?”
“我觉得你胆子很大。”
他先调侃一句,又认真说,“再者,我买下这栋房子,你住进来,我家里不久就会知道我在外面做了什么,就算我现在不告诉你,以后也会有别人来吓你,甚至是夸大其词地吓你。”
“你应该有知情权。你外公不告诉你,是因为他觉得再无瓜葛不必旧事重提,而我告诉你,是因为,我们之间不可能无瓜葛,你要一直陪着我。”
钟弥手指还抓着他腰侧的衬衫,嘴上却故意说:“现在不能反悔了对吧?反悔会有什么代价?”
沈弗峥不客气地捏了一下她的脸颊,见她蹙眉“啊”了一声,又用拇指替她抚痛。
钟弥又想歪点子开口:“可是,我还是小孩子,小孩子反悔——”
接下来的话被他吻全堵在喉咙里。
这一吻漫长,缠绵得好似一种庆祝仪式,从行动上表明彼此贴近。
钟弥被吻得晕头转向,双眼迷蒙,踮起来去回应的脚,重新落回地面时,都觉得有点酸。
他捧她的脸,连教导都温柔:“好好说话,就让你当小孩子,不好好说话——”
声音移到她耳边,也低下来,似蛊惑。
“罚你生一个。”
振聋发聩,钟弥耳边像炸了一个气球,反应过来,拳头就招呼到他肩上:“青天白日的,你胡说什么啊!”
“我,我不反悔,我这个人可讲信用了,我外公从小就教我,人无信,不可立。”
闻声,沈弗峥忽然有感。
“你外公是按他最喜欢的样子教的你,而我学了你外公很多年,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分辨不清,我到底是像他,还是不像他,可看到你,我就觉得我像他,起码我们喜好一致。”
那种感觉很难形容。
好似自以为游刃有余掌握在手的人生,其实是一条既成轨迹,会遇见,会爱上,都是命中注定。
去年夏,他在玲珑十二扇门口第一次看见钟弥的字,就觉得很有意思,仿佛被遥远的相似性当头击中,是我们毫不相干,甚至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个你的时候,塑造我的一部分,就已经在塑造我对你的喜欢。
“你光是存在,就叫我迷恋。”
作者有话说:
之前有读者问过书名为什么叫《荒腔》,除了一点点的戏曲元素,叫荒腔的原因是这个故事有点非常规,这类题材里常见的虐梗都没有,甜文要有甜文的样子。
如果让我来总结,荒腔就是,一点荒唐,十分浪漫。
第54章 柚子茶 她忽然能悟到一点
入夜, 沈弗峥带她去附近逛了逛,这里有一些旧居,不过大多是私产或者已改作工作室, 平时不开放参观。倒是有家书店,这两年成了网红景点。
过了两条街, 就快走到裕和里。
他问钟弥饿了没有,牵她进一家小院。
钟弥看见院子里支两把巨大的咖啡色阳伞, 下头摆几张胡桃木的桌椅, 才晓得门口虽然连个招牌都没有,只挂着裕和里29号的牌子,里头实打实是一家私厨。
这一带都没什么高层建筑,日光无遮拦,西晒严重, 五月末站在露天环境下就能感觉到暑热。
院子里大概刚刚做过降温, 玻璃房顶上吹来的风,带着潮蕴宜人的湿凉气,很能消乏。
不规则切割的木板随步履错落铺开, 一条细长小道, 其间填满雪白的碎石子。
一只橘猫从花架上轻易跃下, 从钟弥脚前大摇大摆走过,钟弥低头一笑, 又看周遭的环境。
这里不像餐馆, 就像谁家讲究的后院。
她来过裕和里好几次,参加品牌的沙龙聚会, 或者跟盛澎蒋骓他们去消遣赌两把, 这地方的小洋楼给她的感觉一直都不太接地气, 半点烟火没有。
她问沈弗峥:“这地方还有人开餐厅啊?”
围着咖啡色围裙的服务生领他们入座, 递上菜单。
钟弥翻开,那也不能算菜单了,牛皮本子上都是手写字,仅仅是告知厨房现在还剩什么食材,能提供什么样的做法,已用完的食材直接一条横杠带过,当日也不再补给,真喜欢可以明日预约。
没有拿顾客当上帝的感觉,好像顾客爱来不来。
“以前没有。”沈弗峥喝着服务生端来的清茶,淡淡说,“我小姨前几年搬过来了,嫌附近没什么好吃的,她就自己开了一家,刚好她有不少朋友爱搓麻,结束了来这边吃饭也很方便。”
“你小姨?”
沈弗峥点头,似乎没瞧见钟弥眼里的震惊,自顾安排着事情:“你要是不怕闹,之后让盛澎给你开一个暖房趴,我让老林给你找了一个住家阿姨,是老林的远房亲戚,会做州市菜,平时她就陪你住,不然你一个人我不放心,老林说你有驾照,这边出租不好打,你之后上班可能不太方便,是给你安排司机,还是自己开车?”
钟弥觉得脑袋内存不够用,本来还卡在上一个问题上,这里是他小姨的私人餐厅,一转眼,他自然而然已经安排好她之后的生活。
她好像也不用动脑子,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要或不要,那些看似麻烦又不好沟通的问题就通通迎刃而解。
钟弥开车的经验并不多,大多是在州市,州市的路况和京市的早晚高峰不能比:“我自己开车……”
沈弗峥接过话:“这个月还是让司机送,你自己开车,还要练练,不然你没开惯,上路容易不安全。”
想想也是,钟弥点头。
手上的菜单也浏览完了,她递给沈弗峥让他补充,他添了一道清淡的海带排骨汤。
餐中,沈弗峥说:“之后想要什么车,叫盛澎去买,他懂这个。”
钟弥失笑:“盛澎在你这儿身份还挺时髦,除了鞍前马后,还是个买手。”
“术业有专攻。”
他说话太艺术,有时候细听也分辨不清是贬低还是抬举。
夜色更深,路灯的光晕更浓郁。
钟弥说这里后厨手作的蜂蜜柚子茶清新好喝,用完餐出来,麻绳编作提篮,沈弗峥手里提了一罐。
服务生送他们出门,提醒回去放冰箱,最好在三天内喝完。
沈弗峥想起一件事,说京郊那家园林私房菜的老板送她的鱼缸随时可以找人取回来,现在她有地方放了,可以想想要放在哪里。
想到那缸漂亮的鱼,又看他手上提着的蜂蜜柚子茶,她牵着他另一只手,忽然又感慨:“我跟着你,像横行霸道,在京市成了个强盗,去哪儿都拿人家一点东西回来,这难道就是我的致富路吗?”
沈弗峥笑出声,觉得她这想法实在可爱。
“那你这致富路上最大的绊脚石,是你自己,每次你不都说不要不要,最后人家硬塞,苦苦求着你收下,你才说好吧谢谢的吗?”
事实的确如此。
但钟弥还是被说得很不好意思,毕竟家里教她的是,礼尚往来,处处都人情,不能乱收。
“收的礼都是人情,以后都要还的,我怕给你添麻烦嘛。”
沈弗峥提手上的玻璃罐给她看,寓教于学:“怕什么人情呢,我小姨总不可能让我亲手再做一罐还给她。”
又提到他小姨,在钟弥心里这一部分还没过去,她虽然不想胡思乱想,但脑子里已经这样想过。
刚刚吃饭时,主厨端来汤,看样子和沈弗峥很熟,自然地搭话说了一句,沈先生很久没过来了,还是第一次带人过来吃饭。
沈弗峥直接明了,说,女朋友,住附近,以后可能常来。
她当时觉得,这是让他小姨知情,也是变相通知他家里。
她今天第一次在他面前哭成那样,他或许不能理解她为什么难过,但她疑心自己没有分量,他就立马带着她踩到实处,让她晓得,她被放在什么位置,让她知道自己有怎样的分量。
“那个私房菜的老板又不是你的亲戚,那个人……”钟弥不想说人坏话,但的确那个老板两次见面都让她很不舒服,“太殷勤了。”
“你怕殷勤的人吗?”
钟弥摇摇头,也说不上来。
可能只是她以前的生活圈子单一,她对人性的复杂缺乏见识,也缺乏相对应的处理能力。
“你觉得殷勤的人,扭头对别人趾高气昂摆起架子来,可能是你想象不到的高高在上,没有绝对殷勤的人,大都是需要殷勤的时候就殷勤一下。”
沈弗峥拎罐子的那只手,抬起来,指给她看,“你看这个路灯一到晚上亮起来,有多少小飞虫往灯面上撞,趋光趋热,都是正常现象。”
“多一重身份就多一重体验,越往上走,越能看到下面人头攒动。”
“这种人没什么好怕的,你就拿他当鱼缸里张嘴求食的鱼,手边有鱼食,你高兴了就丢一点进去,不高兴就让他们饿着吧。”
“人情往来这种东西,这次不行,人家还会送下一次,你不可能靠拒绝,杜绝所有,现在送礼的比收礼的还要精,知道乱送礼吃力不讨好,还会得罪人。”
“这些分寸让他们去拿捏好了。要是还不确定,你可以问我。”
“以后只要你喜欢,我们就大大方方带回家,至于什么人情,难道没有你,我就没有这些人情往来了吗?有我处理,你不用烦心。”
钟弥想起不久前的一个夜。
他告诉自己,对于不能脱离的环境,你能做的事更多的掌握话语权。
当时她惶惑万分,低声说不会。
沈弗峥说没关系,我会教你,不会太辛苦的。
此时此刻,她忽然能悟到一点。
虽然全然陌生,但的确谈不上辛苦,好似前路再坎坷,也有人为她填那些沟沟壑壑。
回家途中,路过一家快打烊的花店。
钟弥停住脚步。
“鲜花打折唉,我们买一点回去吧?”
她捋起裙摆,在铁皮花筒前挑了各色玫瑰,店员打包时,钟弥讨来一截丝带,将自己披散的长发低低束起,用纸巾擦汗。
店员一边快速打包,一边跟钟弥说天太热,到六月更热。
钟弥应着声,隔着玻璃门,瞧门口树下男人的背影。
他在接电话。
好像是他小姨打来的。
不知道家里有没有花瓶,钟弥顺手在花店货架上又挑了两个西洋风的花瓶一起结账。
沈弗峥接完电话进来,抱起一大束潦草打包的鲜花,钟弥提着的纸袋里放着两只花瓶,彼此空余的手还要牵在一处,将最后一截回家的路走完。
回家休整了一会儿,钟弥把花运到门口的垃圾桶边,解开包装袋,准备修枝醒花。
沈弗峥拿一杯冲兑好的蜂蜜柚子茶出来时,钟弥手上的剪子正“哐当”一声掉地,另一只手上,食指指尖冒出一个小红点。
又被花刺扎了。
沈弗峥走近,在她伸手前,先捞起来剪子:“窃玉偷香风流事,色字当头一把刀,这事儿我现在常干,我来吧,你到旁边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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