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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腔 (咬枝绿)


地点在郊区,园林式建筑。
水榭长廊,漂亮到像可以收费的景点,很难让人联想到烟熏火燎的厨房,要不是在门口一下车就有服务人员领着,进门要往哪儿落座大概都会晕头转向。
沈弗峥有点惊讶她怎么挑到这个地方的。
“是朋友推荐的。”服务人员引他们到中庭,询问完菜品就走了,钟弥参观四周,也很新奇,“我也是第一次来。”
“你今天看着很学生气。”
闻声,钟弥停在一面巨大的玻璃鱼缸前,往里头照了一眼,小鸡黄的连帽衫,长发微卷披散着,说高中生也有人信。
摘下的杏色鸭舌帽被食指勾着,中央的刺绣红樱桃不是应时的产物,此刻正纹理粗糙地磨着她的手指。
缸内彩鱼摆尾和她声音几乎同步,水声哗然一下。
“我随便穿的。”
不敢过多打扮,其原因细究起来可能也很奇怪,担心被看出刻意,也是刻意的一种。
他从钟弥身后走过来,周遭安静,衬得脚步声低又分明,那些好动的鱼儿好似感受到他的靠近,游得越欢,仿佛故意折腾动静,博他眼球。
“好看。”
钟弥盯着透碧的厚玻璃,鱼太多,游得快,视线从这只移到那只,目不暇接:“你是说红的,还是蓝的?”
阳光穿过青黄的器皿,透水而过的大片阴影仿佛延伸出的湖底藻类,幽幽浓碧,兜头覆来。
“我说的是你。”
他纠正,又自然地问,“喜欢红的还是蓝的?”
她的大脑反应还卡在他前一句话上,手指触碰玻璃的凉:“……红的吧。”
“那叫人——”
沈弗峥的声音被走廊一侧的笑声打断,中年男人穿着深色灯笼绸裤,踩着白底黑面儿的老布鞋,手上盘着核桃,直直朝他们走来。
“我这小店打从开张到现在,旁巍倒是带着他那个小女朋友经常来,你沈四公子真是稀客。”
老板认识沈弗峥。
对方很客气跟钟弥道了声好,又吩咐厨房待会儿送一道隐藏菜单里的桃胶甜品来。
可他连钟弥姓甚名谁都不问。
也不必问,因为面子是给沈弗峥的,承情的是张三还是李四根本不重要。
她在他们聊天时,自觉转过头,玻璃鱼缸内,一尾红鱼张嘴翕合,身子一鼓一瘪,接受定时喂养的饵料。
那缸水忽然绿得叫人心闷。
听到沈弗峥喊她,钟弥才从发呆状抽离。
“嗯?”
沈弗峥看着她说:“刚刚不是说喜欢红鱼?”
那位中年老板接话问:“看上那只了?”
钟弥没反应过来,怔了下:“要吃这个鱼吗?”
沈弗峥失笑:“我没这么残忍。带回去养?喜欢吗?”
喜欢的东西多了去了。
“喜欢就能带走吗?”
沈弗峥道:“你先往大了说,我去跟人商量。”
那位老板掌心转着核桃,在一旁笑眯眯捧场:“要是真喜欢,改明儿我叫人把这整个玻璃缸都送过去。”
可能受成长环境影响,她对恭维抬举有种天生的警觉,或者讲难听一点,是一种自知匮乏的被动。
那不是她该得到的东西。
是泡影。
是鱼缸里下潜的香饵。
她觉得那尾鱼张嘴求食的姿态不好看。
这骨气来得无端又矫情,叫人心情烦闷。
恰好此时,侧廊传来一阵脚步声,又有来客,老板招来经理叮嘱,跟沈弗峥先说了告辞,最后一眼落在钟弥身上。
世故笑容里似乎有些高看一眼的意思。
周身绕来一层冷意,可能是在绿荫处待得过久,钟弥抚上手臂,挤出一个淡淡的表情跟沈弗峥说:“我不要这个鱼,我刚刚只是开玩笑。”
“这玩笑不好。”
钟弥心一紧。
他继续说,“你看着不大高兴的样子。”
钟弥没做声。
“画已经寄去州市,应该很快会回到你手上,旁巍助理说你留的地址是你大学的,大概在这边待到什么时候?”
钟弥答:“大概……拿到画。”
服务生过来提醒是否现在上餐,两人转进了室内,古色古香的中式风格,钟弥看到墙上仕女图的挂历,忽然思绪一跳,想他下个月生日可能是哪一天,在猜他是不是天蝎座。
入座后,餐点很快一道道送进来。
好好的中式菜硬凭量少搏出一份法餐的精致,钟弥看一旁的餐单,名字起得冗长诗意,往桌面上一一对照,嘴角渐渐带起一抹笑。
管他水生陆长,鸡鸭牛羊,酱拌煎炒,都得去风花雪月里蹚一遭。
是谓“死”得其所。
沈弗峥替她夹菜:“跟你商量个事儿。”
钟弥抬头望去。
“这顿饭能让我请么?刚刚老板的话你也听到了,本来我平时就不够照顾人家生意,回头再让人知道我好不容易来一回,还让一小姑娘请客,传出去不好听。”
钟弥慢慢咽下食物,端一旁的杯子先喝了口水才说:“那这次你请,我之后是不是还得请你两回,才算还完?”
“也不是,你要是觉得跟我吃饭没意思,那就算了。”
钟弥嘀咕:“那我多不礼貌……”
沈弗峥说:“我不是说过,你可以不礼貌。”
可以不礼貌……在州市那场宴会上。
明明时隔不久,忽然想起,却有种心境不复的滋味。
她硬生出一种挑刺心态:“你随便就给别人这种可以不礼貌的权利吗?”
他是纵容的,盛一碗浓汤放在她手边:“弥弥,别误会我。”
“是吗,我以为你故意在让我误会,让我觉得我们已经很熟了,但实际上,我连你住在哪儿都不知道。”
他回应的方式直截了当,拿过一旁的餐单,翻到背面空白,唰唰写下两行字,递给钟弥。
“我的地址,还想知道什么?”
钟弥一愣,顿顿地接过来。
她忽然想,情感博弈里,自己可能也是一颗小齿轮,一旦冒进,对方动一步,她需要拼命转才跟得上。
沈弗峥有点不忍见她这副表情,心想自己也没做什么,怎么就叫小姑娘皱眉头了,看着他,像积怨已久似的。
他伸手过去,搭她手背上,放软声音像哄人:“慢慢来,好吗?”
她第一次体会被动与心动交织,如冷暖潮碰撞,是这样怦然又怯怯。
“怎么慢慢来啊?”
“你先笑一笑?”
钟弥嗔着瞪着他。
他捏一捏她的手说:“你这个样子,万一被人瞧见了,会以为我在欺负你。”
不敢与他多触碰,明明那只手她曾大方交握过。
此刻大方一点不剩。
钟弥换了表情,却也没笑,桌面躺着那张长长的餐单小票,她手指一夹,递近看,上头居然是两个地址,一个具体到酒店房号,另一个听名字像是固定住所。
钟弥挥一挥:“地址是真的么?”
他严肃道:“我会反省这场信任危机的由来。”
他接着又说,“怎么会不真?弥弥,我期待你来找我。”
人真累。有时候,不仅与他人博弈,对待自己也下意识对抗,哪怕内心动摇了,明面也要装一装。
钟弥撇撇嘴,低声说:“我才不信呢。”
州市那次,他走得那么洒脱,一句钟小姐同我有缘,好像完全不担心会再难重逢。
这人有大海捞针的本事。
钟弥去捧碗喝汤,慢慢反应过来,想着,其实她早该察觉了,在戏馆说那只雀时,在州市酒店他替她解围搂她肩膀时,甚至说更早。
他太游刃有余,偏偏她一步步清醒沦陷。

第16章 清醒时 同我有缘
这家私房菜在京郊, 停车区种高大梧桐,落叶扫过,门口树下, 还是那辆挂京牌的黑色A6。
许是之前在州市撒过谎,说他这车牌是自己生日, 钟弥再见到这串跟自己生日完全没关联的数字,莫名心虚。
用餐出来, 她站那儿正走神, 沈弗峥在身后喊了她一声。
心脏像贴在打气筒口的瘪气球,猛然间,鼓了一下,撑至数倍大。
“是送你回学校还是去哪里?”
她镇定转过头说:“回学校。”
从这儿到京舞的路程挺久,在车上, 他们不可避免地聊起天。
地缘永远是最好的话题切入点。
就像在州市, 他们聊佛山游湖,换了地点,话题也只是换汤不换药地改了改。
从钟弥大学这三年在京市的生活体验, 说到更早, 沈弗峥在京读书时, 京市哪处还不是现在这样。
你来我往的闲聊,一句接一句, 无意交换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信息, 伴着吹入车厢的午后秋风,有种说不出的舒适宜人。
她怕把风把头发吹得乱糟糟, 所以在车里戴上了帽子。
于是金灿灿的光顺车窗印进来, 帽檐下的脸依旧如胶卷照一样, 蒙一层清清凉凉的滤镜。
车子从京郊一路往市里开, 不急不缓,路过许许多多街巷,最后停在京舞稍显安静的西侧门。
钟弥推开车门,缝隙里,照进细窄一条暖光,微微晃人眼睛。
她没再继续往前用力,反而就以这个姿势扭过身子。
“我能问你两个问题吗?”
没被压住的头发还是被吹得有些乱,扭头回望的角度,更是暴露问题。
沈弗峥稍倾身过去,没碰到她分毫,只是手指插进她颊边的头发里,替她轻轻往后梳理一下。
钟弥因他忽然的靠近僵住上身,像只落入蜜碗的小飞虫,被甜浆缠住手脚,动弹不得。
科普上说,头发和指甲一样,长出身体的部分没有神经分布,所以缺乏感知。
可这一刻,她却像亲眼目睹自己交叉的发丝,如何在他修长的手指间被迎力分开。
他收回手,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跟她说话:“不止两个也可以。”
“就两个。”钟弥道。
他颔首,摆出聆听姿态:“你说。”
“你应该是在旁先生那里看到画就知道会跟我见面了,那时候,你心里在想什么?”
他回答:“看你的画,自然是在想你。”
钟弥的手攥起来。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说不出更多的解释,只是直直盯着他,好像那是个只能意会的问题。
沈弗峥说:“其实我没看到画之前,就知道要跟你见面了,旁巍在电话里就告诉我你要来取画。”
钟弥没说话,学他曾经那样,等着后文
“我当时在想,你果然同我有缘。”
好像无论是提问方还是回答的那个,钟弥都是被动的,她想,这人说话总是点到为止,却供人浮想联翩。
钟弥刚移开目光,他又用声音把她的思绪牵回来,问:“第二个问题呢?”
好像等她放马过来。
“你是天蝎座吗?”
他一下愣住。
钟弥倏然弯起嘴角,好像出其不意,凭代沟赢了一局。
“看来沈先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钟弥得胜一般款款下车,扶着车门,弯腰朝车内挥挥手,想了想说,“有缘——再会。”
到宿舍楼下钟弥还在回味沈弗峥刚刚懵住的表情,脚步都不自觉轻快起来,不晓得他是没反应过来,还是对星座一窍不通。
何曼琪正在宿舍化妆,听到门响,侧过头打量摘帽子的人,好奇问:“弥弥,你今天怎么这么开心啊?”
“有吗?”
钟弥这才自查情绪,摸了一下脸,并无什么大幅度笑容。
“你眼睛亮亮的,看着心情很好。”
“是吗?”钟弥不冷不淡应一声,走到自己桌前放下包,坐在椅子上翻手机,该看的看,该回复的回复。
身后“吱”一声传来椅子拖移的动静,钟弥转过头,看着妆化到一半的何曼琪凑过来,她眼妆过浓,唇颊还没来得及上色,惨白一张脸,近距离看着有些狰狞。
钟弥问:“怎么了?”
何曼琪握着腮红刷子,杵在盒子里一圈圈打转,扭捏半晌,小声道:“弥弥,我前几天遇见彭东新了。”
钟弥想起之前的事:“你现在跟着徐凝?”
“唉,讨生活嘛,没徐凝我怎么可能见到彭东新那种人。”
虽然何曼琪露出一副为难样子,但钟弥晓得徐凝借着所谓朋友的模特公司,带着这帮小姑娘可不是承诺帮她们讨生活。
见钟弥没说话,她立马跟着解释:“不是我找的彭东新,是徐凝介绍的,她说我是你的室友,我俩关系挺好,我没乱说什么,他就约我嘛,当时人挺多的,不太好拒绝。”
“曼琪,彭东新不是什么好人。”
其实这是句废话,何曼琪不会不晓得。
她抖掉腮红刷上多余的粉,唰唰往自己两颊掸,冲手持小镜子里露出一个笑,说着:“我知道啊,他是好是坏其实跟我关系不大,像他那种出生就在罗马含着金汤匙的少爷,这种人凭什么一心一意跟一个小姑娘谈恋爱呢,那些穷男丑男还会劈腿出轨呢,我都知道的。”
有些人出现,就像轮/盘/博/彩里的小概率特等奖,指针一圈圈转,光是慢下速度在他身边多停留一秒,都会有种即将暴富的错觉,是吧?为什么就不会是我呢?万一就是我呢?
再不济,不是我又怎样?
年轻漂亮也压根算不上什么沉重筹码不是吗?
一番人间清醒的话说完,她望向钟弥,本来担心钟弥因此生气。
毕竟彭东新之前看上过钟弥,现在又想跟自己不清不楚,可瞧着钟弥无动于衷的发呆样子,她居然也会有点失望。
心底里,她更希望看到钟弥冷嘲热讽,哪怕是说彭东新的坏话,也不要单单一句不是好人,她多少该有点在意吧?
何曼琪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手机响一声,她只好拖着椅子先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微信里躺一条最新消息,是一家前阵子因为下午茶走红网络的酒店定位。
何曼琪不自禁露出笑,手指在屏幕上点了点:[人家快化好妆了啦。]
随即翻一张小猫撒娇的表情包发过去。
之后何曼琪刻意忽略钟弥的存在,挑出口红,完善最后妆面,喷香水,提着包小蝴蝶一样翩翩出门。
甚至没跟钟弥说再见。
她怕钟弥问她几点回来。
晚饭钟弥去学校的三食堂解决,钟弥很喜欢的糖醋排骨在二楼,三食堂离女宿稍远,她平时有点懒,特意跑过来吃一顿还怪不容易的。
大四生大多出去实习了,正值饭点,钟弥没遇到熟人,倒是有低年级的学弟问她要联系方式,被礼貌回拒。
打了饭,她找了清静角落,一边吃一边刷朋友圈。
两个小时前,何曼琪带地点发了某家酒店的下午茶九宫格自拍,文案是:难道就我觉得这家下午茶味道很一般吗?也就拍照好看吧。
钟弥给她点了个赞,继续往下刷。
回宿舍的路上,妈妈打来电话,问画的事怎么样了,问现在京市冷不冷,又问她什么时候会回来?其实已经处理好了,地址也给了,等着旁巍助理走完消档流程,寄画回来就好了。
可张口,钟弥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还有一点事没弄好。”
还有什么事呢?
她自问,都给不出回答。
她想到何曼琪,连带想到彭东新。
这一想便想到过去。
这人的爷爷颇有江湖地位,人脉更是了得,是最早一批的文艺圈大佬,监制过不少出圈电影,叫好叫座,后来赶着房地产热的风口,搁置了荧幕里的风花雪月,一门心思从商,之后消息淡了,彭家的权势却没减半分。
钟弥就是参加舞剧院的特别献礼晚会,才认识了彭东新,他抛了橄榄枝,钟弥没接,两次叫他折了面子。
京市圈小神仙多,那位彭少爷哪吃过这种照鼻子上被人甩闭门羹的滋味,经身边朋党一番吹捧,越发觉得钟弥不识抬举,噎着一口恶气要赏几分颜色给钟弥瞧瞧。
叫这落魄门户里出来的便宜千金知道知道,皇城脚下,世道几多险恶,该低头便要乖乖低头。
钟弥既没有赔附笑脸的圆滑小意,也缺一份拔刀见红的铮铮傲骨。
她不想惹事叫家里操心。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六月底课一结,打道回府,开始在州市过逍遥日子。
彭东新没想到钟弥这样果断抽身,居然半点不留恋京市的富贵,之后还打过电话给钟弥,深夜醉酒,演偶像剧似的问:“弥弥,你怎么这么犟,你跟着我,有什么不好啊?”
当时钟弥已经回家,深夜被恶心出一身鸡皮疙瘩,也纳了闷。
“我跟着你有什么好?图你兴趣来得快去得快?还是图你身边姑娘多?姐姐妹妹,三个五个,时不时聚头,一团和气就唱七仙女,不和气了改演宫心计?大清早亡了,你有病就去治病吧!”
反正就差个毕业证没领,没打算待在京市,钟弥不怕话说得难听得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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