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关于留不留在京市,她有点动摇。
想到那点比纸还不经戳的同宿情谊,何曼琪估计会跟这人说自己的现状。
钟弥还真有点后怕。
京市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万一在哪儿转个弯就碰上了,这人不会放过她。
这夜,何曼琪没回来。
晚上快十二点,钟弥熄了灯,躺在床上,脑子虽在胡思乱想,却有一个有名有姓的禁区,死活不去想某个人,从听了何曼琪那句“这种人凭什么一心一意跟一个小姑娘谈恋爱呢”就开始这样了。
有失眠的兆头,她在床铺来回翻身,有点担心何曼琪。
但这担心也就刚刚冒头,很快被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旁人没责任也没资格去干涉什么的想法熨平。
她意识到自己短时间内可能真睡不着了,拿来手机,黑暗里,眼睛不适应屏幕光,她蹙着眼,瞧见微信有新消息。
靳月发来的。
这圈子真小,这才多久,连靳月都知道何曼琪跟彭东新挂上勾了。
[她怎么会认识彭东新啊?]
钟弥:[徐凝介绍的吧,何曼琪去了她朋友开的模特公司。]
靳月:[徐凝又是怎么认识彭东新的啊?她不是做什么礼仪中介吗?]
钟弥:[她有本事,现在混的圈子不一样了,能接触到彭东新也正常。]
靳月:[徐凝她真的好会害人。]
钟弥想,谁也不是傻子,是利是弊都是自己掂量出来的。
靳月:[估计她还拿徐凝当恩人呢。]
钟弥打趣一句:[你这是经验之谈。]
靳月:[血泪教训好吗,我现在想想她扣我钱我都还觉得好肉疼!]
钟弥已经自我规避,不去想某个人了,偏偏靳月话题一转:[对了,那家私房菜怎么样?除了贵,应该还可以吧?]
也不是我付钱。
刚这么一想,那人坐在桌对面给她夹菜的样子就浮现脑海了。
钟弥:[还行,就是菜名起得像诗。]
靳月:[他们家就是这种文化人风格。]
靳月:[弥弥,国庆你还在京市吗?]
钟弥一划屏幕,去看日期,离国庆长假也没有几天了。
钟弥没答,问她有什么事吗?
[我在外地试镜,过两天就回去,我好久没逛街了,我经纪人说这次进组前给我放几天假,你知道的,我大学也没有什么朋友,进圈之后更不可能认识什么可以来往的人。]
钟弥也不知道靳月背后那位是谁,没必要问,方便说的话,靳月会告诉她。
靳月说过他人很好,挺有幽默感,靳月不明白他们现在是什么关系,他管自己叫天使投资人。
钟弥:[他还限制你交友啊?]
过了会儿,靳月发来一串字:[不是啊,他不管我的,我们见面也少,大多时候都是我经纪人在跟他助理对接,我经纪人比较严,我有时候想干什么事,她管我,我微信加个人都得跟她汇报,经常说我怎么样怎么样会给他添麻烦,我想想就算了,就听话吧。]
[我跟她说了你是我大学最好的朋友,也说了想跟你逛街的事,没问题的。]
钟弥回复:[好啊,那等你回来。]
似乎冥冥之中多了一个留在京市的理由,也不是不想走了,要等朋友回来一起逛街嘛。
天际隐隐泛白,钟弥才睡去。
早上八点的闹钟响了,她直接关掉继续睡,随后做了一个噩梦。
破天荒梦到彭东新。
梦里,她在街上遇见彭东新,这人嘴上咬着烟,还是印象里前呼后拥的纨绔模样,掐着她的下巴,熏人的烟味直往钟弥脸上喷,说,你不是很厉害,说不待在京市了吗?不想看到我吗?没走啊,舍不得我?后悔了?既然你自己送上门路,那我就不放过你了。
他把不顾钟弥反抗,把人死命往车后座塞。
钟弥在梦里使尽浑身力气,一脚死死蹬着车门不让合上……
一阵不知道响了多久的电话铃声,将她从冷汗直冒的脱力状态里解救出来。
窗帘闭合的宿舍很昏暗,连空气都有沉寂一夜的味道,但中间合不上的帘缝里透出一道刺眼的强光。
钟弥眯开眼睛,脑海的画面逐帧淡退,她睡在宿舍床铺里,人木木的,摸来旁边还在响的手机。
没有备注,是一串属地京市的电话号码。
她躺着,接通电话,人还在缓冲状态,声音惺忪地对着手机里问:“喂,哪位啊?”
那边声音似乎带了点笑,那种温情又不缺秩序感的男声像被檀木熏透的软布,柔而暖地磨着耳朵:“都中午十二点多了,还没睡醒吗?”
钟弥猛然瞪大眼,神思一瞬清明。
像从标清切至蓝光状态,周遭一切纹丝不动,却顷刻间地覆天翻。
“沈弗峥?”
“醒了。”听出钟弥语气里的震惊和疑惑, 对面声音很轻,“看来我连个备注都没有。”
说得好像他备受冷落。
但事实也的确如此,没有备注。
钟弥从床铺上坐起来, 睡蓬松的长发垂在脸颊两侧,窗帘缝隙间强照进来的一束光伸到床铺上, 人又更清醒了一些,她解释说:“我还没来得及打备注, 昨天不是才见过么?”
备注的作用是方便电话来往中知晓对方身份。最初钟弥也曾新建联系人, 名字打到一半,删除退出了。
她不觉得以后和这人会有什么频繁的电话来往,徒留一个电话号码躺在联系人列表里,是为自己日后淡忘了又再想起平添风险。
今天这通电话,也完全在她意料之外。
“是昨天才见过, 所以今天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吗?我没有联系小姑娘的经验, 要是做得不对,你直说。”
他问得坦诚,反倒叫钟弥咬住唇, 有点难以应对。她手指抠床单上的花纹, 语气装作大大方方的:“可以打, 找我有什么事吗?是画的事吗?”
钟弥只能想到这个稍显合理的原因。
对方比她简单粗暴,连“稍显合理”都不考虑了。
“除了画的事, 就不能联系你了?”
这话要怎么翻译?
不合理难道就不能是原因了吗?
钟弥心口一跳。
门窗闭合, 中午的宿舍里空气很闷,她正尴尬得想不到话, 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睡醒的时候, 沈弗峥再度出声:“天蝎座是有什么讲究说法吗?”
钟弥朝被面弯了弯腰, 还是没忍住溢出一丝笑, 她没办法想他去了解自己星座,然后再给她打电话的样子。
她想,如果世上有这样温柔耐心的猎人,让他落空,也不太礼貌吧?
“那你是吗?”钟弥问。
“是。”
不必她再提问,他提前一步回答供她验证。
“十月二十七。”
钟弥对星座了解不多,半瓶子水晃荡够唬住门外汉:“天蝎男比较高冷理性,你还蛮…天蝎的。”
还有另一个特点钟弥没讲,天蝎男好像公认欲望最强,由于脑子里开了小黄差,她没听清他的话。
“你说什么?”
“我说,你既通中式算命,又懂西方星座,业务范围挺全能。”
这次钟弥听清了,这人在调侃她。
“你就是打电话来问这个的吗?”
“本来是想问你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吃个饭,现在改变主意了。”
钟弥心情一起一浮,随他两句话跌宕:“那你有事先忙。”
“没有什么事,就是想见你,跟你吃顿饭,改变主意是指,不想等到晚上了,你不是才刚睡醒?睡到现在,不饿吗?”
“可是——”
她朝自己穿睡衣的身体看去,脑子里立刻计算出从现在的状态到打扮出门大概需要多长时间,有点超出正常约饭等人的时长范围。
“我是真的才刚刚睡醒。”
“我也是真的听出来你刚醒了。”
她怀疑他说这话时在笑,事实也是。
她那种有分寸的待人礼貌,在他类似宠溺式调侃的话里,终于消磨干净。
她顺着这种纵容,说话底气都足了好多:“那你等吧!反正我会很慢的!”
“不要紧,多慢都行,大不了就挨到晚饭,你慢慢来。”
乱拳打到棉花,大概就是这个效果。
钟弥应了声,正准备挂电话,忽然从他这句“挨到晚饭”想到他之前说的“改变主意”。
下床的动作一顿,她腿悬空在床梯上,问:“你是不是已经吃过中饭了呀?”
“遇到对胃口的人,多吃一顿又怎样?”
那种甜,像舌头上化开的糖粉,猝不及防咽下口水,甜味突如其来,几乎溺毙嗓子,需要很长很长时间才能从味蕾中淡去。
钟弥好半天憋出一句话。
“那我去洗漱了。”
这顿饭,在下午两点半才吃上,考虑到要是往远的餐厅折腾,可能三点多才能拿起筷子,钟弥的饥肠辘辘已经不能接受舍近求远。
她真的饿了。
从学校跑出来,见到沈弗峥停在路边的那辆黑色A6,她上前弯腰,敲车窗,玻璃降下去。
车内的男人看着她:“比我想象要快。”
钟弥还没说话,肚子先咕咕叫了两声,他目光盯过来的时候,钟弥先一步拽开他的车门,请他下车:“你也听到了,我有点着急吃东西了。”
所以她建议用餐的地方就在学校附近的饭馆,那地方离学校不远,只隔一条商业街,是开在老居民区外圈的底商。
“虽然面子工程一般,但味道很不错,你要是从没来过这种地方,那今天就委屈你体验一下了。”
“你为什么觉得我没来过这种地方?”
钟弥甚至真情实感生出期待,扭头想听他讲一段富家公子体验生活的俗套故事:“你来过?”
“的确没来过了。”
这种开在拥挤的居民楼底下,以“XX家常菜”当招牌的小饭馆。
因错过饭点,进店时甚至不用问包厢就享受了包厢待遇。
两人往楼上走,逼仄的室内楼梯两侧都是严严实实的墙,只有转角一盏吸顶灯为上下两端供光,显得昏朦,连墙纸上的暗纹都瞧不清明。
店是老店,屋子也是老屋子,转角处的踩脚毯没垫牢,钟弥踩上去,朝前一踉跄,膝盖磕到放花盆的方凳,手被身后的人及时搀握,她才险险稳住身形。
缺少慢动作解剖,她慌着愣着,以至于不知道那是怎样的动作,从被他握着手腕,变成托住手心,那样亲密,却不觉得被冒犯。
他甚至还轻轻捏她的手:“当心点,饿急成这样?早知道你说一声,我带点吃的在车上等你。”
多体贴的情人行为。
可他是吗?
甚至于,他可以是吗?
这虚无又心慌的感觉到让钟弥想到高中参加短跑比赛,拿了所谓的入场券,检录过了,她已经站在起跑点,她知道要开始了,但那声枪响迟迟不来。
她如临大敌,每秒拉锯都如一年长。
此刻的紧张更胜高中短跑,因为她不晓得什么才能代表那声枪响,是上次他搭她的手背说慢慢来,还是现在他托她手心叫她当心点?
又或者是下一次?
她被动在猜测,而他似乎才是掌握发令的人。
钟弥不高兴地抽回手,加快步子踩完剩余几阶楼梯,沈弗峥跟在她身后,小姑娘说来就来的小脾气也不叫他恼。
服务生紧跟着过来上热茶,钟弥立起比4A纸还大的菜单,回避姿态,半挡住自己快速翻阅,好似一心扑在吃饭上。
沈弗峥在她对面不急不徐地烫洗碗盏筷子。
“辣子鸡。”钟弥对服务生说。
沈弗峥把她那份清洁好的餐具推过来:“这么饿,不要吃辛辣刺激的东西,伤胃。”
钟弥坚持,撩起眼皮盯着他:“我有时候就是会喜欢一些不健康的东西。”
他说:“这样也不好。”
“你放心吧,我会为此付出代价。”这话说得摆烂丧气,却暗暗有一丝撒娇意味。
她点了两个重口的菜,才象征性把菜单递给对面:“你要看看吗?”
他接过来说:“原来我也有点菜权。”
钟弥小声嘀咕,你不都吃过了么,当然要点我爱吃的。
沈弗峥望她一眼,跟服务员指了一个绿叶菜和一个素小炒,点了清淡又滋补的山药玉米排骨汤。
服务生边记录边确认,然后说稍等,拿着餐单离开。
钟弥听到那两个菜名:“口味这么清淡吗?”
“我看着像荤素不忌的人?”
钟弥好半天在讲好听话和说大实话之间反复犹豫,最后遵从后者:“看着挺讲究。”
“弥弥,你对我误会有点多。”
“我那是不了解你。”
“我不是说了,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问我吗?”
钟弥看着眼前的玻璃杯,那一刻的心情像没遇上滚水的茶包,苦涩滋味化不开,冲不淡,不上不下地浓烈团聚着。
她回味沈弗峥的话。
他说过,他清清楚楚说过两遍,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问。
可她要怎么问?问即所求。
她不擅长赌钱,也一直默认自己赌运欠佳,但她熟知一些规则,譬如同一场赌局中,选择明牌的人,需要双倍加注,没有任何一点有效信息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
这时候,服务生将打印出来的小票单子送来,放在桌角,钟弥拿过来,从旁边抽来一只铅笔,手指灵活转着。
刷刷写下一行字,推过去。
沈弗峥捻起来,翻至空白面看,随即笑了。
——你有多少钱?
“你还真问了一个我答不出来的问题,”他想想说,“这样好不好,以后我送你个礼物作为回答。”
钟弥没管礼物,也不答好不好。
“我并不关心答案,我只是想表达,其实你并不能回答我所有的问题,你或许当惯了不需要为他人提供原因的人,你就是答案本身,但我不喜欢走夜路,哪怕这条道是去寻宝。”
出声那一刻,钟弥就在心里提醒自己克制,少流露情绪,或是因为这些话已经积了太久,她不受控地讲完,甚至其中有她自己都惊讶的意气用事。
可说话如泼水,收不回来了。
好在菜上得快,辣子鸡果然下饭,她鼓着腮大口塞米饭,用力咀嚼,桌面暗褐桌布压一层淡绿玻璃,擦得干净,隐隐照见自己。
她心中庆幸,在宿舍兴致盎然将妆化到一半就去卫生间卸了,素面朝天过来,不然精致妆容配此刻不淑女的吃相,大概会更狼狈。
视线里,多半碗汤。
她想这种饭桌上伺候人的活儿他一定鲜少做,因为没有人会用托碗底的姿势给旁人盛汤,放下来会非常不方便,一点也不殷勤老练。
那碗汤受震,淡淡油花晕开又缓慢汇集。
钟弥谢谢都不说一句,捧起碗就喝。
“慢一点。”
“你现在就管我啊?”钟弥掀起睫毛,在碗沿看他。
好一会儿没说话,他就细细瞧着她:“有没有人说过你生气的样子很好看?”
钟弥放下碗:“我没生气。”
“那就是不生气也好看了。”
钟弥小幅度磨着牙,不理会,一时间不敢露表情,生气中招,不生气也中招,索性低着眼,不看他,等汤凉些,一口气喝完半碗,抽纸擦嘴:“饱了。”
沈弗峥扫扫桌上的菜,钟弥没吃多少,以她上来就扒饭的架势,像能吃下一头牛。
“是平时都吃这么少,还是不喜欢跟我吃饭?”
钟弥很想赌气说后者,但不想撒谎:“平时都吃得少……我是学跳舞的,要控制体重,都习惯了。”
钟弥不说他差点要忘了她是学舞的:“很喜欢跳舞吗?怎么不去学国画?”
钟弥低声说:“字画都是外公教的,我学国画也太作弊了吧。”
其实也并不全然是这个原因。
外公早早封笔匿迹,她学国画难免触及外公以前的圈子,有些影响不好,所以写字画画只当兴趣,从没打算深入发展。
就像高中那会儿有人说她适合去拍电影,也曾心动过,最终还是放弃一试的机会。
怨言不曾有,但也会有如弃鸡肋之感,食之可能也觉得无味,但失之难免可惜。
试一试又怎样呢?
可她不能试。
她看似无拘无束的人生里,有一些鲜为人知的枷锁。
她是那只笼子里翅羽光鲜的雀。
京市秋季下午三四点的日头已经开始偏西,倾斜的日光透过玻璃方窗照进室内,有折中的温和。微风拂动将落的黄叶,街道有炒板栗和烤红薯的叫卖声,近了又远。
沈弗峥结账回来,看她对着窗发呆。
那种表情漂亮又年轻,有种自顾自的清冷感,因人到一定年纪一定位置,可以流露迷茫神情的机会就会越来越少。
其实成人世界并不复杂,相比无菌环境的无数种可能,它的规则简单粗暴到一眼望得到头,叫人百转千回的是结果往往不如人意,但也只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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