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因为在京市得罪过人,又深知京市圈小,钟弥担心好巧不巧两件事凑到一起来,“恕我冒昧,方便问一下您老板姓什么吗?”
“旁,旁边的旁。”
钟弥松气:“好的,感谢,麻烦您汇报了。”
对面回复:“应该的,为老板处理事务就是我的工作内容。”
隔天早上,钟弥收到杨助理的回电。
“这幅画我们老板一开始就看出不是章老先生的亲笔,也不在乎是不是真迹,只觉得很有意思,是买来打算送朋友的,了解到钟小姐这边的情况,我们老板也能体谅,愿意跟您面谈沟通,不过他近期都没有去州市的计划。”
钟弥坐在床上,睡意全然退去:“好的,我今天就可以去京市。”
那边为难着说:“但具体什么时候见面老板没定,今天恐怕不行,他最近行程比较忙,可能会随时有空,也可能很长时间没空。”
言外之意钟弥听懂了,随叫随到。
有求于人就要有有求于人的样子,钟弥好声说:“没关系,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在京市,时间方面我可以完全配合,只要旁先生有空,请您第一时间联系我。”
当天中午钟弥就简单收拾行李,坐上了去京市的高铁。
出站时,天色阴沉,大风刮得钟弥身上的白色风衣猎猎作响,她墨镜下的眼睛不舒服地眯起来,太阳穴砰砰跳,有种中大奖的头疼。
读大学在京市待了三年,她对这个城市最好的印象就在九月。
天气晴朗,温度舒适,天高云淡,初秋是京市一年之中公认最适合出游的季节,刚好又临近国庆,各大户外景点即使不是周末都是游客扎堆的状态。
九月极少见这样的糟糕天气。
给她碰上了。
钟弥压着白色报童帽,踩着黑色的过膝靴子,拉出租车门之前,她在深色车窗上窥见自己这一身如同奔丧的应景打扮。
司机师傅问她去哪儿?
带上车门,钟弥报地点:“京舞。”
到宿舍,钟弥钥匙没用上,因为宿舍门是开着的,她进去放下小行李箱,看到自己桌子边堆了几个快递。
她正在看寄件人,室友何曼琪贴着面膜,抱着一盆洗净甩干的衣服进来,她惊道:“弥弥,你怎么回来啦?”
“有点事要处理,你没去实习吗?”
说到实习,何曼琪叹气,去阳台晾衣服:“哎,我跟你又不一样喽,邹老师给我介绍的也不是什么好单位,不打算去了,这几天在投简历,现在在考虑要不要去当模特,听说能赚很多。”
捏着衣架,用力一抖湿衣的褶,何曼琪一下抖出记性,想起自己刚刚好像失言了。
钟弥本来的安排是很好,但她现在去不成京市舞剧院了。
她站在阳台侧头去看,钟弥蹲在那里拆快递,并没有什么任何被刺激到的样子,侧脸平静又漂亮。
“弥弥。”
“嗯?”这些快递上的寄件人和电话号码都不是钟弥熟悉的,她找裁纸刀打开,发现里头是一些香水护肤品之类的东西。
何曼琪期待地邀请:“弥弥,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面试模特啊?你条件这么好,肯定行的。”
“我不喜欢当模特,祝你面试顺利。”
“那你实习的事怎么解决啊?”何曼琪面露担心,“那个彭少爷不是说,如果你不答应他,他会让你没法儿在京市跳舞吗?”
钟弥不当事:“总能解决,大不了不待在京市就好了,”钟弥把东西拆完,看向旁边那张空置许久的床位,“这些东西都是靳月送的吗?”
“嗯,她助理寄来的,估计是品牌送给她,她用不掉才送来给我们的吧,小恩小惠,谁稀罕似的。”
钟弥见她去浴室揭了面膜,回到自己位置上,拿起一罐大几百的精粹水往脸上拍,一边拍一边表情丰富地说:“弥弥你说,她也不跟我们讲她傍上了谁,会不会是那种糟老头子?她不好意思讲?怕我们笑话她?”
钟弥低头,何曼琪那瓶精粹水和自己手上的这个一模一样,应该也是靳月送的。
“你又听谁讲的?”
何曼琪一脸天真:“班里女生都这么说啊,我刚刚去洗衣房还听到人说呢,说上个月在羲和古都见到一个地中海跟靳月有说有笑进了电梯。”
“哦,不对,人家现在有艺名了,不叫靳月了,应该是江——近——月——”
钟弥问:“谁在洗衣房说的?之前隔壁宿舍那个徐凝?”
何曼琪惊到捂嘴:“你怎么知道?”
钟弥一笑:“猜的。”
当初靳月由徐凝介绍去做宴会礼仪,徐凝身为学姐,每次拿到日薪都扣一笔钱才发到靳月手上,话里话外还要靳月拿她当恩人,最后有人当礼仪遇贵人,有人当完礼仪继续一场接一场当礼仪,如今混得再好,也不过是个摆不上台面的中介。
这种在漂亮姑娘里谋利打转的中介,要说难听了就很难听了。
被子很久没用,钟弥拆下床单被罩去洗,今晚打算住酒店,忽然想到徐凝已经毕业怎么会又出现在女宿洗衣房。
“徐凝今天过来干什么?”
“好像是她朋友开了模特公司,说福利很好,问我们几个要不要去,还拿了一些香水小样来,说是品牌送她的,我没要。”何曼琪很小声地说,“我说靳月送了我们正装嘛……”
之后徐凝自然是一通阴阳怪气,怎么恶心怎么说靳月。
钟弥猜得到。
不过,她也有没猜到的。
今天徐凝过来的时候,还问到钟弥了,何曼琪说钟弥不在,不知道开学会不会过来。
徐凝冷哼一声,冲着何曼琪说:“你们宿舍也真是出人才,一个是真势利,一个是假清高,绝了,你瞧着吧,钟弥最后绝对会巴巴跟了那个姓彭的,这种事我见得多了,人家彭少爷今天法拉利明天保时捷的,你当她真的一点不心动?给自己抬价呢!殊不知啊,那些有钱少爷见多了这种假清高的女的,嫌没意思了,现在人家不追了吧,有她后悔的时候!”
说靳月就算了,何曼琪觉得靳月又是休学又是拍戏,多少沾些传言的爱慕虚荣,可钟弥什么也没干,好好的实习机会没了,说起来还挺惨的。
于是何曼琪就帮钟弥说了句话:“弥弥不是那样,弥弥跟靳月不一样,她又不缺钱。”
徐凝拍她肩膀,高深莫测道:“曼琪啊,你太单纯,你对人能有钱到什么程度还没概念。”
这些,何曼琪都没跟钟弥说了。
把床单被罩送去洗衣房,钟弥回来打湿两张洗脸巾擦去桌子书柜上的薄灰,随后收拾起衣服。
何曼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涂指甲油,时不时目光朝钟弥投过去。
钟弥很多衣服和包都不便宜。
一个人是否在优渥的环境中成长,无法伪装,也无法隐藏。
就像收到靳月礼物,她和另一位室友很容易觉得靳月在炫耀,本质上是因为一种不愿意承认的嫉妒,因为这些对她们来说是很好的东西,而钟弥不会。
即使曾经的室友当上了所谓明星,豪车接送,钟弥毫不嫉妒。
不过何曼琪想,也是,钟弥不必嫉妒。
因为追她的人也身份不凡,只要她愿意,豪车接送,她随时可以拥有。
何曼琪状似无意问:“对了,弥弥,好像没听你说过你家里是干什么的?”
“我妈开了个茶楼。”
“哦,那生意应该很好吧。”
“还行吧。”钟弥将近期打算穿的衣服收进箱子里,不想要还半新的衣服用袋子装起来,打算送去楼下捐衣箱。
忙到天黑,钟弥才将自己的床位上下打扫干净。
何曼琪见她拿起包和行李箱准备走:“弥弥,你打扫这么干净,不是打算在宿舍住吗?”
“住。”钟弥说,“今晚先住酒店,明天太阳好,晒一下被子再睡,不然不舒服。”
“哦,那拜拜。”
“拜拜。”
人从门口消失,何曼琪想起来自己也很久没晒过被子,也就这么睡了,她起身从床上拽一角被子闻闻,一股脂粉香,她喃喃:“会不舒服吗?真娇气。”
贵人事多,以前在钟弥的世界里是一个很边缘的概念,直到她被人从三天晾到五天,半点音讯也没有。
她一度怀疑,那位杨助理是不是忘记有她这号人了。
处理完开学事宜后,她提着包,准备往学校练功房去,想着今天迎新晚会,艺术楼那边应该没什么人。
艺术楼负一楼是仓库,钟弥到那儿,几个带学生会志愿者袖标的男学生正搬东西,几叠崭新红毯卷成厚厚一卷,显然是有什么足不沾尘的贵客要来。
这时,一个挽低髻的优雅身影,从旁边登记室出来,见到钟弥眼神一亮,走过来说:“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听郑雯雯说,你前阵子回校了。”
郑雯雯是钟弥另一个室友。
钟弥没法说自己这趟来只是处理家中私事,没有留京的打算,一时沉默。
搬红毯的几个男生走之前打招呼,说:“邹老师,那我们先把东西送去礼堂门口。”
邹老师应一声,转过头继续看着钟弥:“怎么到校也不跟老师联系?”
“有点自己的事在忙。”
邹老师拉着钟弥,从艺术楼一路说到大礼堂门口。
京舞的礼堂有年头了,横幅红毯花篮,样样件件摆足了也欠些气派。
门口梁柱的漆是新漆,但旧物件耐不住粉饰,总能在细枝末节瞧出饱受风霜的痕迹来,年年传言礼堂要换新楼了,雷声大雨点小,好像始终缺一个飞黄腾达又乐善好施的校友。
邹老师很委婉地跟钟弥说,实习那事儿内情她了解到了,今天京市舞剧院的某位大领导也会来参观指导,钟弥大二就去舞剧院的特别献礼里担任过小组领舞,或许那位大领导对她还有印象。
钟弥拒绝了老师引荐的好心。
她不纠结这位大领导记不记得自己,只是老师对内情了解还不够透彻,不知道就是剧院的某大领导跟彭家沾亲带故,她才会被掐得那么死。
七八个排群舞的女学生穿着鲜艳飞扬的民族风裙子,从钟弥身边笑闹而过,即使是布料粗糙,走线做工都经不住细究的表演服,也足够明媚夺目。
青春本身就已经是最漂亮的东西了。
无花也是锦。
邹老师语重心长告诉她:“弥弥,你还年轻,其实有时候低一低头,不是坏事。”
钟弥说:“谢谢老师,您忙吧,我就不打扰您了。”
“郑雯雯今天也有独舞节目,不进去看看吗?”
“不了。”
今天是京市九月最典型的好天,难得没霾色,落叶木未落,晴时天正晴,因晚会庆典校区暂时对校外车开放,什么稀罕牌照这会儿在京舞看到都算不稀奇。
今天没了练舞的心思,从礼堂往宿舍走,钟弥仰头,有点为这样的好天气遗憾。
她在想,她这样的人,低不下头,这辈子大概注定是诸事无成,烂在泥里不甘心,刚一折腾着冒头,又瞻前顾后。
她痛思,到底什么是自由?
刚到女宿门口,有人现身示范。
杨助理给她打电话,说旁先生今天有空。
钟弥问今天什么时候。
对面回她:现在。
真自由。
钟弥询问见面地址,说自己收拾一下就打车过去。
杨助理说:“旁先生今天在家会客,这边出租车进不来,还是您告诉我您的地址吧,我安排车来接您,这样方便些。”
地址发过去。
钟弥按熄手机屏幕,回了宿舍,换衣服,化淡妆,二十分钟后再度出现在宿舍楼下。
一件米白色绉纱里衬正适宜天气,半高的窄领,脖颈中间是一枚小小的珍珠扣,平口方领的同色系外裙,臂弯里搭一件浅绿色的薄西装。
长发扎起来,耳饰和戒指都是极小颗的珍珠。
秋色里,生生穿出一抹亮眼春意。
出校门时,钟弥望天,希望好天气可以带给她好运气,顺利把画拿回来。
去的地方叫璟山,在车子经过一道门卫后,仍朝里行驶了十分钟左右才停下。
钟弥隔窗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站在欧式别墅门口。
男人在钟弥下车后,主动上前介绍自己就是先前跟钟弥联系的杨助理。
钟弥颔首:“您好,旁先生还在会客吗?”
杨助理没有回答,只是伸手臂,为钟弥引路:“旁先生在等您,这边请。”
进园区时,钟弥把自己的位置发给了靳月。
防人之心不可无。
这时,手机振动,靳月的微信回复弹出来,但此刻没时间点开看,钟弥捏紧手机,跟着杨助理去了一楼的会客厅。
热衷文化收藏的旁先生比钟弥想象年轻太多,三十来岁,温润俊朗,甚至笑起来很有亲和力。
钟弥想,老天从来不公,这些人不仅坐拥金山银山,偏偏外貌还要脱俗出众。
这想法叫钟弥想到另一个人。
她愣了一秒。
面前的男人朝她伸来手:“钟小姐,你好。旁巍。”
钟弥与他浅浅交握:“钟弥。很高兴见到您,也感谢您愿意抽出宝贵时间跟我面谈。”
“这边坐。”
钟弥刚坐下,旁巍边斟茶边说:“谢没什么好谢的,但钟小姐也要做好这次面谈结果不理想的准备。”
上好的熟普洱推到面前,钟弥没碰,轻声问:“不理想,是指什么意思呢?您不愿意……”
割爱这两个字,钟弥没说出口,割爱听起来像放弃什么珍贵又心仪的东西,那幅画就是她画的,这么说显得太抬举自己。
旁巍垂额刮了刮眉梢,一副头疼样子,说:“倒不是我不愿意,之前我助理应该跟钟小姐说过了吧,这画呢,我倒不在乎真迹与否,朋友生日快到了,觉得有趣,买来打算作贺礼的。”
钟弥静静听着,点头说:“听杨助理讲过。”
“所以,生日还没到,也可以另选礼物,毕竟这样一幅画也不是很适合当礼物,您朋友和我这幅画有什么关系吗?”
“本来是没什么关系,但今天有了。”
钟弥蹙眉不解。
旁巍道:“今天我这朋友难得有空光临我这寒舍,他已经看到钟小姐那幅画了,一见钟情,爱不释手。”
慢悠悠吐出的两个成语,透着显而易见的暧昧意味,让钟弥忽然开始感到有些坐立难安。
她脑子里想到了不好的人,思绪不由朝最坏的结果沉淖不返,抵在身侧的手,紧捏成拳,拇指挨个按压其余四指的关节,一下比一下用力,以此来缓释内心的压力。
她思忖许久,然后保持平静问旁巍:“所以旁先生现在的建议是什么呢?”
“你得跟我朋友谈谈,问他愿不愿意割爱,毕竟东西我已经送出去了,不好再自己张口要回来。”
听到这个回答,钟弥面上不显,心内却有一丝冷笑。
她猜就是这样。
旁巍轻松翘着腿,瞧戏似的看着她笑,让钟弥心里那根弦越绷越紧,隐隐有断裂之势。
旁巍说:“我这位朋友钟小姐也认识,好巧不巧,他现在就在我家,钟小姐要不要——”
钟弥突然起身,很不礼貌地冷声打断:“不用了,这幅画,我不要了,您的朋友真这么喜欢就拿去吧。”
还没来得及转身。
钟弥只听背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独有一种悦耳又从容的秩序感,替她解围时,有融冰般的干脆冷意,同她说话时,又如春涧诗意多情。
“真的不要了?不是说对你外公的名声很重要?”
钟弥倏然转过头。
那人站在数步之外,手上拿着她的画,眉眼间有种久候故人归的温和深远。
那一瞬,钟弥有种解冻感。
仿佛动一动,周身就会掉落一层防备的惨白霜棱。
只因此刻沈弗峥的出现,如温潮漫漶而来。
似来渡她。
想约沈四公子上门赏画,他说没有这份闲情雅致,叫旁巍自己看。
本来想把关子卖到底, 被沈弗峥两句冷话一浇,旁巍只得先放出点苗头钓人过来。
这几年, 他做古玩字画之类的收藏生意,不仅坐举牌方位置, 也很熟稔落锤前哄抬价格的招数。
“章载年的画也不看?”
沈弗峥轻笑一声:“你上哪儿弄的章载年的画?”
并非看不起好友, 而是章载年作品不多又一早封笔,加之沈老爷子独爱旧友这笔墨,市面上章载年的字画作品,能搜罗到的,早十年前差不多就已经送到沈家。
现在可以说是一字难求。
旁巍便在电话里坦白说:“真迹我这儿的确没有, 不过我这儿有幅仿的, 仿得很妙,尤其旁边那几行诗,乍看像章载年, 但笔锋老练不足, 细瞧瞧倒像是你的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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