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后庞大的山峦,在那杀意底下,似乎都成为盘踞着的猛兽,好似随时都会朝他们飞扑过来一般。
他微顿,忽而道:“差人下去叫阵。”
努烈微怔后问:“如何叫阵?”
“让大徽主帅,同朕一并,于阵前比试。”
此言一出,他身后的几个武将皆是变了脸色。
泰兰与努烈对视了眼,当下未有多言,便按照郁舜的吩咐去办。
琼山关门外,昊周将士骑着一匹马,声音高亢,于大门外盘旋叫阵。
琼山关内,听到了对方的要求,边防线上的将士皆是神色微变。
那日镇压住抚州军之后,严伟审问了韩柯身边的人,得知韩柯确实已经打算投敌,还准备打开琼山关,放昊周军队入大徽后。
严伟当下就变了脸色,甚至来不及往朝中递信,就将消息回禀给了温月声。
温月声带着他及章玉麟,并着一半的将士,赶到了这琼山关。
他们昨日才抵达,今日昊周大军便出现在了琼山关外。
局势紧绷,是连带着原本镇守边防线的将士,都变了神色。
边防线的将士之中,亦是有着韩柯的人,被温月声处置了几个,但如今还算不得全部都能用。
除去了边防军之外,眼下他们能够调用的将士,至多不超过一万。
若昊周当真打算从此处进攻的话,他们几乎是没有任何迎战或者是获胜的可能性的。
只有一点,那便是他们不清楚昊周来了多少人马,昊周亦是不清楚如今抚州内的情况。
刚才温月声独自一人登了城楼,所传递出去的信息,便是大徽内乱已经平息。
但具体如何,昊周也无从得知。
昊周那边是新帝亲征,轻易应当也不会退兵。
只对方在见过了温月声之后,当下就提出了阵前比试。
边防线内,未与韩柯等人勾结,此前主动传递给了周远度消息的将领道:“……阵前比试太过凶险,郡主此番若出了琼山关,很大可能会有去无回。”
毕竟如果要比试,只能温月声从关口内出去,对方是昊周皇帝,无论如何也不会卸下兵刃进入关口之中的。
这么直接出去,等同于羊落虎口。
琼山关兵力虽然少,但是因为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对方想要攻破也是不容易的。
这位陈将军道:“郡主拒不应战,整个琼山关也能支撑不少时日,等到军中援军抵达,再行商议也不迟。”
跋山涉水的是昊周,他们背后的是荒山,而琼山关后面则是有着整个抚州,无论是兵马整顿还是粮草之流,都比昊周占据优势。
即便是兵力悬殊巨大,这道关口却也还是能支撑几日的。
李庆元却沉声道:“可若是琼山关破了,整个抚州都会沦陷。”
不只是抚州,周边相连的几州都会变得岌岌可危。
以眼下的局势来说,琼山关是无论如何都丢不得的。
而且阵前比试,说的是比试,可实际上想要试探的,不就是哪一方更有底气。
如若这个比试他们一直不应,昊周那边从他们的反应来看,也未必完全不会猜出眼下抚州内的真正情况。
若露了怯,叫对方捕捉到,直接不留余地让所有将士进攻的话。
琼山关被攻破,也就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朝中支援不知何时才能抵达,此刻他们所做的每个决定,都关乎到了整个抚州的存亡。
严伟立在一畔,在他们商议之时,始终都没有开口。
周围安静下来,所有的视线都落在了温月声的身上。
温月声声色冷淡地道:“开关口。”
这便是要出去应战了。
在场之人的脸色俱是都变了。
但因为温月声才是主帅,她的命令便是军令。
导致这边的将领所说对此事都格外担心,却在沉默之后,皆是按照了她的吩咐去做。
这边的将士皆是奔跑了起来,边防线将领陈浩,第一时间将这边所有的兵力集中在了一起,安排在了关口大门外。
李庆元则是带着所有的弩兵,上了城楼,在城墙的掩护之下,架起了弩机。
所有的人都神色紧绷,包括打算跟温月声出去应战的章玉麟亦如是。
唯有严伟在温月声离开之前,低声与她说了几句话。
待得温月声轻声应下后,他这才退下。
城楼之上,有将士高声道:“大徽主帅思宁郡主,前来应战!”
声音高昂,连续呼唤了三遍,传遍了整个场中。
昊周那边听得温月声当真应战,亦是怔愣了片刻。
反应过来后,就见郁舜已经翻身下马。
泰兰有所犹豫,郁舜到底是一国之主,如果今日阵前比试出了任何的意外,是他们所有人都担待不起的。
旁边的努烈却直言道:“思宁郡主都不怕,咱们又有何怕的?”
泰兰微怔,反应过来后,亦是咬了咬牙,与努烈一起,跟在了郁舜身后,往那琼山关前的空地走去。
清晨那场小雪早就已经停了,如今这处空地上,只残留了些薄薄的积雪。
只听得嘎吱一声重响,郁舜抬头,见到了琼山关大门打开。
那道阔别许久的清瘦身影,自关内缓步走出。
漫天雪白之中,她着一身玄黑绣赤金佛经的衣裙,手握白玉佛珠,一如当初初见时的模样。
郁舜眼眸微动。
多日未见,他心底触动,远比自己此前所想象的要重许多。
此番再见面,他们身份已经同之前截然不同。
他是昊周新帝,而她,则是大徽将领。
同样的是,她身边跟着的还是那个壮如小山般的章玉麟。
琼山关沉重的大门,在她身后关闭。
漆黑高大的山门,像是个黑漆漆的洞一样。
郁舜身侧的泰兰和努烈皆是神色一变。
温月声竟是真的只带着一个人来应战。
而在他们远处,五十步开外的方向,站着的是近十万的昊周猛将。
泰兰忍不住看向了郁舜的位置,见得郁舜眼眸晃动,满眼欣赏。
他忍不住轻叹了口气。
昊周朝堂之上,眼下也并不平静。
郁舜登基之后,后位悬空,各方势力皆蠢蠢欲动。
然这些人里,大概只有他清楚,郁舜属意的皇后人选,身在敌国。
如今还与郁舜,同站在了一片战场之上。
“当日武斗,郡主并未出手。”郁舜自努烈手中,接过了青龙戟,他抬眸,看向了温月声。
那双眼眸似星辰浩海,在这雪地里,很是明亮。
“今日再见,还请郡主不吝赐教。”
郁舜登基后数月,处理包括杨古在内的权臣数十名,还御驾亲征,攻破了杨古纠结的旧部势力。
但这几次里,他从未动用过自己的青龙戟。
今日是第一次。
而他面前的温月声,一身单薄的衣袍,除了手中的佛珠之外,是连趁手的兵器都没有一件。
泰兰虽然能够从郁舜的态度里,感受得到温月声的实力非比寻常,可这般情况下,他实在是想不到温月声能怎么赢。
只他虽是好奇,却还是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温月声身侧的章玉麟身上。
雪地之上,他们的身影被拉得很长。
这边只站着数人,而隐匿在了关内的,还有郁舜他们后方的所有将士,皆是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处。
郁舜手中青龙戟微抬,身姿落拓,手中的青龙戟划破长空,带着雷霆之势,笔直地朝着温月声刺去。
他出手便没留任何的余地,那青龙戟划破长空时,发出的烈烈声响,听得章玉麟的脸色都为之一变。
甚至跟此前在大徽,他与郁舜对上的那一场截然不同。
此番郁舜上来便用了全力。
那呼啸着的冬风,都比不过他青龙戟刺出的狂暴声响,强烈的攻势之下,地上堆积的薄雪都卷起了一层。
这般凶猛的攻势之下,温月声只略略避开了头。
郁舜的青龙戟气势如虹,直逼她的面门,她转身,以极其微小的动作侧开身。
她每次的动作幅度都很小,但却刚刚好能避开对方的攻势。
是以连带着泰兰等人都以为,她这次又要避开去时。
却见温月声竟是抬步往前,她那张冷淡没有表情的眸,淡扫了郁舜一眼,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际。
她竟是直接抬手,从郁舜腰间,抽出了他随身佩戴着的一把短刀。
那短刀是寒铁所铸,削铁如泥,是郁舜成年时,昊周老皇帝赐予他的礼物。
短刀出鞘,发出清脆的声响。
在青龙戟劈斩日月的威势之下,她疾步抬身,化去他所有的攻势,距离他一息的位置上,用那把他身上抽出来的短刀,抵住了他的咽喉。
短刀迫近时,其携带着的巨大威势,直接割断了他的一缕发丝,刀锋锐利,直斩咽喉,却在他的咽喉前堪堪停下。
他抬眸,就见她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冷淡非常,她淡声道:“你又输了。”
郁舜能够感受得到的,却是她身上冷淡的檀香。
他在这旷野的冬风里,听到的却是自己如雷般的心跳声。
“皇上!”身后的泰兰和努烈俱是变了神色。
在温月声同郁舜对上了之前,他们都没想到过,郁舜竟是会输,而且还输得这般快。
那刀尖离他的咽喉实在是太近,近到了他们无法保持冷静的地步。
可他们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旁边的章玉麟已经抬起了自己手中的紫金锤,直指他们二人。
雪地中的气氛,瞬间变得格外紧绷。
郁舜静默片刻,方才将自己的眼神从她的身上撤离。
在无数的视线之下,温月声到底是将那把短刀,从他的咽喉处挪开了。
身后的琼山关城楼上,严伟长松了一口气。
李庆元见状,不由得问道:“严大人,刚才郡主下场之前,你到底跟她说了些什么?”
严伟缓过劲来,才沉声道:“这位昊周新帝,就不是一个行事冒进之人,我猜他必然是留有了后手。”
事实上他的猜测也是对的。
城墙上有人匆匆来报,说是朝中援军已经抵达了琼山关。
严伟去关内接人,同忠勇侯刚汇合,就听到了他说昊周在边疆留了三十万军队的事。
严伟神色微变,对方果然是有备而来。
郁舜这个新帝对于昊周本国内来说,其重要程度,甚至远超过了他们两国之间的矛盾。
昊周又怎么会轻易让他涉险。
如果方才温月声真的杀了他,或许他们可以能够抵挡住眼前的昊周将士的攻势,可换回的,就是边疆彻底失守。
那三十万大军,势必会踏平整个大徽,方才会罢休。
再有如今抚州官员才刚大换血,倒也不是开战的好时候。
温月声立于雪地之上,将手中的短刀抛给了他。
郁舜接过,眼眸闪烁。
他欲说些什么,却听得身侧的人惊呼了声。
他抬眼去看,就见城楼之上站着一个人。
对方长身玉立,着一件雪白的狐皮大氅,神色疏离冷淡,容貌倾绝。
正是那位大徽权臣晏陵。
他站在了高高的城楼上,冷眼看着他。
那双眼眸中,不带任何的温度。
郁舜微顿:“看来今日比试,只能到此为止了。”
大徽援兵已到,他也输了比试。
冰天雪地里,他看向温月声的眼神格外地灼热。
郁舜无视顶上那一道迫人的目光,只笑道:“郡主武艺高强。”
“他日战场之上,舜再向郡主讨教。”
但若是下次他赢了,所要的,就不只是这般简单的了。
他要她身后的一切,更要她这个人。
郁舜看向她的眼神,炙热且直白。
良久,他轻笑了瞬,直接领着泰兰、努烈两个人,转回到了身后不远处的大军之中,高声道:“退兵!”
“是!”昊周将士声势浩大,在郁舜的率领之下,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琼山关。
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叫昊周退兵。
琼山关内的将士,在昊周军队撤离之后,一颗心终是落了下来。
山门重新打开,温月声缓步入内,进了旁边的一间暖室之中。
屋内早有人备好了水,她卸下了手腕间的佛珠,将一双手浸入到了冰水中。
冬日风冷,但她用于净手的水依旧还是冷水。
甚至她整个人穿得都格外的单薄,她却好似感受不到温度一般,心平静气地净着手。
旁边放着干净的绫帕,温月声取过了绫帕,细细地擦拭着一双手,一边淡声道:“何时来的?”
这暖室中安静非常,却有一人着一身雪白,端坐在了桌旁。
晏陵闻言,轻垂眸道:“七日之前,昊周传来异动时。”
“来支援的将领是谁?”她淡声问。
“忠勇侯。”
温月声闻言微顿,扫了他一眼。
很早之前,她便知道忠勇侯是晏陵身边的人。
只是她没过问,晏陵也没有主动提及。
他在朝中布局众多,此番倒是毫不避讳地与忠勇侯同行。
外面又起了风雪,温月声听到李庆元大声呼喊,叫底下的将士躲避风雪。
温月声在晏陵身侧落座。
熟悉的冷淡檀香萦绕在了鼻间,终是让晏陵躁乱的心绪平静了下来。
他抬眸,那双烟波浩渺般的眸,落在了温月声的身上。
“先太子起事后,一路攻至抚州。”他声色冷淡,提及先太子之事时,眼眸似更冷冽了几分。
“朝中派兵讨伐,却被其派兵围剿。”
温月声闻言,抬眸看向他:“平叛的将领,是晏大人的父母?”
“是。”
时隔多年,这段往事晏陵从未在任何人的面前提起。
他眸中始终冷淡疏离,说的是父母的旧事,可态度就好似是别人的事一般。
“当日我父母亲的处境,同今日郡主一般。”
不同的是,当年先太子底下确实是有几支强兵,且整个抚州的将士还有边防线,都在他们的手中。
晏陵父亲即便是用兵如神,在只率领了几千精兵的情况之下,亦是难以从抚州数万精兵之中脱身。
“围剿之下,父亲所率亲兵,尽数落在了先太子手中,母亲被虏,唯有他与百余人,在苦苦支撑。”
“入抚州之前,他曾派了身边亲兵去朝中传信。”
说到此处,温月声抬眸看向了他。
却见他那双眼眸,近乎被雾气笼罩,越发看不清楚眸底的情绪。
她未开口,他却直接道:“皇帝初登基,百废待兴。昊周亦是从那时虎视眈眈,在大徽内乱之际,偷袭边疆,令得边疆重创。”
“皇帝以边疆为重,将手中将领,皆派遣往边疆。”
国家兴亡之际,皇帝自是要更加重视边疆安危。
在这般情况下,晏陵父母亲被放弃,几乎属于是必然。
这事理所应当,但这个中的痛苦滋味,大概只有晏府上下才能够切身体会。
晏陵父亲一辈子忠军为国,在大事之上绝不含糊,或许为了大徽的安危去赴死,他亦是没有任何的怨言。
却是将这世间所有的残酷,都留给了晏陵。
外面风雪交加,屋内的光线亦是黯淡非常,晏陵却在此刻掀眸。
他那双总是看不清情绪的眸,如今却是难得的澄澈与安静,褪去冷淡与疏离之后,他看向了温月声的眼眸里,满溢着光。
晏陵生于那样的环境里,他其实却与父母亲都不同。
他并不喜欢那个晦暗的朝堂,也并不想要誓死效忠于萧氏。
他幼年之事,所经历的种种,让他无法对于这个世界提及半点喜欢。
偏就有一人,与他经年以来,所知所见截然不同。
晏陵从幼时懵懂无知起,周遭皆是为着利益,不择手段之人。或是为求荣华富贵,奴颜婢膝,将他满身的傲骨打碎,去让他成为萧氏可用之人的至亲。
唯她不同。
自初见起,她身上便有一种矛盾的诡异感。
以至于在滔天的杀意中,尚且可以保持清明。
她是持刀人,立于漫漫黄土中,斩杀毫不留情。
那他便做她身后的护刀者,助她这把刀,刀刀斩落刀刀尽兴,刀刀都随她心意。
晏陵与她对视,声色难得褪去疏离冷漠,只余温柔:“昔日旧事已过,再不会重演。”
“无论何时,郡主身后都有晏陵。”
她的眼里装得下大徽,装得下所有人。
他就只装得下她一人。
晚间风雪太大,道路受阻。
温月声没有折返回抚州,便在这暖室内休息。
晏陵从暖室中出来的时候,涤竹还遗憾地叹了口气。
啧,这千里迢迢赶过来,把他都累得快没了半条命。
结果他们家大人还是出来了。
这也不应该啊。
涤竹认真地看向自家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