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湣喉头颤了一颤,一时也说不出话来。这样的威胁,让他极为不适,但心中恐惧却越发高涨,令他半点不敢轻慢。
那孽子果真是寻了个帮手吗
看到了两人眼中的恐惧,楚子苓神色更淡,她不怕被这些人畏惧,更不怕有人在背后指点,但是田恒,不该被这些妖言惑众的东西伤害
“田氏家事吾无心过问,然田恒一条性命,是吾从鬼门中救出的,前尘早就散了个干净。若非如此,岂能得君上看重还望家主明辨是非,莫误良机。”冷冷扔下这句话,楚子苓转身而去。
田湣简直不知当说什么了,愣在原地半晌,突然大步走进了内室:“水喂了吗可转醒了”
听着那突然变得焦躁的声音,孟妫跌坐在地。阿弟信鬼神,笃信无疑。然而如今,他信的怕以不是自己了
大步走出了家祠,楚子苓根本没看那些畏惧退避的下人,径自向小院走去。在宋宫数月,对于如何装神弄鬼,当个“大巫”,她早有心得,然而这一切,仍是让她气闷不已。难怪出身大夫之家,田恒却选择四处流浪,当个游侠;难怪当初在宋国,听她说陈姬生子不祥时,他会如此震怒;难怪当初知道自己是个巫者,他不似旁人一样敬畏,反而露出隐隐疏离不喜。有这样的父亲,这样的姑母,他的幼年,又该是如何样貌
猛一顿足,楚子苓胸口竟生出了隐痛,让她眉峰紧蹙,牙关紧咬。他为何要回齐国,真是为了即将开启的大战吗他为何要接下坊中差遣,真是因为这是家中事务吗而他,竟一个字也没同她说
那股抽痛,刺得她呼吸都困难起来了。过了半晌,楚子苓才重新迈开脚步,步履坚定,向着他们的小院而去。
田恒自庄园归来,已经是下午时分,一进家门,就觉出气氛不对。仆役个个战战兢兢,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往日总要挑三拣四的执事,更是连影子都消失不见。
出事了
田恒二话不说,飞快向小院奔去。他离开这家方才半日,难不成就有人寻了子苓麻烦若那女人真对子苓不善,他定要,他定要
步入小院,他没看到那大树下站立的身影,心中愈是惊怒,他疾步来到书房,“碰”的一下推开房门,下一刻,田恒愣在了原地,只见子苓身着巫袍,面绘巫纹,就坐在屋中。
脑中嗡嗡作响,田恒一时竟无法做出有效反应,对面女子却率先开口:“我等你许久了,有事想问。”
田恒这才回过神来,不由自主上前:“为何这副打扮可是出了什么事”
他的目光是急切的,关心且急切。楚子苓轻轻舒了口气:“无事,只是去了家祠一趟。”
田恒猛地握紧了双拳:“那贱妇可是为难你了”
“她不过是个家巫,能为难我什么”楚子苓不答反问。
这下田恒愣住了,是啊,子苓可是曾入楚国,又入宋宫,被一城国人顶礼膜拜的大巫。若论“闻达于诸侯”,她的才能怕是比自己还强上一些,那可是掌生死,驱瘟鬼的能耐。
一个齐国巫儿,确实不可能伤她。
心头一松,复又一痛,田恒松开了手掌,缓缓坐下:“无事便好。”
注视着面前那人忽而放松下来的神情,楚子苓只觉胸中憋闷难忍,几乎要喘不上起来。轻轻闭了闭眼,她突然开口:“我无事,无咎你呢可有什么事,忘了告诉我一声”
闻言,田恒猛地抬起了头。面前那女子的神情,并未改变,只是定定的望着自己,连那诡异巫纹,都无法遮挡她眸中关切。
她去过了家祠,见过了那女人,这些阴私,又怎能瞒下
田恒坚毅的薄唇抿了起来,许久之后,方才答道:“我出生时,显出凶兆,乃不祥之子。”
作者有话要说: 拭泪,本来都快写完了,电脑突然蓝屏,折腾了好长时间,又丢了好些字。今天就这么多吧qaq:
95、第九十五章
他的语气极为平淡, 毫无起伏, 像是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琐事, 然而那双眼, 却牢牢锁在楚子苓脸上,想要从她的神情中寻出些微波动, 轻蔑、震惊、厌弃、同情然而一切都没出现, 那女子只是望着他, 眼神温和, 似有隐痛, 静静等在一旁, 等他说下去。
于是,田恒说了下去:“我母亲乃是燕国隶奴, 身份低微, 因父亲酒醉怀了身孕。那时父亲刚下六礼, 正妻尚未过门, 就把母亲赶到庄上。待临产时,家中六畜不宁, 祖母病重, 巫儿占卜问卦,得出了不祥之兆。”
田恒顿了顿:“好在, 父亲尚无子息, 我这个庶长才留下一条命来。”
他的声音里,有说不出的讥诮,可以想象的出, 当年他们母子的艰辛。
楚子苓沉默良久:“你们后来还是回府了。”
若是没有回府,何来这么个幼时居所
“主母三年无所出,我和母亲才能回来,在这小院住下。”田恒语中多了些情绪。
那时他已六岁,母亲何其高兴,只盼着他能出就外舍,研习六艺,好有朝一日继承家业。然而一个不祥的庶子,在主母无出的后宅,境遇又能如何
这些,他都忍了下来,拼上性命,只想做个人人称道的君子,配得上田氏之名
眸色忽地沉下,田恒继续道:“几年后,母亲病故,主母也生出了嫡子,我被驱出国子,跟着师傅学习兵器、御术,直到恩师故去,才离家游历。如今回来,自会让那些人心生忌惮。”
他说的太简单了,平铺直叙,没有细节,更无要点,像是述说一个跟自己全不相干的故事。但是楚子苓听出了话语中隐藏的东西,就像把一块陈年的伤疤揭开,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
她忍不住闭了闭眼,然而重新睁开的时候,眸中已有了怒意:“那巫儿并无法力,不过是弄权罢了。今日下毒谎称有人中邪,想把此事推到你身上。二十年后她犹敢如此,何况当年”
田恒肩背一紧,猛然猜到了子苓今日这副打扮的缘由,怒气立刻涌上,若是子苓并非大巫,会是如何
楚子苓看出了他的愤怒,然而她今天遭遇的,比起这十几年苦楚,又算得了什么她膝行两步,来到了田恒身边,按住了那只攥紧的拳头:“他们奈何不得我,却能伤你。你绝非命中不祥,该惩罚的,是他们,不该是你”
那只白皙纤长的手稳稳覆在手上,温暖柔软,似要抚平他胸中的伤痛。田恒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这些东西,他从未跟旁人提起,也以为自己早就把它们抛诸脑后,不再计较,然而当真听到有人说“错不在他”,还是让他的心猛然揪起。
母亲的刚强,未尝不是不甘,恩师的随性,未尝不是避世,他们其实都信“命”,只是不愿任其摆布。而子苓,子苓她是不信的。虽然说着天命鬼神,却总要从黄泉路上抢回人命,不分贵贱,执拗的简直不像个操法术的大巫。
而她,确实是大巫。她说,自己绝非不祥之人。
也许是他沉默的太久,楚子苓忍不住道:“若是你想继承家业,也许我能想些法子”
想法破坏巫儿的威信,让她那些装神弄鬼的手段暴露在众人眼中。以田恒的才能,若是没有“不祥”这个恶名,继承家业又有何难
反转手掌,田恒轻轻握住了那只手,摇了摇头:“不必,就像你说的,以我才干,何愁不能闻达与诸侯”
母亲的挣扎和不甘,热切和期盼,其实已然远去。继承家业,成为家主又如何把曾经折辱他的全都踩在脚下,让父亲对曾经的作为懊悔愧疚,乃至使得田氏飞黄腾达,位列上卿所有的一切,在他离开齐国时,就消散干净。恩师在最后的时日,教会他要活的真切自在,遵从本心。
而现在,他心中只有这女子。他想让她活的平安随顺,自由自在,何必因为这些污浊,跳进泥潭,脏了双手。
楚子苓愣住了,那不是故作姿态的退让,亦没有狂傲戾气,满心郁愤。他只平平淡淡说出了这些,似乎天经地义。就算生在深涧,猛虎也能咆哮山岭,就算生在泥潭,蛟龙也能腾云驾雾,而当他跃出樊笼,过去种种,不过是过眼烟云。
那颗紧绷的,激愤的心,渐渐舒缓了下来,楚子苓回握了过去。那只手比她的手大上许多,完完全全将她的手裹在掌心,似永远不会垮塌的壁垒,将她牢牢庇佑。
即便这其中并无情爱,也足够了
一夜无眠,第二日,田湣只觉额角突突直跳,胸口烦闷,倒不是说仲嬴未曾康复,而是恰恰相反,照那大巫所言,只花了小半时辰,她身上邪症就尽数褪去,到了晚上,甚至能起身用饭。然而这些,更是令他寝食难安。田恒身边有此等大巫,何必使鬼蜮伎俩那用这阴毒手段的,又是何人
这个念头,让他脊背发寒。这可是他的发妻,是他嫡子之母,也会突然食邪,大病一场。那几年前,自己夜夜噩梦,食不下咽,真是因为家中有子不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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