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尸”吃饱喝足,献牲者退下,田湣才轻声道:“敢问先祖,明岁可丰收否”
“可”上首的“尸”答道。
那仍旧不是孟妫以往的声调,田湣面上更喜:“敢问先祖,明岁可无疫否”
“可。”依旧是简单利落的回答。
田湣再接再厉,问出了所有明年期盼的吉兆,有些是“可”,有些则未曾答他,似先祖也有迟疑。不过这些都是往年常见的情形,田湣也不见怪,以后一条一条交谈了下去。
直到问完了来年情形,他突然道:“小子欲立庶长子为嗣子,不知先祖意下如何”
这一问,莫说田恒,就连下面的仲赢、田须无都没料到,就算祭祀中不能胡乱开口,也引得下面一阵窸窣衣响。
原来是等在这里,田恒唇角露出一抹微不可查的轻笑。他还以为孟妫会在自己奉上祭品时作怪,没想到父亲竟然等不及了,直接问出这个问题。此刻先祖若说句不行,父亲是听还是不听
谁料座上“先祖”并未作答,而是把目光转向了田恒,那双眼中木然无波,似有什么鬼魂透过孟妫的双眼,打量他这个人。
就见那“先祖”缓缓开口:“可占之。”
言罢,她从怀中取了一个龟壳,并未亲自灼烤,反而往前一递:“你,占之。”
她指向的,正是田恒本人。
这下,连田湣都惊了。若是孟妫自己占,还有一定可能作伪,让田恒自己占,则是全把天意交到了这小子自己手中。是凶是吉,一看便知难道那躯壳中藏的真是先祖魂灵,才会如此不偏不倚这一刻,连田湣心中也生出了畏惧,不知该会盼来什么样的结果。
田恒却没有犹疑,直接接过了那龟壳。龟壳陈旧,摸来粗糙,还有一股若隐若现的臭味,不知是放了多久的古物。这是把决定的权力交给自己吗是考验他的本心和抉择吗还是田恒抬眼,看向那神情木讷的巫儿,如今她已不是孟妫,而是真正的神明,是庇佑整个家族的先灵
拇指拂过龟壳,那隐隐臭味变得更浓重了些。田恒笑了,笑着站起了身:“若我占之,必生异象”
他的声音响亮,整个家祠内外清晰可闻。那注视着他的木然眼眸,突然生出了波动,似是惊疑,似是惧怕,又像要出声阻止。
然而,来不及了
田恒大步走到了火盆旁,并不像寻常占卜一样,举着龟甲,虔诚放在火上,而是随手一抛,那片龟甲滚入火中,下一刻,浓烟蒸腾,蓝焰燃起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写太晚忘说了,大家月底记得清一下营养液啊,不投喂会过期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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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第一百零二章
谁曾在家祭上见过此等异状下面顿时惊呼连连, 甚至有人失态的跌坐在地, 因那烟雾刺鼻, 几个胆大的举袖遮住了口鼻, 探头向火盆看去,哪里还有龟甲只剩下焦炭也似的一片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刚说异象, 就出现眼前, 难道祖先是站在田恒这边的然而这可怖景象, 又该做何解是凶是吉
所有人都慌乱失措, 魂不守舍, 唯独田恒立在一旁, 面色如常。在抛龟甲时,他后退了一步, 连那刺鼻的白烟都没沾到, 显出的异象, 也未出乎他的意料。只因他早就辨出了龟甲上的气味, 那是硫磺。
在察觉龟甲有异,田恒就知道此事有鬼, 立刻先声夺人。说实话, 孟妫这招颇为阴毒,假借“先灵”之口, 让他龟占, 看似坦坦荡荡,全凭天意,然而龟甲一碰遇火, 立刻会生出骇人异象。如果他真如平日一般双手捧着龟甲放在火上,说不定此刻已经呛的泪流满面,喘不上气来,哪还需要天意指示身为先灵附身之“尸”,孟妫再给他扣个不祥的名头,还有谁会疑心既能证明她全无过错,法力高深,又能令父亲绝了让他这个庶长承嗣的念想,甚至连往日功劳也能抹个一干二净。一举多得,岂不甚妙
可惜,孟妫有一点未曾料到,他是见过这等手法的。当初在宋国,帮子苓筹备大祭的,正是他自己。而经手的药料中,就有硫磺一味。
其实田恒并不清楚,子苓是如何施法的,但是他见过更为骇人的“神术”。可以在公侯面前展示的术法,又岂是区区家巫就能模仿的因此这鬼蜮把戏被他一眼识破,倒有了反制之法。
目光一转,田恒看向高座之上,那张木讷的脸庞已然出现裂痕,慌乱惊惧,哪还有鬼神附身的踪影他微微一笑:“看来先祖也允我所求”
话还没说完,上首孟妫已经尖声叫道:“一派胡言这明明是先祖降罚你这不祥孽子,怎可为嗣子”
谁料听闻此言,田恒面色一沉,突然爆喝:“汝是何人先灵何在”
孟妫被喝的一怔,才想起了自己身在何方。这是家祠,岁末大祭,她正为“尸”,让先灵附体,传达祖宗意志。可是刚刚,她用的是谁的嗓音
所有的目光,都凝在了孟妫面上,不再崇敬、谦恭,反倒惊疑不定,满是愤怒。巫儿之所以受人敬重,正是因为她能通鬼神,是祖宗的传话之人。故而扮作“尸”时,分毫不能露出破绽。先祖之命,才是巫儿的最大依仗。
可现在,坐在高位上的,不再是“先灵”,只是个乱了分寸的女子。
孟妫的肩膀微微抖动了起来,强撑着想要开口,想要恢复刚才装出来的男子音色。田恒已先她一步,紧紧逼问道:“姑母,这可是岁末大祭,若是不敬,祖先必罚小子只问一句,先灵是何时走得,递出龟甲之前,还是之后”
这句话似是诘问,却也给了个台阶,并未说她从头到尾都是弄虚作假。孟妫咬了咬牙:“先灵是被鬼火惊走”
“鬼火吗”田恒似笑非笑,“小子倒是知那火从何而来。”
他果真知道什么看着那双锋锐如鹰隼的眸子,孟妫只觉天旋地转,自己精心安排这一处,连阿弟的心思都料了个准,却未料到,田恒这小子竟然知晓此等秘法那可是巫儿代代相传,极少使出的法术,就连她也是年过三旬,才琢磨出了用法。这孽子怎会知道难不成是大巫告诉他的这等秘术,怎会外泄
而此刻,一切都完了若他拆穿龟甲之事,“先灵被鬼火惊走”这句就成了谎话,那递出龟甲的到底是谁接受供奉的又是谁她这个巫儿,还有请神附体的资格吗
嘴唇都颤抖了起来,孟妫不知该如何作答。田恒却已转身,在田湣面前跪下,直言道:“小子不愿继承家业,若有违此言,必如那龟甲一般。”
孟妫怔住了,他竟没有拆穿自己为何会这么说,难道是以退为进可是此刻,她又哪敢再说“不祥”,万一对方把龟甲的秘密宣诸与天下,她要如何自处
“你”田湣看着儿子,眼神复杂无比。他是拒绝过家主之位,但是哪能想到,会在家祭上,再次放言。而火中烧焦的龟甲,也明明白白,既然无心相争,自不会有占卜结果。
下一刻,田恒转过了头,对座上孟妫道:“姑母可放心了”
田恒极少称她为“姑母”,今日却连叫两次,然而此刻,孟妫只觉浑身冰冷,她那好弟弟一脸猜忌不满,望向自己,眼中再也没有了服帖恭顺。她在大祭上失仪了,未能断出凶吉,反而让个庶长制于掌中。若是连巫儿都不是,她还能是什么只是个寻常妇人,是位不可能出嫁的“姑母”吗
胸中那根紧紧绷着的,是她腰背挺直的弦儿,被一刀斩断。她一心防备、牢牢守护的东西,旁人其实根本不放在眼中,而为了这本不用争抢的位置,她断送了一切,甚至连“巫儿”的身份也无法守住。可是谁会谢她谁会敬她没见那一双双眼,现在如何看她吗
是了,是那燕奴那张明艳俏丽的脸,突然在脑中闪现。那燕奴为何要争,为何处处与她作对一个奴婢,也敢觊觎家主之位她为何没能早些除去这对母子,为何没能孟妫突然咯咯笑了起来,在明亮的家祠中,在林立的牌位前,笑不可遏。那笑声如此的阴森诡谲,似真有什么妖邪,附在了她身上。
田湣的脸猛地沉了下来:“快送阿姊下去休息”
这是祭祀先祖,岂能容个疯妇人坏了大事看来自己真要下定决心换个巫儿了,可惜长女早嫁,以后也许能用季女为“尸”
田恒看着那女子被人掩住嘴,拖了下去,扭动的身躯似乎还在颤抖。祠堂内外,众人的神情各有不同,唯独没有惋惜。这群人,又跟自己有多少关系呢田恒垂下了眼眸,一双拳头,已然悄悄握紧。
隆重大祭,弄得虎头蛇尾,草草结束,就连之后的宴席,也显出些心不在焉。当田恒终于离席时,天色尚早,他信步迈入院门,那颗早已落光了绿叶,显得光秃凄凉的树下,裹着裘服的女子,正正向他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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