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浦很有信心的样子:“你的安全,特高科会负责。如果你仍有所担心,我也可以让南造课长单独对你进行快速的培训——哦,对了,南造课长可是和川岛芳子齐名的帝国之花!”
俞璇玑用手指指着鼻子,难以置信地问:“我?培训?南造课长……什么帝国之花?”她仿佛陷入极大的错乱之中,突然站起来在屋子了走来走去,念念叨叨:“这怎么行?这怎么好?要死了,要死了……”她一下子跳了起来,冲到井浦面前:“将军!请您务必收回成命,我确实心里装不下这么大的事!我说不定……做梦都会把这件事说出去……”
“我相信你,不会的。”井浦极力压抑着眼睛里的笑意,做出严肃的表情:“我不要你打探任何事!我只要你把眼睛和耳朵借给我!李默群就是再小心谨慎,也难免露出些形迹,你只要看和听就可以,不必问任何事,不必多说任何话……”
“不必问……不必说……”俞璇小声重复了两遍,才用央求的语气说,“您……您能……让我……考虑考虑吗?”
“当然,”井浦向她鞠了一个很深的躬,“那我就静待佳音了。”
俞璇玑挂着诚惶诚恐、可怜兮兮的表情把井浦送到大门口,井浦显然是想安慰她几句,每每刚要开口,就看见她从头到脚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几乎绷不住大笑出来。临上车前,他终于能表情严肃地回头,叮嘱她说:“俞先生,不要太过紧张,我们会帮助你的。”
俞璇玑瞪大双眼,仿佛下一秒就要呕吐出来了。汽车绝尘而去的时候,她仍旧保持着深躬的姿态——也唯有如此,井浦才看不到她眼角眉梢可能会沾染上的轻松神色。
☆、和平文学
“和平文学奖”最终定项,一群汉奸文人闷在办公室里开了大半天的会,才算琢磨出个眉目:
和平文学当然是主流,要表彰懂得花样拍侵略者马屁的文人嘛!参选者中自然有妙笔生花的人才,俞璇玑偏偏不喜欢,非要在获奖名单里放上那么几个洋洋自得狗屁不通的家伙。
其中一个是连顺口溜都写不好的新诗诗人,参赛作品又臭又长,大概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把那么怪异又丑恶的语言列为诗作,居然连标题都不起,就叫做《悱句》,似乎是要暗示自己写的既不是中国诗,也不是西洋诗,而是东洋俳句。
另一个则是一直在努力往政府里钻营,却因为给某位-文-化-部-领导拍马屁拍在马腿上,而差点被轰出上海的野路子文人,写篇小说里十句有八句不通,但架不住人家名字取得好,叫做——《恋の物語は》。虽说看中文也能猜个大概,但评奖评出这么些个东西,连汉奸文人都觉得有点丢面子。
俞璇玑觉不觉得丢面子?她早已不去想自己的名声了。
“和平文学奖”作为沦陷区最高奖金的官办文学奖项,如果真能奖励高水平的文艺作品,不是鼓励文学青年们变卖良心以换奖金吗?不如把追捧东洋文化最用心的家伙张榜公示……此时吃相有多难看,将来被清算时就有多彻底!
就像是大多数叫得出名目的政府奖项一般,“和平文学奖”的参赛者中也不乏各种各样的关系户。她清退了一位知名女作家,还有无数个有名无名的男性作者虎视眈眈,怎容得她一人评断大奖去向?便是李默群那般恶名在外,仍旧有人上蹿下跳,几乎惊动了南京伪政府的头头脑脑。可惜,文学奖在伪政府看来远没有其他行当的油水更重要,只是派了督察来“监督”评选。
一群汉奸文人被仗势欺人的俞璇玑压制,早看她不顺眼,更喜闻乐见她倒个大霉。听说督察午后就到,大家连中午饭都不肯去菜馆大吃,反而各个躲在办公室里,数着钟点等督察来拨乱反正。俞璇玑对此心知肚明,只是她早有应对之策,又何惧什么督察呢?
下午开会时间一到,她按时走进会议室,却发现其他人早就坐得整整齐齐,一张张老脸上都是迫不及待、幸灾乐祸之意。她只作视若无睹,该议什么就议什么,连准备呈给督察的材料都随这些人去准备——文人心计不过尔尔,把那两个她钦定的大奖得主的作品用大字号印出来,放在文件之上,不就是想让督察看了恶心,好批判她水平低劣嘛!她悠然一笑,继续和大家喝茶论文打太极。
督察是在会议过程中突然敲门进来的,后面还跟进来一排凶神恶煞似的武夫。大家都站了起来,齐齐向督察鞠躬,人人觑着俞璇玑的脸色,猜想这出戏要如何唱下去。
按照流程,俞璇玑要请督察训话。
督察也不是个罗嗦的人,上来感谢了大日本帝国文书省的要员对和平文学奖的关注,又传达了伪政府对文学界的慰问与敬意,谈到和平文学奖的评选,他特别强调,“这样重要的奖项,岂可由一人或数人之力决断?依在下所见,不如将决定权交还给真正能代表和平文学土壤的广大民众”。此话一出,人人的目光都落在俞璇玑身上。
俞璇玑浅浅一笑:“督察所言极是,璇玑亦有此意。”
嘶……满座都被这个交际女郎指鹿为马反复无常的功力震惊了。
俞璇玑接着说下去:“璇玑以为,当把本次入选佳作通过报刊进行公布,一则给文学青年更多的展示自我的机会与更为广阔的成长平台,二则可以邀请读者投票,评选出最受读者欢迎的文学作品,以示公开、公允、公平、公正。考虑到和平文学奖奖金业已公布,不便再启用奖金购买报刊版面,因此我建议大家群策群力、自我奉献,以为青年们创造条件。我作为评审委员会执行长,当率先垂范,捐出三个月薪饷——各位拖家带口,不便之处我也理解。不过亲善共荣的文学事业,要靠我们这些先行者牺牲和扶助。还请大家本着自愿的原则,多少捐出一些,以便让入选佳作得以公开展示,为本次评奖正名发声!”
她的话说到一半,在座各位文化人脸色都变了。好端端的,不过是评个奖,拿些闲钱,怎么就变成还要自己往外掏钱去做的事业了?一时间面面相觑,个个打定主意,待会儿谁也别接声,要让这个放出狂言的女人下不来台。
然而俞璇玑嘴里叫着“各位”,目光却落到了督察那里。她这里话音一落,督察就起身鼓掌,笑道:“百闻不如一见!俞璇玑先生真是和平文学之巨擘,我甚是钦佩!我虽不是作家,却也愿为响应俞璇玑先生之号召,亦捐出本月薪饷的一半……不不不!凑个整儿!我捐100元,以尽绵薄之力。”
这时节,能拿出100元来已然不少了。俞璇玑站起身来,微微鞠躬:“感谢督察的美意,璇玑当汇总所有捐款,造册入账,择日公示。”
公示……你还要公示?这是逼着大家非捐不可了?
有坐不住的冲出来,阴阳怪气地说:“俞先生,你不是有《女声》杂志吗?咱们捐了钱,最后都买了《女声》的版面,谁知道你这三个月的薪饷是不是又赚了回去?”
俞璇玑正色回应:“所谓群策群力,自然指的是稿件公示的媒体,也需要大家的探讨通过。我为避嫌,现郑重宣布:《女声》杂志不在此次公示媒体范围之内。请各位放心!”
“这样不好吧?”督察接了话,“《女声》的读者很多都是日侨,和平文学原也是要结中日亲善、东亚共荣之缘,若是只有上海市民进行投票,倒是束手束脚,未免过于狭隘。”
俞璇玑回答:“我可以运用《女声》的资源——当然,这就不需要买版面之类——让和平文学奖和日商会进行联动,邀请日侨代表参与评选。不如就请日侨代表,为公众投票的前五名作品,评定排序,予以公布。”
“如此甚好,契合‘和平文学’之精神。诸君以为如何?”
督察发话,大家也只有点头的份。好在逼得俞璇玑做出了不用《女声》的承诺,好在她出血比所有人都要多,好在最终评选并不由她一人决定……似乎大概可能也许就可以安心了吧!
满座若有所思,俞璇玑平心静气。文人们初涉政坛,距离修炼成精还远得很,至少短时间内看不出什么破绽。她捐出三月薪饷,根本毫发无伤,却能堵住悠悠众口,又让这帮人纷纷出血,岂不快慰?至于投票评选,其中的猫腻大了去了,她只需要把口风透给那两个连钻营都用力过猛的作者,还怕他们不能下血本拉票入围?日侨代表懂得看什么中国文学?还是要依靠她和佐藤的介绍——最终的结果该在谁手里,就在谁手里。
可惜她学得一身算计本事,却只能用这些朽不可雕家伙练手。
督察是很威风的,走时俞璇玑也要恭敬相送。委员会的委员们对跟着督察的赳赳武夫十分敬畏,只能远远站在办公室门口,深深鞠躬。一行人走到大门外,督察才笑了一笑:“俞先生,许久不见,风采如昔啊!”
俞璇玑露出轻松的笑意,话里话外透着一点亲近:“哪里哪里,和这些人熬在一起,都快变黄脸婆了……倒是督察大人您越来越年轻,可不是要返老还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