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浦笑眯眯的,并不接话。
俞璇玑为了活跃气氛,眯着眼睛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特别美?”
井浦也眯起眼睛凑过来,小声回答:“不是特别美……她啊……真不如你美。”
自从经了李默群一事,俞璇玑对男人的恭维就再也不能像以往一样单纯地视之为客套了。她如同惊弓之鸟,虽然没有从地上弹起来,却也瞬间冷了脸色。
井浦莫名其妙,气氛僵硬冷淡。
就在这时,厨工把菜端了上来。
☆、有来有往
这是一道炖菜,不算香气四溢,配料却很丰富的样子。
俞璇玑知道自己反应过度,只好换了热络面孔,动手给井浦盛菜。井浦却阻止了她,等厨工拿了一个小炭炉来加在下面之后,井浦带着一点神秘莫测的表情,轻轻打了一个生鸡蛋进去。
这不就是寿喜锅嘛!搞得跟什么百年不遇的珍馐美味似的!
俞璇玑咬着筷子等,井浦笑着给她先盛了一点,双手奉上:“小可不才,请俞先生品鉴!”
俞璇玑尝了尝,发现味道还算不错,比后世的寿喜锅浓郁复杂一些,想来就是井浦要用来试探她的罐头的味道了。
“牛肉不错!我还以为做法有差异,味道也会不一样……这样吃起来,还有一种挺熟悉亲切的感觉呢!”俞璇玑假装思索,拈着筷子在碗上点来点去,“好像……好像什么时候吃过似的!”
“是吗?那你再尝尝这个——”井浦十分可亲地用勺子捞起一块看着像肉颜色又有些诡异的方块,加在俞璇玑碗里。
俞璇玑放在嘴里一嚼,脸就皱了起来:“这是什么嘛……还黏糊糊的……”
“吃过吗?”井浦递了杯茶水给她。
她皱着眉,握着茶水想了一会儿,突然把茶杯往桌上一放:“我想起来了!在劫匪那吃到的罐头可不就是这个口感这个味道嘛!罐头这东西,也有日本味的吗?”
井浦看了她一眼,指了指她的眉心:“喝茶缓缓吧!”
俞璇玑一气灌了一杯茶水,用手帕扇了扇,仿佛那股子罐头味儿仍旧挥之不去,忽而感觉有点不好意思,干笑着跟井浦解释:“可是对不住,我这个人有的时候说话欠思量,我不是说日本味道难吃……今天的菜都很美味……我就是……”
“没关系,这个的确难吃。我刚随军踏上大陆的土地,那时候我们能拿到的罐头里还有很多肉块——就像今天这锅寿喜烧一样,很丰盛——可是后来派兵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连罐头里的肉都找不到了,我们能吃到的就是这种面糊和肉汤做的罐头……第一次吃到的时候,多少人都吐了。我管后勤,不知道挨了多少骂。可是直到现在,我们能发给士兵的还是这种罐头……还别说,在南洋作战的士兵,有些人连这种难吃的罐头都吃不上。俞先生,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井浦讲得很动感情,俞璇玑也在努力调动自己的“感情”,突然间被问到,难免回不过神来;“什么?我怎么知道?”
“因为我们还要给我们的盟友提供物资,比如说新政府和新政府的军队……我说我不喜欢中国人,不是针对俞先生——你讲实话——这一点是很好的。但是有太多人,不要说讲实话了,我惟愿他们不砸自己的饭碗。可惜,连这一点,他们都做不到,都是些中饱私囊、营营汲汲之辈……”井浦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井浦的话越挑越明,俞璇玑也就收起了装傻充楞的态度,想了想才说:“将军是中国通,想必也知道‘难得糊涂’这四个字的故事吧?据说当时郑板桥还在这四个字旁边题了一行小字‘聪明难,糊涂尤难,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我想这行字,说某些政务,也是讲得通的。从高处往下看,觉得让手下的人变得聪明很难;可是任何人在自己的位置上,都觉得让上面的人糊涂一点才算难能可贵;所以说,领军打仗也好,执政论策也好,由聪明转入糊涂,才是更难的事情啊!”
井浦静了片刻,拍了拍手掌:“好个‘难得糊涂’,竟然有这种解法。俞先生不参禅问道,也是可惜了。”
俞璇玑笑语嫣然:“参禅问道,是苦修之辈;我若修,就修富贵道,大千世界,冷眼旁观,安然终老,坐化飞仙。”
井浦哈哈一笑:“若有那一日,愿为先生之鸡犬。”
闲谈到投机处,总是男人先忘乎所以,说出来的话让人全然不知该怎么接。
俞璇玑懂得如何让自己笑起来的姿态优雅又疏离,在皋兰路,这就是送客的标准信号,偏偏在井浦这里并不好用,或许文化差异也导致了对表情解读的不一致?
俞璇玑打了个呵欠,香扇掩口,恹恹道:“承蒙井浦将军盛情,璇玑改日回请可好?”
“可有品尝先生素手所调羹汤之幸?”
“还是莫要期待太高。我本是惫懒人,宴请将军,唯尽心竭力而已。”
俞璇玑没有回皋兰路,而是直接回了自家公寓。她对自己仍然不能放心,担心把窃喜之情或者切齿之意挂在脸上,被李默群看出来,生了猜忌。特高科如果对李默群有所怀疑,自然会继续明察暗访他的种种恶行恶状,或许收获要远比她所知道的这些许更多。只怕李默群有了防备,提前把马脚藏起,打扫得干干净净,只怕连特高科也查不到痕迹。
她所谓之“难得糊涂”,对于井浦乃至大多数在华日军将领而言,并不是什么醒世恒言,不过是又要依仗汉奸又要控制汉奸的平衡之道而已。军部一直以来豢养汉奸如同-调-教-烈犬,又要它凶残猎捕,又要防它暴起噬主,反而并不在意这条烈犬私下吃掉了多少狗粮,又或者私藏了什么玩物。井浦或许对李默群心存猜忌,也或许真的能查出无数斑斑劣迹,但只要李默群对日本人来说功用多于损害,井浦也只会秘而不宣,用这些证据拿捏李默群更好地服务“大东亚共荣”的“事业”。
这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必须先悬在李默群头顶,才能再寻机让它落下。
回请井浦之事,不好安排得太过急切,也不好显得漫不经心毫不在意。于是俞璇玑找到佐藤,让她陪着把上海叫得出名字的东洋菜都吃了一遍。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日本料理也是在战后融合了亚洲各地菜系风味之后发展起来的,且看战争过程中,这些日本侨民带来的家乡味道,菜色有限、手段单一、配料极少、滋味寡淡……若不是东北大米源源不绝地供应给日侨,估计即便是汉奸也不大乐意来吃东洋菜。
菜色尝过了,俞璇玑自己动手做了个滋味满满的“加料”玉子烧,当作早餐带到办公室,给佐藤品尝。佐藤才嚼了两口,就咬到舌头,眼泪汪汪地对俞璇玑说:“好次,好次……”
有了佐藤这样的反应,俞璇玑就放心了。她去订了一个炭火烤炉,木炭自有菜馆供应;肉食则是提前和集市上的屠户交代好,专门去乡间富户那里花大价钱淘换而来的;皋兰路有用过淮扬菜厨子,刀工一等一的好,便使了几个钱,邀他来家里把梅肉和牛肉都片得均匀;她自己另做了几个小菜,俱是后世里吃过的日式风味;若是吃白米饭,便配西洋大菜馆里那种纯银盏子,简单家常的麻婆豆腐装进去,看着身价都翻了几番;若是不吃白饭呢,她用调淡了的豆瓣酱仿味增做汤,往汤里放蛤蜊皮的事情实在下不去手,就用干贝海米家常豆腐,也甚是得味。这般年景里,料理这样一餐,便是再挑剔的人,也不能不赞她用心良苦。
井浦自然满意。他是刻意循着中国礼节,上门还带了点心盒子,然而坐下来吃的都是东洋风味,且肉食备得极充足,几乎养得起两个干体力活的男人。这顿饭宾主尽欢,末了喝汤时他还看上了手里的盖碗。这汤碗是别人孝敬李默群的,据说也是前清的官窑工匠所制,一套二十余头,都薄如纸、白如雪,几乎可以透出光来,尤其难得的是保存不已,至今仍旧毫发无伤。被李默群藏起来的百灵没能看到这般精致器物,俞璇玑便挑了这个汤碗过来,单单为井浦呈上,一则是为了引起话题,一则也可以当场演一回“忍痛割爱”。
井浦赞了几回,俞璇玑才一脸为难地起身找了个锦盒:“日后哪里还敢在家招待将军?倒把我的好东西都抢了去!”
井浦大笑:“俞先生,我可没有开口问你要过!”
俞璇玑捧着心口叹气:“幸好您没开口索要,不然我敢不从命?”一面叹息一面用手帕拭干汤碗,放在锦盒里,双手奉上。
井浦不接,笑问:“倒要问俞先生讨要一物,不知给还是不给呢?”
俞璇玑把锦盒推到井浦面前,正色道:“您且说说看,身外之物,我还真没有什么留恋不舍的。”
井浦摇摇头:“非也,非也。我想向你讨要一份忠诚——李默群的动向你多少知道一些,无论大事小情,你都来报告给我——我自有一份心意答谢。”
俞璇玑神色惊惧;“您是让我做密探?不成,不成,我怕露馅,李先生一定不会放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