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还有哪个朋友没被他骗过？”小江嘿嘿一笑，“就算是你，不也被他诈出了身份吗？”
俞璇玑想起老范的滑头，越发忍不住面上的笑意。她还记得小时候，老范去看俞掌柜，趁俞掌柜没看见，教她玩叶子牌，连她的长命锁都赢走了。
“我想问问你，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回老家工作。那边是乡下，没有人认识你，也没有人知道你在哪里做过什么……条件自然是艰苦得多，基层工作危险也很大，我哥哥病弱，又没有同族的兄弟，可能会被欺负……”他的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好像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只好呆呆地笑了一下，“我就是这么一想，你要是能去特科工作，一定还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俞璇玑默然半晌。她很感动，小江的提议看似突兀，甚至有点和上级唱反调的意思，但她知道，那是因为他替她考虑到了那些污名会带来的困境。小江不仅仅是她的联系人，更是感情上亲如一家的人，有些话即便不挑明，她也知道他的爱护与忧虑。她想要握住小江的手，然而他缩手缩得很快，露出了一个有点羞涩、更像是尴尬的笑容：“冻裂了，刚上了药。”他解释了一句，把两只手都藏到了身后，像个不安的孩子一样。
俞璇玑笑了：“让我看看！”她搬着他的手臂用了十足的力道，他对抗了几回，终于还是拗不过她，伸出了骨节分明的双手，两三道口子颇让人触目惊心，上面抹的是她那里一直收着没用的蛇油膏，估计是青萍帮他找出来的。“这可好，终于有了用处！回头你把那盒膏子带走，每天抹两三遍……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俞璇玑有点后悔，她没能把皋兰路各种药物都搬出来，否则至少现在，她可以让小江多带上一些。
小江从她的注视中挪开手，继续问：“璇玑姐，你想想，愿不愿和我一起回去？”
“我在想……我特别感谢你，帮我找了一条好退路。我也很想和你一起，供养范叔，把我没给俞掌柜尽的孝心，便宜给他！”俞璇玑忍不住一笑，继而敛了笑意，严肃地说：“可我也想见见中央特科的领导，听听他们怎么说。其实在我心里，去哪里工作都一样。没有什么发挥不发挥更大的作用……你看我在上海，算是作用不小，可是担惊受怕也多。到末了……觉得自己亏欠的人也太多了。”
小江知道俞璇玑的付出。他对璇玑姐最初的印象，还是老范挂在嘴边的“小鱼儿”。在老范嘴里，“小鱼儿”有几分小聪明，可惜不够圆滑，在上海混，全仗着他罩。或许老范有的时候会吹牛，但老范也说过，老俞掌柜爱才，若是知道“小鱼儿”能写会算，还能出书，一定欣慰极了。这年头，挂名的“才女”不胜枚举，个个不甘寂寞。俞璇玑原本露脸不多，没人知道她那时是上海地下交通站的书记员，手里梳拢着大半个上海交通线上传递的情报。若不是因为组织上派了任务，她也不会主动和李默群搭上关系，摇身一变，竟也是个长袖善舞的样子。他知道她累了，也知道她可以继续前进。他不希望她有太沉重的包袱，但卸下这一身包袱，就等于放弃了好不容易取得的胜利成果。
他没有办法强求，只能绞尽脑汁地想理由：“其实，我老家风景特别美，有山有水，你去了一定喜欢。对了！我们那边的菜式可好吃了，你一定要尝尝！”
俞璇玑笑道：“知道了！你都打算把范叔接过去养老，还怕我不会去吗？”
小江在凌晨时分告辞了，他还要去见工运的代表。近来宪兵队巡视特别多，他们不便在白天见面，倒是可以在夜班工人的车间里碰头聊工作。
俞璇玑需要休息，偏偏总是事情不断。毕忠良兵贵神速，晌午来电话，让俞璇玑派人探监。俞璇玑对着青萍千叮万嘱，让她注意周围情况，如果能和百灵独处，也旁敲侧击地问一问百灵将来的打算。百灵跟着李太太难免受委屈，可终归不能让百灵一个人拉扯孩子。万一百灵并不想绑在这条沉船上，那个首都警卫军师长的贪念，或许是百灵眼中的另一条出路呢？
当初攀附李默群，走的是百灵的路子。她对这个命运飘零的女子，原本就多一些怜惜之意，也曾经想着要转变百灵的观念，让百灵也能投身革命工作中去。但慢慢的，她发现百灵从内到外都是个需要怜惜、关爱乃至被安排的小女人，或许更适合菟丝花式的生存方式。她闯进了百灵的生活中，把这朵菟丝花依附的大树砍倒，总该再给她找一个可以生存的依靠。
俞璇玑辞了《女声》的差事。佐藤也听说了李默群的事情，满脸的欲言又止。俞璇玑索性将错就错，形容间仿佛万念俱灰，只说自己需要休息一阵。她不能透露自己准备离开上海的事情，一丝一毫也不能，所以当佐藤劝慰她时，她还强笑着道：“那有什么，不过是给自己放假罢了！说不定哪天我精神头好起来，会把汉声公司从你那里讨要出来，我自己做呢！”佐藤哪里舍得，即刻转了话头去说别的。
皋兰路别墅被76号查封了，尧山花园倒是没有受影响。俞璇玑问过苏三婆，才知道她家里曾经被军统借用作为落脚点，被李默群查封后，家人都经历了严刑拷打，她的舌头就是在76号被割了去的。李默群答应放她小儿媳和小孙子一条生路，她也心甘情愿地为李默群办事。听俞璇玑说李默群已死，她的眼中泛出一丝喜色，却又很快回归了异样的平静。长期压抑自我感情的人，会把掩饰作为习惯。俞璇玑并不过多地劝慰，只是说自己收入不高，养不起女佣仆役，请苏三婆收拾东西，找自家的小孙孙过生活去吧！苏三婆自然乐意，一拍大腿就去收拾行李了。
尧山花园的花还没有补进来，大门一锁，立时恢复了昔日的冷清模样。
书房里的陈设，她不打算变卖；皋兰路的首饰头面，她也故意留在了那边；真金白银流水一样从手里经过，她不曾截留分毫，更不肯眼热手软，跟着发国难财。
结交李默群之前，她是一介白身，小富则安；李默群倒台之后，她也无意接受他的赠予。
只可惜这两年日程紧张、心思纷乱，就连所得稿酬亦是微薄。不过白夫人赠与的服饰礼物，她都毫不客气地收下了，特高科的活动经费，她更是拿得心安理得。一路盘算下来，她觉得自己足可以再买一批药品，请中央特科的领导带给根据地的同志们。
青萍见她进门，冲过来满面喜色。
她刚要问百灵的事情，青萍已经飞快地说：“特科的领导已经到上海了，咱们传递消息的告示我也看到了！说不定，领导很快就要来见你了！”
☆、身份不同
原本以为会非常期待的时刻，真的确定了消息反而放下了满怀的希冀。
俞璇玑点头应了声好，就问起了百灵。
青萍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她看着木子小姐精神还不错，只是担心苏州的孩子能不能得到照顾，一叠声地催她回苏州，免得奶母懈怠。李太太对木子仍旧是不屑，可青萍听着话里话外，倒是责骂的意思少，安抚的意思多。青萍估摸着，李太太差不多要向毕忠良妥协了。
76号允了她们去会谈室，去的路上木子还招呼了一位外面进来的“韩先生”，后来才偷偷告诉青萍，“韩先生”是李太太的朋友——大律师，正在运作要救她们出去。关于什么师长的事情，青萍也和木子提过，木子闪烁其辞，仿佛并不动心，却又没有推拒，转而问起“璇玑在76号的那位朋友”的事，说对方对她照顾妥帖，等出去之后她想找个机会谢谢人家。
俞璇玑听得呆愣。她倒是不曾料到，百灵居然看上了刘二宝。可仔细一想，刘二宝是跟着李默群的人，或许待人接物的方式也相近，正好让百灵生出亲近之意。若是百灵真有此意，刘二宝似乎是一个不错的人选。虽然心计深沉了些，但对知根知底的俞璇玑还算坦诚，也没听说他有什么不良的嗜好，倒存了一小盒条子在俞璇玑这里。若是他能从76号这条半沉的船上脱离，应该能带着百灵过上好日子的吧！
俞璇玑猜测，释放百灵的时间，大概也要以李太太决心妥协的时间为准。为了早点获知消息，她专程带着青萍去拜访刘兰芝。刘兰芝正好没有外客，只有陈深和李小男这对打打闹闹的小情侣在正月里还随随便便蹭吃蹭喝。名为拜年，俞璇玑带了厚礼，青萍拎得很吃力，又不肯给毕家下人添麻烦，于是陈深大包大揽地接了过去。刘兰芝单知道李默群出了事，却并不知道里面具体有多少利害关系。上次俞璇玑拜访时人多眼杂，她不好多问，这次才细细问了一遍，末了叹息：“所以说呀，这男人就是女人的天，天要塌了，大家得吃多少苦头啊！”
嗯，关于这个话题的意见，刘兰芝和百灵大概能很快达成一致。
俞璇玑应声答道：“可不是嘛！好在是毕处长督办此案，相信总归会给李先生一个公道的。”
刘兰芝觑了她一眼，满脸是掩饰不住的喜悦。俞璇玑心领神会：“怨我信息不畅，这回该称一声毕主任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