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有些时候,人真的得靠着那些回忆,才能继续走下去。
一壶酒从窗口飞出,稳稳地落在叶且歌的手里。陆小凤已经走到了窗边,他看着窗外倚着剑的那人喝水也似的灌最烈的酒,却不得不承认,这个叶家的少年的确是好剑法。无需假以时日,就是今时今日,此时此地,他依旧没有与她一拼之力。
——或者说,若是他们二人真的兵戎相向,他陆小凤的剑真的对上叶且歌的,两败俱伤恐怕都是对于他来说最好的结局。
不过幸好,眼前这个人救了他,还成为了他的朋友,他们永远不会有兵戎相见的那一天。
一直板着脸的黑衣少年脸上浮现出了一抹笑意,胡铁花抬起恍若有些因为醉酒而迷蒙的双眼,正好看清了陆小凤的表情。
心中一动,胡铁花灌了一口酒,忽然对陆小凤开口道:“要是有那么一天,你觉得自己拿不动手里的剑了,便到这里来找我吧。”
陆小凤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剑,又看了一眼宛若在说醉话的胡铁花,神情之中有些莫名。
胡铁花却兀自喝酒,不再看他。一直到叶且歌走回客栈里面,胡铁花才像是醉语,也像是叹息一般的说道:“真有那么一天,你来找我,我教你当个浪子。”
胡铁花的眼睛生的极大,又亮又圆,即是此刻他的眼中有着酒醉之后的红血丝,可是在他的目光之下,却仍旧让人有一种被看穿了的错觉。胡铁花的目光扫过叶且歌的剑,最终落在了陆小凤的剑上。
他望了陆小凤的剑一会儿,说了一句恍若酒后之言的话。他说,其实我觉得,当个浪子比当个绝世剑客有意思多了。
也不知道是想起了谁,胡铁花啧啧两声,拿起筷子吃了两口肉之后,又开始继续喝酒。仿若他方才的话,只是酒后的胡言乱语罢了。
陆小凤紧紧的抿起了唇,既并没有答应胡铁花,也没有断然拒绝。他望着方才叶且歌舞剑的空地,又望了望没有风的大漠之夜里,漫天宛若随时要下坠的星辰,眼眸之中有什么仿若一闪而过。
对于胡铁花的话,他其实是不认同的。至少在现在,陆小凤不觉得自己会成为一个浪子。他的目标很明确,他要名扬江湖,要成为出色的剑客。除此之外,陆小凤不觉得自己会走上什么别的道路。
然而他不是叶且歌,自幼生长在江湖之中,对于胡铁花的大名,他还是多少了解的。面对这样一位几近传奇的江湖前辈的好意,他并不会贸然拒绝。
所以陆小凤郑重的点了点头,又煞有其事的对胡铁花道了谢。
胡铁花知道他没有将自己说的话当真,可是却到底放在了心上。也算是达到自己的目的了,胡铁花不再看陆小凤,转而开始和叶且歌喝起酒来——他还是挺喜欢这两个年轻人的,所以,他总想着能帮他们一把,或者至少,尽自己所能的给这两个孩子留一条后路。
叶家的这个小丫头暂且不论,眼前这个姓陆的小子……胡铁花总有一种预感,总觉得这孩子终归有那么一日,还会回到这里的。
不过眼下,有酒有菜有月光,让他们且皆欢笑,暂忘烦忧。
酒到酣处,胡铁花开始荒腔走板的唱起歌儿来,唱来唱去却还是那么一句,叶且歌喝的有些醉了,恍惚只听见有人在那边唱着:“不胜……人间……一场醉。”其声绕梁,简直提神醒脑。
骤然清醒了大半,叶且歌和根本没有喝酒的陆小凤对视了一眼,果断起身,各自回屋去了。而被扔在大厅中的胡铁花,最终被半夜被吵醒的老板娘泼了一杯冷茶,也踉踉跄跄的回屋睡了。
陆小凤和叶且歌的房间相隔不远,两人一道上楼。叶且歌忽然搭上陆小凤的肩膀,问道:“陆兄,你觉得,什么是江湖呢?”
陆小凤还能闻得到叶且歌身上的酒气,可是她的眼底清明一片,让人不觉就变得十分认真。
思索了片刻,陆小凤耸了耸肩,坦诚道:“我也还不知道。”不过他摸了摸自己光滑一片的下巴,低声道:“大概,能学到天下第一的武功,能交到你这样子的朋友,就算是很有意思的江湖了吧?”
叶且歌愣了愣,转而却也笑了起来。她用力的拍了拍陆小凤的肩膀,很随意却也很郑重的说道:“看在我们是朋友的份儿上,你回去也不用再天南地北的寻铸剑师父了,我给你铸一把剑,以酬吾友!”
陆小凤毫不犹豫的点头,丝毫不觉得眼前这个比他还要小上三两岁的少年所言有丝毫张狂夸大之意,也不怕浪费了自己这几年苦心从各地搜罗来的铁矿。毕竟,叶且歌是他的朋友,他又为何不信任自己的朋友?
看着陆小凤脸上的表情,叶且歌脑海之中有一柄剑的雏形一闪而过。她飞快的跑进房中,掏出纸笔,再抬头的时候,竟已经是晨光熹微。
朝阳初升,窗外一道身影一闪而过,饶是叶且歌,也并没有发现丝毫不妥。
第16章 天光云影共徘徊。
第十六章。天光云影共徘徊。
那一道人影的速度很快。若只是快也便罢了,毕竟这江湖之上,轻功俊俏的人并不在少数。可是在熹微的晨光之中,那道身影竟然与空气融为了一体,再也寻不见踪影了。
青天白日的骤然发生鬼神之事,若真让人瞧见了,少不得要起一身冷汗。
很快,在一座气势恢宏的宫殿之前,那个人重新显露了身形。他的双脚有规律的踩中面前的青砖,直到他走到门前的时候,那座沉重门豁然洞开。
借着清早的阳光,这才能看清,这是一个带着大兜帽,身着宽大的白袍的男人。兜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但是仅仅他露出一角的下巴,就能窥见这人该是如何英俊。
男人的脚步很轻,可是在他进入这座宫殿的那一刻,方才还在软榻上闭目养神的少年却猛地睁开了眼睛。从软塌上坐起来,少年望向了来人的方向。
“你看见娘……咳,阿叶了?”少年的声音还带着些变声期的嘶哑,一边和男人说这话,他一边顺手从一旁取过了一盏清水,慢条斯理的小口小口呷着——这般的容貌,这样的气派,不是原本应该远在盛京的太平王世子宫九,又能是谁呢?
男人摘下了兜帽,露出了一张和宫九长得极为相似的脸。大约是不喜欢这种相似,父子两人彼此对望,一齐撇了撇嘴,别过脸去。
取过了另一个茶盏,男人喝了一口,用一双一蓝一黄的鸳鸯眼瞥了一眼宫九,这才皱眉道:“她出身叶家,和阿鸢也只得两分相像,你居然说她是你娘转世,真的是魔怔了么?”
宫九缓缓抬眸,目光如炬的在玉罗刹身上细细打量。玉罗刹身为西方魔教的教主,已经许多年没有人敢如此放肆的注视他了,偏生对面的却还是他唯一的儿子,是他最心爱的女子留给他的唯一血脉,让他无可奈何。
天下能看透玉罗刹的人不多,如今也只剩下宫九一个。宫九嗤笑一声,似乎在笑玉罗刹佯装镇定。一字一句的,他对玉罗刹说道:“她是三月初三的生辰,那一天,你知道是什么日子。”那一日,正是他娘的忌日。
玉罗刹的手指微微一颤,却依旧冷笑着不说话。
宫九继续道:“娘说她是最后的藏剑,传承至她断绝。可是,你看见她的那柄重剑和轻剑了。”
玉罗刹轻哼了一声,昨夜所见的那人月下舞剑的画面在他的脑海之中挥之不去。他的阿鸢身体不好,藏剑传承至她那一代,武功心法也已经散落,她能够继承的,只有锻造之术。
然而,阿鸢的心愿,却是有朝一日能够拿起轻重双剑,重现先祖荣光。这是阿鸢的愿望,也是永远的遗憾。所以没有人知道,玉罗刹在看见那个小姑娘流畅的挥舞着手中造型奇特的双剑的时候,带给他的震颤。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以为那是他的阿鸢——她回来了,为了完成未完的心愿。
可是玉罗刹很快清醒,的确,那个小姑娘和阿鸢的声音一样,念出来的那句“逍遥此身君子意,一壶温酒向长空”也是阿鸢总挂在嘴边的。甚至,她还完成了阿鸢一直想要做的事情,重现了已经断绝了数百年的藏剑剑招。
可是,终归是不同的。斯人已逝,音容减远。然而寒暑更迭,他的阿鸢却一直在他的心里,哪里都没有去过。
蠢儿子来信说什么找到了阿鸢的转世,玉罗刹本就是不相信的。只是心头也曾经有过妄念一闪而过,所以他还是去看了那个被他儿子一口咬定是娘亲的转世的小姑娘。
看过了之后,终归也只是失望罢了。胸口涌起一股涩意,玉罗刹对宫九摆了摆手,不想再说话。
宫九没有理会玉罗刹让他闭嘴的意思,径自说道:“而且,她还精于锻造,这一次来大漠,她就是为了寻精铁矿,为自己锻造新的武器的。”
玉罗刹猛然睁开眼睛,对于这个自己唯一的儿子,也难得的沉下了声:“我答应过你娘,凡是我势力范围之内的铁矿,都要让她先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