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载满了货物的船只,这会儿已经空了。船行的速度更快了几分,在腊月二十八的这天清早,叶且歌终于踏上了久别的白云城的土地。
忠叔一早就得了消息,原想着早些派人去接自家小姐,却不想城主听闻幼妹归来,竟特地提早半个时辰练剑,然后去码头亲自迎接,而孤鸿少爷也跟着去凑热闹,一同跟着自家堂哥去接小堂妹了。
于是,叶且歌一下船,看见的便是人声稀疏的码头上,站着两道修长的白影。在看见小堂哥和自家兄长差不多的身量的时候,叶且歌小小的心虚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加快了脚步,冲着那两人奔去。
叶孤城张开双臂,将许久未见的香香软软的妹妹抱了满怀。一贯冰冷若霜雪的男子,这会儿眼中也荡漾开一抹柔情。他像是抱小孩一样的抱起小小只的幼妹颠了颠,嘴角微抿,有些不满的道:“瘦了。”
叶孤鸿险些被小堂妹随手丢过来的重剑砸中了脚,手忙脚乱的扶好小堂妹的重剑,一扭头便看见在家严肃刻板,几乎成为自己童年阴影的大堂兄的那副让人牙酸的表情。
叶孤鸿:……虽然小堂妹很可爱没有错,虽然小堂妹离开家半年多很想念没有错,可是大堂兄你不要忘记你高(霸)冷(道)剑(总)客(攻)的人设啊喂,你这样真的让人感觉很惊悚啊啊啊啊啊啊啊。
大约是叶孤鸿脸上的表情太丰富多彩,不情不愿放下幼妹的叶孤城冷冷瞥他一眼,用实际行动教育了孤鸿小少年什么叫“重女轻男”。
叶且歌看着两人暗觉好笑,用小肉脸蹭了蹭兄长的胳膊,然后又跳起来勾了勾小堂兄的脖子,接过他手里的轻重二剑,三人一道往城主府走去。
一路上,叶且歌愉快的对两位哥哥说着一路见闻,兴致高昂到连叶孤鸿偶尔出言挑衅都没有引发她的一轮惨无人道的“砸砸砸”。
一年多没有被小堂妹砸砸砸了,叶孤鸿还有些不适应的望了叶且歌一眼,轻“啧”一声道:“歌儿今天这么温柔和顺,都差点让哥觉得你做了什么对不起哥的事情了呢。”
不得不承认,孤鸿小少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真相了。
不过这种话,叶且歌是不会当着他的面说出来的。端着一副再正常不过的妥帖笑容,叶且歌轻声有礼的说道:“是堂哥多心了。”
已经见过了来访的金九龄的叶孤城默默将幼妹拽到自己身侧,对叶孤鸿道:“闲话莫叙,今日还需祭奠先祖,莫误了时辰。”
叶孤鸿从小最惧怕的便是大堂哥,他父亲去得早,是这位大堂哥真正让他体会到什么是“长兄如父”。所以叶孤城发话了,叶孤鸿也再不敢造次,乖乖的走在了叶孤城身边的另一侧,三人一道往城主府的叶氏宗祠而去。
看到宗祠里摆着的那位表姑母的牌位,叶且歌郑重的为她敬了三炷香。在跟兄长请求要在宗祠里多呆一会儿后,叶且歌细细帮着那块牌位拂去了一点微尘,低声道:“姑姑,姑父很爱您,您开心么?”
没有人回答她,叶且歌笑了笑,轻轻哼着路上学的一句小调:“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少女的声音并不娇脆甜美,反而有一种介于少年与幼童之间的模糊。可是她哼着的小调婉转动人,并不是她在路上听见的那般哀婉凄凉。
一阵微风吹过叶且歌的面颊,恍惚之中,她看见一个身着白色轻甲的女子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而等她再眨眼睛之后,一切却又疏忽不见。
叶且歌笑了笑,转身走出了祠堂。
玉罗刹所言不虚,那些原石,的确比叶且歌早到几日。城主府里的老人们都有些纳罕,也不知运送这些原石的公子与自家城主说了些什么,城主居然破天荒的让一个外姓人入祠堂祭拜。更破天荒的是,那个公子大摇大摆的“参观”了自家小姐住的院子,虽然并没有进小姐的闺房,但城主大人居然没有拔剑。
唯有在城主府当了多年老管家的忠叔从那人的相貌之中窥见了一丝端倪,他长叹了一口气,出手封了那些下人的口,不让他们乱嚼舌根。
他没有见过这个公子,却不难窥见此人的来历——毕竟,多年以前,白云城下的那个长达十年之久的追杀令,上面的图像还是他忠叔亲手画的呢。如今这位公子和那人像了九成,又执意祭拜自家表姑奶奶,其身份何须多猜,自然不言而喻。
只是,宫九这次想要见见他家阿叶的打算到底落空了。除却是西方魔教教主之子,他还有另一层身份,那就是太平王世子。太平王世子一贯体弱多病,寻常皇家仪式自然无需参加。所以宫九才让那假世子代替。
太平王丧妻之后,对王妃留下的这两个孩子格外愧怍,知道儿子爱玩儿,他又时常要巡视边关,少在京城,所以对于宫九的这些“小把戏”,寻常时候太平王都是纵容的。
只是十五的元宵宫宴非同小可,那假的肯定是不成的。无奈之下,宫九只能早早启程,回京去了。
出于某种心思,叶孤城并没有告诉自家幼妹,这些原石是被宫九送来的。叶且歌也只当玉罗刹打发手下而已,并没有多问。
转眼便过了年,距离春暖花开的日子,似乎越来越近了。
第19章 正逢天下无风尘。
第十九章。正逢天下无风尘。
南海的气候十分炎热,过了年关,叶且歌伸手感受了一下屋外的温度,只觉片刻功夫便是掌心微烫。思量再三,她在清早与兄长一同习剑之后,便言说自己要开炉铸剑了。
叶孤城望了望天边灼热的日头,叮嘱了一句:“不要逞强”,而后径自带着叶且歌一路西行,至一竹叶茂密之处方才停下。
叶且歌定睛一看,这里居然已经搭好剑炉,一应器具也准备得妥当齐全。叶孤城也知铸剑是一件十分辛苦的工作,所以他还在铸剑室旁边另建了一间屋室,期间摆设与叶且歌的房间无异,随时供她休息。
无需言谢,叶且歌对兄长笑了笑,动作娴熟的点开了炉火。
叶孤城看着她忙碌了好一会儿,终于缓缓转身,去处理自己的事情去了。
如今临近三月,马上便将是幼妹生辰,叶孤城本想着等叶且歌开炉之后与幼妹一同庆生,却不曾想到,等到他再见妹妹之时,南海最熬人的盛夏已经过去,莫说叶且歌在花朝节的生日,就连这一年的中秋,她都险些错过了。
没错,那是开炉之后,叶且歌便开始闭关。
当在剑庐伺候的下人将这个消息传递给叶孤城的时候,叶孤城刚刚挫败了那群在白云城周遭窥探数月的剑客。用剑尖挑了一人的衣袖,果然见那人皮下隐约痕迹。心中有了计较,叶孤城对匆匆而来的忠叔复又问道:“且歌要闭关?”
忠叔本在冷冷的看着地上的尸首,这会儿提起自家小姐,面上便不由浮现出一抹心疼。
摸了摸自己花白的胡子,忠叔对叶孤城絮叨道:“可不是,之前靠着啃干粮喝凉水过了一月还不够,这会儿还说什么要闭关铸剑。又不是没有手艺绝佳的铸剑师父,还用小姐亲自出手么?那孩子本来身体就弱……”说至此处,忠叔的不由有些哽咽。
其实忠叔没有说完的话是,大小姐一个身娇体弱的女儿家,本就因为夫人早产而先天不足,身子羸弱,若是再这么熬下去,有了个三长两短的,日后他到了地底下,该如何和老爷夫人交代啊。
……呵呵,管家,我们认识的好像不是同一个大小姐。
站在忠叔身后的护卫们脸皮抽了抽,纷纷低头收拾地上的尸首,不敢再偷听一句话。
叶孤城皱了皱眉,面上浮现出一抹忧思。不过最终,他并没有道剑庐去将幼妹亲自揪出来。他的妹妹,并不是养在深闺的大小姐,她是能够与自己比肩的剑客。所以,她的道,她必须自己追寻下去,而哪怕他是她的家人,也没有阻碍她的资格。
在叶孤城和忠叔的担忧之中,日子到了八月。在八月初五的这一天,白云城主府的剑庐之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异响,被精心搭建的静室轰然倒塌,传来一阵“霹剥”声响。
叶孤城眉心一跳,披起外袍便往竹林方向疾奔而去。挥开眼前弥漫的尘土,叶孤城皱了皱眉,寒星一样的眸子之中更添一抹冷色。
搜寻片刻,却依旧不见幼妹踪影,叶孤城瞳孔微缩,上前就要一剑掀飞已经倒塌的墙壁。
就在这个时候,他敏锐的听见了几声呛咳,手中剑招一收,叶孤城定定的注视着声音传来的那处地方。
正面坍塌的墙壁并没有躲过被一剑挑飞的命运,只是挑飞它的,是一柄通体幽蓝,造型古朴,似冷又偏暖的长剑。叶且歌以内力灌入这柄长剑,竟让那蓝光更胜,而剑柄之处的古兽也仿若要跳脱而出,撕咬这世间的万物。
叶孤城的目光从这柄剑落在了周身有些狼狈的少女身上。她比大半年前要更加清瘦了一些,眸子却依然很亮——不,那是璞玉褪去了石壳,骤然焕发出了夺目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