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疼宝玉如眼珠子心尖子,第三日少不得吩咐下去,叫厨房管事去采买,不想次日买了几样野菜回来做了一顿宝玉嫌不鲜香,随手就推了碗盘,只说不如琳琅带回来的好。
这其中也有一节缘故。
宝玉曾说道:“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故此极爱女孩儿,极厌妇人并老婆子们。
府内掌管采买的多是婆子和外头的管事,宝玉素来不屑,深以为恶,兼之他们采买东西不知道过了多少手,那野菜买回来便不水灵了,做出来也没有那股子山野鲜香。而琳琅却是个极清白极俊雅的女孩儿,她带回来的野菜不说别的便因她这个人先添了三份尊贵,再者那些野菜蔬菜都是从山地田里现撷的,宝玉自然喜欢非常。
听完宝玉这一番话,别人犹可,唯贾母只觉好笑得紧,道:“真真是个古怪不得的毛病儿!亏得托生在咱们家,若在别家,可怎么好?我也觉得琳琅家送来的菜蔬味儿好,倒能多进半碗饭。既然都爱吃,凤丫头,你嘱咐账房一声儿,从大厨房采买菜蔬的钱里拿出一些来给琳琅,叫她家里天天早上送些现撷的时鲜瓜蔬野菜。”
凤姐笑道:“老太太和宝兄弟、林妹妹、林兄弟和而妹妹三妹妹四妹妹,连带身边的丫头总共有百来个,除了鸡鱼肉蛋等等,一日二两银子的菜蔬只有剩的,一日给琳琅姐姐一吊钱,一个月再给一两车马钱,老太太瞧可使得?”
一旁的王夫人闻言点了点头,琳琅始终对她忠心耿耿,她很愿意给琳琅这份额外进益。
贾母纳闷道:“大厨房每日只吃这么一点子菜蔬不成?一吊钱怎么够?别叫她吃亏。”
凤姐忙道:“老太太不知,底下有一干中饱私囊的,将那鸡鱼肉蛋瓜果菜蔬报价少则四五倍,多则十几倍,从前光买菜蔬的报价竟是十两银子!我打发人去瞧了外头那物价,蠲免了八两,因此如今只需一二两银子的菜蔬便绰绰有余,数量并没有少,也都是新鲜好菜。”
经凤姐这么一说,王夫人方轻轻地放下心来。
贾母却叹道:“这便是咱们大家子的弊端了!你做得很好,也算得好账,一个月支给琳琅十二两银子,十五吊的菜钱也就是十两,一两车马钱,一两辛苦钱。”
凤姐心内算了一下,倒也合适,便点头道:“听老太太的。”从厨房账面上支,并不需要另外花费官中的钱,为了满足宝玉的口腹之欲,王夫人更加不会反对。
叫人唤来琳琅如此一说,琳琅忙道:“老太太吃着香,我叫他们常送来便是,哪能要钱?横竖不值什么,老太太一年赏他们几两辛苦钱便罢了。”
凤姐推着她笑道:“年年月月,你岂不是吃大亏了?老太太给你,你就收着,也是一项进益,赶明儿出阁好多些嫁妆钱,没的我们吃了你家的菜,白便宜了厨房里那起子人!以后单拣那好新鲜菜蔬野菜干菜送来,也不必太多,比着前儿的数量便可。”
王夫人也笑道:“拿着,你不是说你兄弟已经在给你寻亲了么?且存作嫁妆银子罢!”
琳琅微感诧异,她何曾说过这个话了?不过才开始攒嫁妆罢了。但是转眼见到贾母神色一怔,想起赖嬷嬷之求,便即了然,忙红着脸低头不语,心里对于王夫人感激非常。
凤姐笑道:“哟,琳琅姐姐已经开始说亲了?那可真是喜事一件,更该收下这银子了!”
贾母眼睛闪了闪,问王夫人道:“你已打算放这个丫头出去了?”
王夫人忙道:“从前就是这么打算的,我原许了她出去,横竖就在这一二年,等说了亲,定了日子,便放她回家待嫁。前儿个听说她兄弟已经开始给她打家具了。”
贾母道:“哎哟,我晚说了一步!我原说,这样尽职尽责的好丫头该留下来做个管家娘子才是,谁承想你竟先许了她,倒不好反悔了,也不知便宜了哪家!等什么时候定亲了,什么时候回我一声儿,我给你几件好东西添妆,不枉你服侍你们太太和朗哥儿一场!”后面的话却是对着琳琅说的。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给的东西必是最好的,出去也体面!”
此事就此作罢,凤姐默然不语,待说完了,方叫平儿去给琳琅支银子,每个月十二两。
琳琅推辞不过,只得应了,这份收入倒也是意外之喜。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为了吃一点子野菜,荣国府每个月便要花十二两银子,足够寻常百姓半年的嚼用了。
既是贾母之命,琳琅少不得次日亲自回家去下乡一趟,如此吩咐赵云,每日现撷瓜果菜蔬并挖野菜,带人进城卖瓜果蔬菜时,顺便早早送到荣国府后门,自有人来收。
琳琅的田庄除了粮食外,也有几十亩地单种菜蔬瓜果卖进城里,赵云夫妇带着长工短工和村妇们料理,只需挖些野菜,丝毫不费人力物力,每个月给他们添了一百月钱。
倒不是琳琅小气,只是她孤身女子守着兄弟住,给多了太过惹眼易生祸患。
兼之诸位长工短工原本家境艰难,家里没有地,才给人做工,长工一月七百钱,管吃管住,短工一月五百钱,管吃不管住,在村里均是极高的待遇,再多一百钱,俱是巴不得的意外之财,平素就是多挖一点子野菜罢了,因此做事更加勤谨起来。
如此一来,光荣国府这份菜蔬,除却本钱,琳琅一年便能净赚一百两,是五十亩地地去掉赋税人力后的收成,其实一年中给荣国府的菜蔬市面上不过值二三十两。且是后话不提。
蒋玉菡得知后笑得不行,直嚷着宝玉实在娇贵,又道荣国府阔气不比王府差。
因过会子就得回去,不能耽搁,琳琅便在堂屋里歇息,听了他的话,喝了半碗茶,说道:“这也是大家常事,哪家的公子不是娇生惯养?”想起昨日贾母和王夫人的机锋,琳琅深以为戒,心知自己的终身不能再拖了,便将贾母与王夫人的话告知蒋玉菡。
她何尝不想早早离开贾府,做个正经良民?若她执意离开,王夫人也不会阻拦,只是她念着王夫人之情,贾元春之托,她自己又想设法为蒋玉菡赎身,在荣国府认得的达官显贵多些,人脉广些,兼之没有贾府罩着她,孤身女子哪有什么平安?故此方留了下来。
只是,如今贾母和王夫人婆媳矛盾日益加深,虽然距离元春封妃贾母势衰王夫人势大还遥遥无期,但她知道自己绝不能搀和其中,须得早早退步抽身方是上策。
蒋玉菡低头思索片刻,叹道:“我原说等打探好了再跟姐姐说,不料府上老太太太太倒等不得了。也罢,我已给姐姐瞧中了一家,打探的消息都说品行极好,只是时间太短,我才住了三五日,未能打探得更多些。”说着将杨家有意提亲的事情说给琳琅听。
琳琅听了,半日不语。
杨奶奶和杨海她都是见过的,为人行事却是大方,挑不出什么毛病。
蒋玉菡急道:“我的姐姐,这门亲事算是极好了,模样品行都配得过,家境又简单,只有一个老奶奶,慈眉善目的,房地又齐全,最难得的是因为娶媳不易,不会瞧不起姐姐。若姐姐觉得当兵的不好,我给姐姐寻个耕读人家,只是绝不会是安家秀才那样的。”
琳琅长叹一声,拉着他的手道:“你经的事情比我多,看人也比我准,你既然说好,想必是极好的。只是有一件,我想见一见他,彼此说个明白,再定下,如何?”
在这个时代,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由的恋爱和婚姻那都是不可能的,若没有三媒六聘,就不算正经成亲。琳琅对此倒也能接受,何况自己又见过杨海,只是她想跟杨家说清楚蒋玉菡尚未脱籍的戏子身份,否则他们日后知道了必定如鲠在喉。
琳琅倒不在意对方是文是武,按着她的心意,倒更喜欢后者英武阳刚之气多些,皆因她在荣国府看惯了油头粉面恣意风流的爷们小厮,身上总带着一股脂粉气,未免文弱了些。
想到杨海虽然五官平凡,但为人举止确属上等。
琳琅一念及此,脸上不禁一热,微微有些红晕,眼前似乎浮现出一双精光暴亮的眸子。
蒋玉菡笑道:“杨大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杨奶奶倒是在家。我知姐姐担心什么,只管交给我,姐姐见与不见倒很不必。姐姐的亲事不能拖了,再拖下去,不知会出什么事!如今皇子夺嫡,我对那府里胆战心惊的。早点出府,一了百了,姐姐也不用做小伏低了。”
送走琳琅后,蒋玉菡收拾一番,换了衣裳,便去杨家。
杨奶奶正在院子里晒野菜,看到他登门,忙让进来,又见他生得风流俊俏,越发喜爱不尽,笑道:“蒋哥儿怎么有空来?”一面说,一面洗了茶碗,沏了一碗粗茶。
蒋玉菡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杨奶奶心头一沉,转过千百样思绪,叹道:“我知道了,小相公想必是看不中大海了。”
蒋玉菡一呆,连忙摆手道:“没有的事儿!杨大哥英雄气概,我乐意还来不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