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斥着桃花酿的屋子,似乎也在他身上渲染了一层浓浓的酒意,摇曳的烛火,也晕染了那双清澈眼底的深潭,他整个人看上去都有些懒。
宽大的僧袍裹在他的身上,总是显得他的身形瘦削而单薄。他和他的这身僧袍,都本不该出现在女子的香闺。但是他做了,也出现了。
这一刻的裴文德放纵的不像一个和尚。
白素贞曾品过这世间许多种最上乘的美酒,有的入口辛辣,酒过烫喉,如青宴其人。有的滋味香甜,唇齿留香。然而裴文德,更像是那种入口极淡的梨仙醉,初尝温润只道寻常,却让人忍不住一杯一杯的饮下,直醉方休。
这应该就是他自己吧。放下手里的佛珠,忘却青灯之下的古佛,其实一直都是这样一个有些随性的男人。
他依旧还是很安静,但是这种静,却比入口的陈酿还要撩人。他的眼神在看着你,你就无法离开半分。
他说:“你乖一点。”
白素贞在这一刻是语塞的,她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强势。他在用最温吞的语气命令她,而她,不由自主的顺服了。
她乖乖躺倒在他身边,他就搂她入怀,轻拍着她的脊背哄她入睡。
白素贞的酒气可能真的上头了,也可能是他动了一些小法术,她开始有些昏昏欲睡,只是强撑着不肯闭眼。
他却是一个耐心极好的人,一直默不作声的陪在那里。
神志迷离之间,她恍惚听见他说:“我不能爱你。”
她便哭了,哭得很伤心,好像此生都没流过那么多的泪一般。
她泪眼婆娑的去找他的手掌,她记得那只掌心里的干燥温暖。他给了她,也回握住了她,握得跟她一样紧。
她听见他说:“我们就这样吧。一直这样,当一对忘年老友。.......你时常说你比我年纪大些,年纪大的人记性总是不好的。.......等我老死了,你还没玩没了的活着,自然也不记得曾经遇到过我了......”
那一夜,他好像说了很多很多的话,甚至像一个喋喋不休的老者。素贞却第一次不想听到他讲那么多话,因为他话里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在诉说着拒绝。
她告诉他:“我不会的,我的记性很好很好,就是不好,也会把你刻在骨头里带到我死。如果我一直记得,你可不可以爱我?”
但是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了,她后知后觉的惊觉到,他在一点一点的抹去她今日的记忆。
她发了很大的脾气,吃力的爬起来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却垂眸看着她笑了,答非所问的说:“世人都道酒能忘忧,酒好喝吗?”
他没有等她回答,也不需要她回答。
他品了此生第一口桃花酿,透过她的唇。
那是一抹伴着妖娆女儿香的甘醇,他轻轻吮吸着她口中的所有,由浅入深,由清醒到痴迷,由浅尝辄止到唇齿相依,他吻的那么真挚,她回的那么热切。双唇纠缠的缠绵,划过贝齿的轻颤,无不勾挑着想要再多些。
一朝初见,你清冷如墨,她妖艳如画。
一朝情动,她爱而不得,你衷肠难诉。
若早知会逢此情孽,是自悔上山,还是自悔僧袍易脱佛难舍。
红尘之中到底谁才是谁的劫?
一吻终了,她偎在他的怀中昏昏睡去,他轻抚着她的长发仍旧贪恋着她的发香。
白素贞说,她不会忘了他,就算死了,也会将他刻到脑子里。可是他不想她那么辛苦,这种滋味,只要他一个人记得就好了。
白素贞是直睡到第二日傍晚才醒酒的,她不记得醉酒后是否发生了什么,她像是做了一个忒长而苦涩的梦,梦里的那个人一直在对她说着什么,她一句都记不清,只知道自己听了以后很伤心,伤心到呼吸都无法畅快。
她发现自己的眼睛是肿的,小灰说那是宿醉。她不是很相信,但是白府的妖都说她醉了,她便只当自己是真的醉了。
从厢房到正院,她看见了蹲在地上喂黑敦敦的裴文德。她很想知道梦里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他,又或者,那根本不是一个梦。
她也学着他的样子蹲到地上,将脑袋探到他跟前问。
“昨儿晚上,是你送的我吧?”
她记得自己醉倒以前还在对着他胡搅蛮缠,又好似记得,他将她扶到了房里。
法海禅师梳理着黑敦敦被响尾咬秃的一大块皮毛,同她对视了一眼道。
“是我送的。”
他回得坦荡,反倒让她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然而白素贞还是不死心的,皱着眉头揉了两下太阳穴道。
“我......没说什么话吧?”
“你说了很多话。”
“混账话?”
法海禅师手上微顿。
她睨着他一脸狐疑。
“我不会是,......跟你表白了吧?”
法海禅师笑了一下,说:“你要不吃晚饭?小灰炖了你最爱吃的那几样。”
素贞说:“我不吃。我的头还有些疼,想出去走走。”
法海禅师说:“好。”
白素贞没有想到,小和尚也会有主动陪着她散步的一天。那一日傍晚的云霞很美,他们沿着钱塘县的城边一路行至了廖峰山。
廖峰山的山脚还开着许多茶庄,白素贞却一点也不想喝茶,她跟小和尚说自己想吃糖葫芦。
春末初夏的天,哪里有得糖葫芦卖。他却由着她的性子,陪她找遍了整个山脚,最终买了一小框冬山楂给她吃。
白素贞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又因为太过享受那一刻不忍出声打扰。
买来的山楂她一颗都没舍得吃,只在怀里紧紧的抱着。他问她为什么不吃的时候,她也只是蹦蹦跳跳的朝前走了两步,一脸嫌弃的对他说:“我怕酸啊。”
他却以为她真的不喜欢,站在原地认真想了一会儿道:“那我们......去买不酸的山楂?”
这世间哪里会有不酸的山楂,只是买的人不同,所以再酸的东西也能品出甜来罢了。
白素贞挑了一处没人的山脚带着小和尚飞身上了廖峰山顶,山顶上的日落近的好像伸手就能触摸到一般。她问他:“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会有昼夜交替?”
他说:“是因为太阳该回家了。”
她笑看着他说:“那你猜,太阳的家里会不会住着一个等它归家的小媳妇?”
法海禅师看着逐渐没入余晖中的红艳道。
“也可能,他的意中人是月亮呢?”
白素贞说:“不好,这个故事太悲伤了,换一个。”
法海禅师笑了笑,说:“可是我只会讲这一个。......白素贞,太阳落山了要回家。你也回你的峨眉山去吧。许仙现下年纪还小,你不论是要报恩还是要与他共结连理都要再等上十几年。”
白素贞的心,在那一刻全部收紧了起来。她晃动的一对小脚依旧垂在山边上,不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轻声问他。
“你才刚说什么呢?”
“我说,你回峨眉山去吧,等许仙长大了再来。”
他又重复了一遍,她听见了,而且听的很清晰。
心痛在那一刻悄无声息的蔓延开来,她却宁愿自己聋了。她一直死死盯着自己的鞋面,盯到双目赤红都没有眨动一下。
她又问他。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呀?”
如果他说不知道,那她一定会告诉她,真巧,我刚刚也在发呆。
但是他板过了她的脸,一字一句的告诉她。
“许仙已经找到了,我暂时不需要你了。僧跟妖到底不宜长久的生活在一起,我们是不同路的。”
白素贞突然笑了,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笑到眼里的泪水终于可以因着一个“笑出泪”的理由畅快的流下来了。
她说:“法海,僧妖不同路?你别忘了是你先招惹的我?都说请神容易送神难,你觉得是送走一尊佛容易,还是送走我白素贞更难?”
法海禅师说:“再难,也不能留。”
☆、第五十七章 法海,禅师
白素贞攥紧了手中的山楂框,她想强撑着那份坚强。然而,哽咽的音色终究还是暴露了她抑制不住的颤抖,她紧紧盯着对方的眸子,问他。
“我昨夜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你才......”
“是。”
他打断了她的话,脸上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他平静的告诉白素贞:“你说你喜欢我。但我终究是佛门弟子,已然修成了半仙之体。除了和尚这个身份,我还是金山寺的一方主持。我找你过来无非是为了让你帮我渡劫,你却动了不该动的念头。我再将你留在身边,也只会误我清修,所以......”
“法海!”
白素贞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激动的站起身来扯住他的领子怒问。
“我对你的情分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何你前日不说让我走,昨日不提让我去,偏生今日让我离开?你告诉,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让你必须赶走我?告诉我!!”
法海禅师笑了,套着佛珠的手自下而上一翻震开她的手掌。
“出家人四大皆空,同人的情分都谈不上,更遑论是妖呢?我承认自己是对你动过念想,但是你同唾手可得的仙籍相比,根本就是云泥之别。我今日带你出来,只是为了我心中之愧,我自认这样已算是仁至义尽。这世间痴男怨女的情债多如牛毛,我不爱你,却也未曾欠过你什么。你知我从不诳语,此时之言尽数都是真心,你若肯放了念想同我做一老友,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