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呆在这里的不是呆子就是傻子,哪里能看得出灵秀?出家人总说四大皆空,断七情六欲。
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那不就是块木头?
她当时笑的好欠揍,说。
“小和尚,其实你是木头精转世的吧?”
她还说过。
“这仙山福地的地界总让人觉得不舒服,我这么说不是因为我是妖啊,而是这地界太规矩人了。是人,难道不该畅快的活着?又不知道哪天会死。”
“吃斋念佛慈悲心,不吃斋念佛就不能有慈悲心了?你们连什么是情什么是爱都不懂,又怎么会有心呢?”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对话一股脑的袭上心头,法海禅师不由自主的将头侧向她曾站过的地方,突然看着那片虚无,笑了。
不是一贯浅淡的,无声的笑,而是轻声哼笑。
他大概很久没有出声笑过了,喉咙里发出的音色还带着些暗哑。但是他却觉得这样很舒服。
她很多的歪理邪说好像都是对的。
仙雾随着青衣小童和他的临近开始退却,逐渐露出庄严的潮音洞三个大字。观音大士今次却未如上次一般,高坐莲花宝座,而是如寻常人一样蹲在地上拿着一只小锄头在刨土。
法海禅师没有再走近,而是在那不远处跪了下来。
观音大士便自顾自的盯着泥土说:“前天我受邀去了黎山老母的寿宴,老母院中种满了这种名为“白壁桃花”的情花。名字起的虽清雅,花开的却极其艳丽妖娆。老母常观我庭中只有空心紫竹实在单调,便与了我一颗花种回来种......”
观音大士说完,擦了两下额角的汗珠,笑问法海:“然而这世间一个念头便是一颗种子,佛门弟子自来清修,若种了这颗种子,是不是就种了念呢?”
法海禅师说:“弟子愚钝。”
观音大士站起身,自净瓶中摘出一滴甘露落在种子上。
“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又怎么会愚钝呢?文殊前些时日同我抱怨座下弟子耐不住清修,有动心动念者该如何处置。我劝文殊,佛道修行本就辛苦。不好的念头一定是有的,灭不掉的,与其花太大精力断除,倒不如花些精力培养好的念头。”
“我们的心就如同这片紫竹林一样,我现下虽种下了这情花种,或者杂草丛生,或鲜花满园,又要看我如何去看待它。也或者,我并不在意它在我心中留下的那点喜欢,只当它是紫竹林中一抹独特的过客也是可以的。”
法海禅师恭敬行了一个佛礼,对菩萨道。
“但是弟子心中的花,已经开了。”
观音大士摇了摇头。
“你的花注定无果,你也不悔吗?人生在世本就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才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你现下既已尝到了个中滋味,为何还要执迷于一个情字不肯回头?需知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本座可以除掉你心中对她所有念想。自此后,你长伴青灯,她长居峨眉,再无交集便也罢了。”
法海禅师又笑了,清澈的眼底依旧干净的不染一丝纤尘。
“但是这世间动情动念皆不知所起,弟子过去守着佛,现在,却只想守着她。”
他知菩萨想赦他,但是他无法接受以忘记她为代价。这世间总要有一人记得,她曾在他的心里出现过。即便这个人是他自己,也足够了。
菩萨再问。
“你该知道受过点化的仙者,若修行中动了贪嗔痴欲等念,皆是要被剔去仙骨永除仙籍的。到时你便要经历人间生老病死,继续六道轮回,你也不悔吗?你同入道只差一步,缘何这般固执。”
同样的问题,青宴也问过他,小灰也问过,眼见着他逼走白素贞的很多人都问过。他总是沉默不语。如今菩萨让他断心断念,否则便要生生剔除他体内仙骨,他的回答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他的回答是。
“弟子不悔。”
从知道自己对她动念的那日起,从知道自己会被废除仙籍生剜仙骨时起,从他知道他可能只会成为她妖生的一抹短暂记忆,永坠轮回时起,从未悔过。
一句弟子不悔,道尽了多少辛酸?
一句弟子不悔,尝尽了多少情伤苦痛?
他说他不悔。
可惜这句不悔,她却没有机会再听到了。
观音大士注视着那个曾经于众僧之中最有悟性的弟子,安静坐于佛前的样子。
他心中的执,她化不开。
他脑中的念,她渡不了。
世间果一情字最磨人啊。
观音大士说:“痴儿,既然你执意如此,本座也只能依法执事了。”
他虔心于佛前三扣,而后双手合十盘膝而坐,算做是尽了他身为弟子的最后礼数。周遭随着观音大士捻指一画之间,瞬间升起一圈金色结界,界内法阵佛光纵横而起,如无形的绳索一般牢牢将他捆在了其中。
仙骨自幻化而成的那一天便同人骨长在了一起,剃掉仙骨无疑是自人身上生生剜掉一根长在肉中的骨头。许多被剔除仙骨的半仙都因熬不过那种割骨剜肉的痛苦,而生生痛死过去了。
法海禅师不知道今日是否可以熬的过去,他也从未想过这些。他只知道,这一刻他的心中,是从未有过的释然和坦荡。
“白素贞,......其实,我真的不是一根木头。”
如果,他是想如果,有再见一次的机会,他一定会告诉她。
他不是一根木头,他也会笑,会怒,会难过。她拉住他的手时,他也会心动。对他笑时,他也会紧张,只是他没有办法告诉她。
他总是那么不擅长表达自己,总是那么不擅长说话,总是那么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讨她欢喜。那么不擅长的他,又如何才能让她知道,他那么爱她。
第一道天雷砸下,法海禅师身上的僧袍瞬间化为了虚无。背部精壮的背脊被生生划出一道血肉翻飞的露骨皮肉。
他却在笑,笑看着荷花池畔的那一块大石。
他记得她在这里戳过他的脑袋。
她责问他:“没绳就不走了?”
那个时候他们绑在腰上的绳子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他不肯让她抱着飞,她就发了脾气,转身就将他扔在了那里。
他没去追她,只是安静的盘腿坐在地上等她回来。
她果然飞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条很粗韧的草滕,没好气的说:“您倒是连个地儿都没舍得挪哈,这大太阳地的也不知道找个阴凉地界躲躲。”
他当时默默系好了草滕,没有告诉她,“其实我想躲的,只是怕走远了,你回来会找不到我。”
第二道天雷带着浓浓的紫光降下,顺着法海禅师已经被割皮露骨的皮肉竖直打了进去。蚀骨的疼痛瞬间透入了他的四肢百骸。清晰无比的巨通击的他闷哼一声,要不是法阵之内有观音大士设下的几道法咒相护,只怕早已歪倒在地。
第二道天雷是最蚀骨戳心的,二道下来以后,第三道,第四道,第五道都是接连而至。法海禅师的意识开始模糊了,他皱眉死死盯着那处荷花池,突然有点不甘心的想要再看一看白素贞的脸。
但是她应该已经狠极了自己吧,就算出现了,肯定也是满脸的怒容,大骂他是个混蛋吧。
法海禅师这般想着,眼前却倒是真的出现了她的身影一般。
他恍惚看见她喊了一声:“裴文德!”紧接着便觉结界壁剧烈动荡起来。
法海禅师以为这是一个梦,但是当“梦”中她的身影一次一次的冲到结界壁上,又一次次被血肉模糊的弹开以后他的神志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清醒的看到白素贞在拼尽全身力气在催动妖法。
佛家的结界岂是妖力能撞的开的?她这样分明是在自损修为打算强行撬开。
法海禅师急了,强撑着力气怒道:“你来做什么?赶紧离开。”
白素贞一看他清醒了,反倒愣住了。
她方才吓坏了,此生都没有被吓成这样过。她本是呕不过心里那口闷气,回钱塘县找裴文德“麻烦”的。但是小灰说她被青衣小童带走了,她就直觉一定有什么不对。果然一路朝着潮音洞飞来之时,看见九天之上降了天雷。
她已经顾不上去想其他了,她已经吓的六神无主了,她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断了气,只能拼了命的想要冲进去。
白素贞此时的甚至也是混乱的,她质问他:“为什么他们要剔你的仙骨?为什么会有天罚降下?”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去调整自己的呼吸。
“白素贞......不论是天劫还是仙骨,都同你没有关系,...你现在马上回你的峨眉山去,我,不想看见你。”
白素贞气急了,用拳头狠狠砸上结界怒骂说:“去你妈的峨眉山,你再说让老娘回去,老娘直接移平了它!”
☆、第五十九章 舍了佛,动了念
第七道天雷又降下了,这一道,是直直劈在那根仙骨上的。
她能清晰的看到,裴文德的脊骨跟仙骨之间出现了裂痕。
再这样下去他会死的。
凡人的肉身根本承受不了这种剜骨去肉的折磨,一旦仙骨被剃,他便失去了仙体的保护同凡人无异。但是这个结界是梵咒所画,她妖力即便是能突破,他也该被天雷生生折磨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