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迟疑道:“两个?”
王夫人看了她一眼,笑道:“如何,太多了?”
李纨一时不知如何答话,凤姐在一边笑道:“大嫂子不会是舍不得多加出来那一吊钱吧?”
李纨只得说出心思:“他姑姑们跟前才两个大丫头,他才多大点子人。”
王夫人道:“兰儿是嫡孙,两个不算多的,就这么定了吧。”李纨赶紧应了,又闲扯几句家务事,方去了。闫嬷嬷与樱草青葙得了准信,各自去王夫人门口磕了头,当月便涨了月钱分例。
李纨晚间还觉得奇怪,如何王夫人突然想起这个来,贾兰在一边听了李纨与素云常嬷嬷等人闲话,突然插嘴道:“我帮宝二叔挡了几回老爷的训。”
众人正说话,一听这个都停了口,看着他,贾兰继续道:“老爷就是对宝二叔太严厉了,老爷对我就没那么凶。我跟着宝二叔,老爷有时候与我们说着说着板不住脸,就笑了。不过笑了就赶紧轰我们走。”
李纨大概听懂了,这小子就是夹在中间和稀泥的,横竖他也不怕贾政。便问他:“你如何跟你宝二叔玩到一起去了?”
贾兰道:“最开始我是见环三叔见着宝二叔就不自在,我与宝二叔在一起,环三叔便不会寻上我。后来,我觉着宝二叔甚是有趣,对人也没有坏心,且宝二叔跟林姑姑他们一起玩笑的时候,我可以跟二姑姑、四姑姑说说新看的书,几回下来,宝二叔也乐意带我玩了。他还夸我‘兰儿尚小,倒没有那些须眉浊物的气息!’”
众人听了这一“夸”都笑将起来。贾兰平日里看的杂书不少,吃了那启灵丸,过目不忘也不算个本事了,说起来头头是道的,自然合宝玉的胃口。
闫嬷嬷道:“倒是我不仔细,前些日子宝二爷院子里的小丫头还送过来一个西洋人做的陀螺,挺精致的东西,看来是玩到一块儿去了。”
贾兰笑道:“那是宝二叔从舅老爷家里得的,宝二叔有个好处,拿东西送人,再不会看值多少银子这些事。觉得好了,一根草也能当个宝,觉得没趣时,值千值万也不放在眼里,有名士风范。”
李纨忍俊不禁,道:“你倒长进了,评判起长辈来!”
贾兰道:“并无不敬之心,算不得对长辈不敬。且宝二叔也不耐烦当人长辈。”
常嬷嬷道:“宝二爷虽不爱俗务,却不是个俗人,有赤子之心,哥儿与他作伴倒也不差的。”
闫嬷嬷亦点头道:“宝二爷自来是生在老太太太太心尖子上,凤凰蛋似的养大,是以少有嫉忌之心,亦不知人间疾苦。这么比起来,倒是我们哥儿老成些。”
贾兰笑道:“我也不知老爷如何想的,反正我是不会与宝二叔说些不开心的事情,总觉着他这样的人物本不该晓得这些东西。”
李纨指着他道:“嬷嬷夸你一句老成,你倒喘上了!”
贾兰摸头笑笑,继续看自己的书去了。
第75章 悬崖撒手
或者真是贾兰与宝玉走的近了的缘故,贾兰长到这么大第一次在年底得了王夫人额外的赏,李纨琢磨了事情原委,心里无喜无忧。想想贾兰当年还为宝玉受的宠爱不自在,特在早膳时闹腾,如今转了性子,反倒跟宝玉好相处起来。
有读书识字明了理的缘故,谁又能说没有如今身家丰厚无可嫉处的缘故呢?人心本自在,修心到了一定程度,不用故作清高,自然眼里心里不受钱财所染,只是古往今来又有多少人是真的到了这般程度呢?庸庸俗人而言,这钱财地位都是底气,细想实在悲凉,却是实情。
在药仙谷的小院里,天光熹微,李纨半靠在古藤躺椅上转着“境”这个字。果然是一人一境,如今自己在府里过得坦然自在,归根到底是“无缺”两字。自拥胜境,又是个光阴无踪的去处,见识了神仙境界的种种,在凡间俗物上自然起不来“争心”,没了这个“争”也就没了“比”,没了“挂碍”,人事纷繁越来越像戏傀儡在台上扮的一出又一出。
自己如此,对周围人影响亦大,虽外头看来自己院子始终算得上清静,只内里的人细细体味,可知之前大约算是“寡淡”,如今则是“宁和”。几位嬷嬷哪里还有早年间的愁色,连带着大小丫头都没心没肺起来,兰儿如今都豁达许多,这才不过两三年间的事情。
所谓“识物”,其实在一个“比”字,高下相形前后相随,若世上只有一个颜色,这个颜色也无所谓颜色。李纨想起贾环来,若放在世上来说,大宅门里的爷们,已经是很不错的命了。衣食无忧,也算是锦绣堆里长起来的。
只是,人之惑通常不在于“己有”,恰恰相反,其惑长在“所缺”。于是伸长脖子天天看着宝玉得了稀罕衣裳,贾兰得了精细点心,老爷夸了贾兰,老太太宠着宝玉,心生多少不平,不平而怨,怨而恨。乡野平民丰年也足鸡豚,酿得新酒,自顾也是太平日子。
若这平民日日得见贾府主子奴仆的吃穿用度,只怕那丰衣足食的和乐就没剩多少了,不说主子,有些头脸的奴才们摆个寿宴也够平常人家一两年用度,这其中高下,有多少心性稳定之人能一笑而过?多半要生不平生仇生恨。
当年刘邦见秦始皇车架而生“大丈夫当如此”之叹,也是一个起心之因。大凡常人,无此等气魄机遇,心性狭隘的不免另起恶意,或者想着攀附而得捷径,或者暗里诅咒这些人即得灾祸。这“心”与“境”之间,如此作用交缠,因妄生妄,便是一生。思及此处,不禁一叹。
这日李纨正在与素云商量年下衣裳的新鲜花样子,听得外头说笑声,却是凤姐陪着章家二太太劳氏前来,见了李纨,凤姐笑道:“我可妥妥当当把人带了过来的,这就回去交差了,大嫂子好好陪贵客吧。”李纨特又谢了她,凤姐笑得满面春风,顾自去了。
劳氏携了李纨,两人进屋坐定,素云等人上了茶便带着劳氏的人一起退了下去。李纨问道:“姐姐如何这会儿来了?”
劳氏笑道:“你那封书信上说的倒是简单,唬了我这一大跳,跟我家老爷说了,他也只不信,特让我来问个清楚。这不,来不及等这年的账结完呢,就急匆匆赶来了。我啊,早来了,只是府上老太太太太实在热络,陪着聊到这会子才得过你这里来。”
李纨听了笑而不语。劳氏喝了口茶,瞪她一眼道:“哑巴了?你倒是想清楚了没?你可知道那两桩买卖是多大的收益?不是我轻狂,那头有我们家,上头又有十爷,你只把这两个买卖攥在手里,几辈子的富贵都是保定了的,你那哥儿也不用担心了,逃不脱一个好前程。
这一年,你那毛呢料子真是立了大功的,不说直接拿来换的粮食应急,只说我们拿这货轻轻几个来回就把几家挑刺的洋行打压得翻不了身。他们也有哆罗呢、番羓丝之类的,原先也是独一处的买卖,狂得很。如今你那里出的却比这些还强,货量又大,直把他们的绿眼珠子都快急红了!”
李纨听得噗嗤笑出声来,劳氏拍她一下,道:“唉,你到底长没长心啊,我这是替你急呢。”
李纨忙掩了笑意道:“我知道劳姐姐是为我思忖,只是你那话实在可乐得很。”见劳氏又要起急,赶紧接着道,“我虽不知到底有多大收益,瞎猜猜,就算有个一百万两、两百万两的,哪怕说一年能给我挣出个金山来,我也还是那个意思。
你别急,且听我说。钱这东西,多少算够?我不过与兰儿两人,这两年赚的银两,我们娘儿俩活几辈子都够了,我还提心吊胆地多贪多要些做什么!再来,我还是那句话,银子太多了,也是祸!”
劳氏急得不行,低声斥她:“你就这么点出息?!你就打算这么呆在个小院子里半死不活的一辈子了?!如今新皇登基,我们商行也慢慢显出来了,你现成的这么大的靠山,又有往里头淌银子的买卖,腰杆还不挺?只把这两样往出一亮,这府里就得你当家,你儿子才是这府里的独一份!你就没想过这些?”
李纨听了一愣一愣的,她自然是没想过这些,思量片刻,方道:“我从来没这么大志向,管家掌家之权,在我看来实在是累人得很。兰儿也不求坐到塔尖上去,如今这样就好,安生日子多舒坦,何必去受那个罪。”
这下换劳氏愣了,道:“你是长子嫡媳来的,本就是做掌家媳妇才对,怎么有这般没出息的想法!”
李纨摇头道:“长子嫡媳,若命当如此,也只能受着。如今我既能脱了这枷锁,哪有再回去认的道理。好姐姐,你且心疼心疼我吧,我实不是那掌家管事的料,只想这么过日子罢了。”
劳氏看她半日,叹气摇头道:“真是同人不同命,我名不正言不顺得养在嫡母名下,嫁了人,也是跟我一般的尴尬人,一辈子都想要争口气,如今算是到了扬眉吐气的时候。先时看你经营嫁妆,心里也是个有成算的,只当你与我一般,不过是寡居身份所限,总等着扬眉吐气那一日。哪里想到,你竟是安于如此了。”
李纨咬咬嘴唇,低声道:“姐姐就当我是个痴人吧,说句不怕雷劈的话,如今我这身份我却觉得甚好,清静,难得的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