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却有几个人相扶寻上门来,正是芳官蕊官同藕官,宝玉见了喜出望外,忙问来处。听说她们当日得了王夫人的准许,让两个姑子带回了庙去,却是落入了魔窟。受了这些年的罪,总算能脱身,听说了贾赦贾琏问斩一事,又打听到宝玉的所在,才相约一同过来拜见。
宝玉看这三人可怜,实在不忍心撇下不管,可若是带回南边去,贾政知道了说不得就是一场淘气。那三个何等人物,一看宝玉面色便猜个七七八八,遂道:“如今府里也不是从前了,自然没有养着我们的道理。我们得了这场天幸,如今也有个身份了,若是跟着二爷回了南边,只寻个戏班子当教习去也好。只大家能在左近,有个照应,也好过如今这般浮萍飘零。”
宝玉听了几乎要滴下泪来,立时应允了,又去告诉柳湘莲。柳湘莲是知道宝玉从前勾当的,且他从前票戏,比一些班子里的角儿也不差,什么事没见过?见宝玉如此说来,自然都答应了,自去同船家言说。
宝玉去辞李纨时,迎春便把这事儿告诉了李纨,李纨想了想道:“我晓得你的意思。只若是宝玉未曾开口时候,我们出首帮了也就帮了。如今他们都定了的事,我们再横生枝节只怕不仅徒劳且还惹人生厌。”
迎春无奈道:“我哪里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那几个从前在府里时候就不是消停的。如今在外头这几年,也不晓得真知事了还是越发学到邪路上去了。宝姐姐自嫁到我们家来,便没过过几日安生日子,若放这几个跟着去了,宝玉又是个心里没注意耳根子最软的……唉!”
李纨道:“江南富庶,这些小戏当日还是从南边买来的。他们既在那里过日子,只宝玉性子不改,总会遇上这样的事。你又哪里操的过来那个心。要不索性你也回南边去,到时候还能拿个姑奶奶的款儿,弹压弹压他。”
迎春看李纨一眼:“如今甚事问嫂子,都越发问不出个主意来了。”
李纨笑道:“只因我学聪明了,晓得这世上来问主意的人,多半心里都已经打定了主意了,不过是要人赞同他们罢了。我才不上这个当。”
到底那几个小戏仍跟着宝玉回南边去了。
待一行人到了金陵,念她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宝玉更没有扔下不管的道理。且既然到了,也该回去见见宝钗她们才好。宝玉便做了主,只将人带了回去。宝钗见宝玉回来,竟然还带了这几人来,遂笑道:“这可真是,怎么叫你们碰上的,实在天缘凑巧。”
芳官几个又把自己从前遭的罪哭诉了一通,如此算来,倒有一多半是贾家的罪过,便连贾政听了事情原委后都不好太责怪宝玉了,只道:“如今家里连仆役都不需,难道还要养小戏不成。且她们既有了身份,怎好为奴为婢的,还是速速助她们寻了营生立足过活才好。”
宝钗听了吩咐,便寻了薛蝌来,叫他给芳官几个打听有没有戏班或人家在寻教习的。芳官几个见着宝玉时,原当是贾家在京里待不住了,迁到南方去了的意思。听说原先的奴仆们都发卖了,宝玉又是个念旧的,到底贾家这样的世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说不得自己几人还能过回从前的日子。
哪知道到了金陵城后,竟往外头小镇上去了。再见了这处土里土气的三进院落,竟没从前园子里蘅芜苑的占地大,东西更比不上怡红院一指头,心里都犹疑起来。待听说金陵城有几家豪绅养了戏班正想请两个有见识的教习,便都二话不说,跟着去了。晚间薛蝌回来,便道人都留下了,转日让人将她们三人的行李送了过去。
京城里,邢夫人同尤二姐菨哥儿都是流刑,李纨同迎春自然又要前后打点。临行送别时,才得相见。就见邢夫人整个人都脱了形,倒是尤二姐同菨哥儿虽比从前略憔悴些,实在还算好的。
只邢夫人见着李纨同迎春两个日子好过,心下郁愤,只管恨道:“我是得了你们贾家什么好处,要连累我到这样地步!老爷的那些事,难道会同我说一句半句?倒是你们,一个亲闺女,一个寡媳,真是好命,从前的福只有你们享得多的,如今却半天干系都不用担,还真是皇天保佑!”
迎春早惯了邢夫人的性子,只忍不住看李纨,李纨安抚地看她一眼,并不搭邢夫人的话。只拿了个荷包递给她道:“伯娘,这里头是些散碎银两,一路保重。”
邢夫人恨恨接过,用手一捏却捏不出颗粒来,知道是银票,只不晓得多少,这会子也不方便看,嘴里嘟囔着:“从前东府抄家的时候,还有咱们派了人一路护着过去。如今到了咱们这里可好,是死活不问,就给几个银钱,有没有那命花还不晓得!”
李纨又让人打点几位押运官兵,从上到下,无所遗漏。
正这时候,却见远远的邢大舅也跑了来了,李纨和迎春见她们姐弟相见,恐怕有许多话要说,便都往一旁避过。哪知道没过多久,就听邢夫人高了声嚷嚷:“没了?!这么些家产才多少日子,都败干净了?!呸!早知道我一早就不该管,趁早给了你们,早花完早安心,就是饿死穷死的命儿!”
那头邢大舅还说了什么,邢夫人又骂开了:“我?还问我?我是个罪妇,连发送的银子都没着落,你们还有脸来问我?!难不成我还能把银子藏在牢里了?啊?对了,就在牢里呢,你自己去拿吧,都在那虎头牢里呢,金山银山地堆着呢!”
一时又道,“你不是有个嫁进了富贵人家的女儿?潦倒了还可以摸到南边去吃亲家去啊,别说你们干不出来,你们也没少干这些事儿了!”
骂骂咧咧间,有官兵过来催了,道:“时辰已到,上路!”
这一拨要流往北边的人犯,多为女犯,老老少少一总儿也有百八十人。一多半都有人来相送的,这会儿听了号令,不免都哭泣起来。那些押解的官兵虽收了打点,也没什么好声气,一连声的催促喝骂。邢夫人同尤二姐她们也都被赶到了一处,随众前行。迎春看着菨哥儿心有不忍,却见一会儿忽然走过一个差役,不晓得说了什么,尤二姐就带着菨哥儿往前头的一辆载辎重的大车上坐着去了。不由得一怔,叹了口气。
正要回去,李纨同迎春都坐进车里,邢大舅忽然鬼鬼祟祟凑了过来,靠近了车子道:“那个……外甥女儿、外甥媳妇儿,今儿个的事儿,你们可千万别同岫烟说起,千万千万!”
李纨同迎春在车里对视一眼,迎春开腔道:“舅舅放心,疏不间亲,舅舅家的家事,我们怎么好胡乱说话的。”
邢大舅闻言松了口气,笑道:“那就好,那就好,到底是知礼的人家……那个,我还有事,就先走一步了,你们留步,也不消送,不消送,哈哈。”说完干笑两声,骑着他的大走骡飞也似得跑了。
眼见着事了,京里众人尚未得回口气,这日就忽然刮起大风来。京城入冬虽多风,却没有这样的,哪有大冬天刮风能把树连根拔起的道理。李纨面有忧色,站在庄头大院后身一处背风处,许嬷嬷正紧着劝她回屋子里去。苏先生也走了出来,老头子好险要被风刮了去的样子,站在大石头后的许嬷嬷手快,赶紧一把给扥了过来。
苏先生见是李纨,微微颔首道:“这风起得奇,如此声势竟不在数中的,实在邪性。”
李纨叹道:“恐怕是北边出了极大的变故。”
苏先生点头道:“这风虽不在数中,却脱不得五行,风里一股土气,却不知是地动了还是地裂了。”
李纨轻轻摇头,只看着半空里,面沉似水。
许嬷嬷忽然道:“要我说啊,就是有些人作恶太多了,天怒人怨,可不就是这个样儿!”
李纨知道她惦记小七,低声道:“还真是,恶人自有惹人磨……”
苏先生听了眼里亮色一闪,只这会子众人都只仰了脖子看天,也没人瞧见。
风势正猛时候,忠顺王府里,一众人正目瞪口呆看着苍朴道人所布的阵法中,忽忽悠悠飘在半空里的通灵宝玉。苍朴道人也傻了眼,手里不停打着法诀,念着咒,也不晓得到底有用没有。
他们自是听不见那块宝玉神神叨叨的嘀咕声儿:“都不对了,怎么地动山摇的……全乱套咯,唉哟我的老天爷,我可不能再跟这儿待着了……”眼看那块宝玉又在半空里顾自翻了几个个儿,忽然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往阵外一挣,嗖一下化作一道灵光,奔外头去了,转眼就没了踪影。
忠顺王好容易回过神来,转过头看着苍朴道人问道:“道长……这、这是怎么回事?!”
苍朴道人满脸沮丧叹道:“灵物自有灵性,贫道虽用了上古大阵,仍是奈何不得它!王爷看看它去的方向,便都清楚了。”
忠顺王闻言朝那头看看,细想一回,皱眉道:“荣国府?”
苍朴道人叹着气点头,又作揖道:“贫道有负王爷所托,还请王爷降罪。”
忠顺王摆摆手,沉默不语,良久才问道:“道长之意……这宝物是不肯待在舍下?可是……还有什么说头?灵物……有否趋吉避凶之意?……”
苍朴道人赶紧摇头道:“非也,王爷请勿多心。这宝物乃天运所成,与凡间富贵却无瓜葛。若不然,想那贾府被抄时,那宝玉不还好好得在那府里呆着?可见并不是庇护家业的物件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