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观察着周瑞家的的神色,见王氏正在闭目思索,便突然问道:“那鲍五说,你曾经撞见他与赖三姐举止亲密,你还因此取笑过他们,可有此事?”
周瑞家的一惊,神色中出现了几分慌乱,露出一点不知所措来。
可死不认账的心理建设,她早已做得极牢,不过是眨眼之间,她就已经稳住了心神,矢口否认:“哪有此事?大姑娘,不知那个杀千刀的鲍五还编了哪些瞎话?还请姑娘告知一二,也好让我有机会辩驳辩驳,不至于被人冤死了都不知道!”
王氏这才睁开了眼睛,却已错过了周瑞家的那短暂的慌乱之色。
元春却把周瑞家的的神色看得清清楚楚,心中已了悟:周瑞家的在撒谎!
周瑞家的的确曾看见了鲍五与赖三姐举止亲密,也曾取笑过他们,这才导致赖大不得不让赖二带走遗本,而不是把遗本放在代善的眼皮底下、藏在更隐蔽的鲍五那里。这也是鲍五憎恨周瑞家的、憎恨便宜娘,从而想在便宜娘的生辰宴上下毒的最重要原因。
而这件事,周瑞家的从始至终,哪怕是刚才,也是守口如瓶。结论已经很明显了:周瑞家的的确收了鲍五的银子,隐瞒了鲍五是赖家余党这件事!那笔银子虽未必是三百两,但必定是存在的,也不会是小数目。
这周瑞家的以权谋私不说,还打着便宜娘的旗号,让便宜娘背锅,着实可恶!
但此时自己却不能揭穿她,免得便宜娘被气坏了,也免得事情闹出来,便宜娘在太爷、老太太那里,在全家人面前丢了脸——这就是所谓的投鼠忌器了。
但是,一定要给周瑞家的一个教训才行,免得她以后胆子越来越大,越来越无法无天!
“就这些,没有别的事了!”元春淡淡地说。
周瑞家的暗暗松了一口气,拿帕子抹了抹眼睛,开始诉起苦来:“太太,大姑娘,不是我说嘴。历来大家子中,像鲍五这样调三窝四的刁奴最是可恶了。皆因他们不安份,弄出多少故事来……”
元春给气笑了:这位周姐姐可真能贼喊捉贼!她也是刁奴中的一员好吗!而且,她这心理素质也够好的!怪不得能把女儿嫁给古董商,能够专管着跟太太奶奶出门的事呢!真是人才啊!
王氏审周瑞家的审不出什么,就带着周瑞家的一起去见代善和贾母,元春也跟着。
代善安抚道:“一个刁奴几句挑拨离间的话,政哥儿媳妇不必放在心上。”
不管那鲍五所言是真是假,代善都打算只当它是假的。王氏那陪房若真有问题,相信以元丫头的心智,自会料理明白而不让政哥儿媳妇难堪。不痴不聋,作不得阿翁啊!
贾母也跟着代善安抚了王氏几句。
从荣禧堂出来,王氏便对元春说:“你也忙了一天了,回去歇着吧!我有丫头们侍候着就行了!”叫周瑞家的也回去歇着。
元春便笑道:“时候已经不早了,周姐姐不如先回去吃饭,吃完饭再到荣庆堂来一趟!有一些田地庄稼收成之类的事,我还想请教一下周姐姐呢!”
王氏笑着走了,也不多问。
周瑞家的顺利过关,正暗自得意呢!见元春这个眼看着在贾家越来越举足轻重的人也要请教她,不由得脚步都有点飘,嘴上一迭声地答应了。
元春一笑,不动声色地回到了荣庆堂。
王熙凤正在等她,看见元春就匆匆迎上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元姐姐,你好厉害!三言两语,就让那个鲍五招供了!简直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太威风了!”目光中满是粉丝对偶像的崇拜之意。
元春瞪了她一眼:“你去偷听了?”听审的名单中,可没有王熙凤。
王熙凤咬了咬唇,耷拉着脸作可怜状:“对不住嘛……我实在太想知道元姐姐会怎么对付那种坏奴才了!我……我听完审就回来了……我保证不把今天听到的话说出去!姐姐姐姐姐姐~~~别生气嘛~~~~”她抱着元春的手臂,拖长了语调撒娇。
元春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这是王熙凤吗?!这是“凤辣子”吗?!她她她……她居然在撒娇!
“好好好!我不生气!你放开我!”对于这样的亲密,元春的内心是拒绝的。
又歪缠了一会儿,王熙凤的脸色渐渐沉静下来,幽幽地念道:“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元春静静地看着她。王熙凤念这几句台词的神情,可一点儿也不让人觉得有何可笑之处了。
“元姐姐,这些话,你今日总算明说了。而我,也早就信了!”王熙凤的眉间,浮起了几抹哀愁,“元姐姐叫我读史,这阵子,我也一直在读。越是读,我越是相信:世间真是有因果报应的。”
她默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戚夫人争宠,日夜啼泣想要高祖易储,这是因;吕后在高祖薨逝后,以残暴手段报复戚夫人母子,这是果。吕后的报复手段太过残忍,行事太过刚硬,这是因;她唯一的儿子惠帝忧郁早逝,这是果。卫太子被诬身败,他的孙子却登上了皇位……桩桩件件,若说冥冥之中没有因果、没有报应,可能吗?”
元春微微一叹:“凤妹妹能这么想,那再好不过了!”
从文学的角度来说,元春觉得,曹雪芹安排王熙凤这样一个角色其实是大有深意的,算是对“人善被人欺”这句话的一个回应。
瞧!若说那些善良的姑娘们是“人善被人欺”,所以才命运悲惨,可王熙凤是个心狠手辣、行事无所顾忌的人啊!她敢把对她起淫`心的贾瑞玩死,敢把来抢老公的尤二姐斗死,可到最后,不也同样命运悲惨吗?
原著中这样的对照,在金陵十二钗中不只这一组。无论是逆来顺受的,还是精明志高的;无论是清高孤傲的,还是圆融世故的;无论是以泪洗面的,还是乐观开朗的;无论是安份守节的,还是乱`伦通`奸的……到头来,谁又能逃得过悲剧命运、凄凉结局呢?这样,才更能印证红楼女儿“无论善恶贤愚,无人能逃悲剧命运”的“万艳同悲”之世界本质。
但从情感上来说,元春并不希望王熙凤成为这样的对照组,最后不可避免地滑向悲剧命运的深渊。
社会大环境要改变是很难的!哪怕带着金手指,元春也不知道在这样一个“万艳同悲”的世界里,自己究竟能改变多少。但她希望,自己至少能扭转身边这些女子的命运轨迹。
王熙凤眼中隐有泪光。她站起身来,端端正正地面向元春,深深一福:“元姐姐的教诲之德,妹妹必定终身不忘!”
元春将她扶起来:“凤妹妹无需如此。”
王熙凤站直了身子,勉强对元春笑了笑:“我离家这许久,有些思念父母了。过几日,等琏二哥哥生辰之后,就想回去住一阵子,也好在父母膝下尽一尽孝心。姐姐定的那个家仆管理办法,可允许妹妹抄录一份?”有些事,她不能再逃避了!
元春摇了摇头:“这份家仆管理办法,效果如何还很难说,还是等我试验好了再说吧!”
她那份家仆管理办法,移植了一些现代人力资源管理的概念,放在这个时代,谁知道会不会水土不服呢?
饭后,周瑞家的很快就来了。
她已换了一身衣裳,脸上有些喜气洋洋的,走路都带着风。
元春将她让到房里,摒退了左右,淡淡地说:“周姐姐,你那个做古董生意的女婿,待你女儿还好么?”
周瑞家的不清楚她这样问的目的,只得含糊地答道:“托主子的洪福。我那女婿也甚是老实,不敢待我女儿不好。”
“老实未必,不敢却是真的!”元春微微一笑,“你是太太身边得用的人,你那女婿只要不想失去你这座靠山,就不敢对你女儿不好。但周姐姐可想过:如果有一天你在府里失势了,甚至……被打发了,你那女婿又会如何对你的好女儿?”
周瑞家的更是忐忑,不明白元春之语何意:“姑娘这话,我就不明白了……莫非我无意间得罪了姑娘?以至于姑娘要……撺掇太太打发了我?”
元春看着她,似笑非笑地,淡淡地说:“鲍五那笔银子,周姐姐还是捐到庙里去吧!善恶有报,天道好还。周姐姐用鲍五给的造孽钱嫁女儿,不怕连累了女儿的福寿吗?”
周瑞家的大惊,这才明白鲍五那事儿竟还没完!
她看着元春那似笑非笑、似乎洞察了一切的眼神,心里不断回荡着“善恶有报,天道好还”八个字。而元春那句“用造孽钱嫁女儿,不怕连累了女儿的福寿吗”,更是直直地戳中了她心中鬼胎,让她忍不住头皮发麻。
“大……大姑娘……”她膝盖一软,不由得跪下了,身上起了一层白毛汗,“大姑娘明鉴……我之前句句属实……真的没有收鲍五的银子!”仍然咬牙坚持原来的说辞。
“你敢立誓么?”元春紧盯着她,似笑非笑地说,“若是你收了鲍五的银子,就让你女儿肠穿肚烂、不得好死!你敢立这样的毒誓么?”
周瑞家的……不敢!
“我……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要立这样的毒誓?大姑娘虽是主子,却也不能欺人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