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姐说打脸有助于促进血液循环,美肤养颜,好事啊。”
夙沧笑嘻嘻地收回手去,转头却见夙琴两眼瞪得像是要脱窗:“谁叫你打天青的脸了!你力气这么大打肿了怎么办!”
“……对不起。”
夙沧莫名有种失宠的寂寥感——也许这就是琴姐说过的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琴姐大概是把小青天当作亲兄弟了。大概。
三人你来我往玩笑了一阵,云天青摊开膀子大喇喇伸个懒腰,忽然提出个现实到(在这三人间)反而显得不现实的话题:
“对了,近日来师父和宗炼长老都不在派中,只有其他几位长老掌事,师姐你们可发觉了?我无意间听玄震师兄跟夙瑶师姐提起过,说是要去‘找什么人’来着。”
“是哦。”夙沧咚地以拳击掌,恍然悟道:“打从我从山下办事回来,就没见过他们两位了。我个人倒是更希望青阳长老出趟远门,然后把他交代我的任务忘个精光,这样我就不必再去寂玄道收集雪云毛了!玄霄师弟实在很不够意思,明明答应过要帮我,现在却一见我就脸色发青地绕道走……”
“大概是因为你下山后非但没帮上他的忙,反而一直在添乱吧。”
夙琴嘴上一如既往地锐利吐槽着,心头却有些似曾相识的阴影一点点弥漫开来。
每个人心上都会有些阴影面积,这不奇怪。
奇怪的是夙琴这片心理阴影的形状。
遥想当初,当她头一回从村民口中听闻“琼华”二字的时候,和夙沧你挑着担我挑着你穿越太一仙径的时候,在琼华派气势恢弘的门洞底下嚷嚷要合影然后被夙瑶骂成狗的时候,对九天玄女像的五官身材大作赏析然后被夙瑶骂成狗的时候,私闯禁地剑林企图拔出根石中剑做纪念品然后被夙瑶骂成狗的时候,被夙瑶骂成狗、骂成狗以及骂成狗的时候——那层阴影都会无声攀覆上她本该笑到发颤的脊背,湿哒哒,黏糊糊,就像PM2.5一样不露形迹地从后肺漫到前心。
以及如今,当她先后见到玄霄和云天青、又听说“掌门亲自下山寻人”的时候。
(奇怪……总觉得这展开在哪里碰见过,一点都不意外……)
对于无故穿越到陌生时空的自己而言,不管怎么想都该是初次面对的景象。
那自己究竟是——在·哪·里·见·过呢?
话又说回来,自己穿越那一天所下载的盗版游戏,是叫·什·么·名·字来着?
……
想不起来。
那名字仿佛已挂在嘴边了,但就是横竖都想不起来。
“咦,玄霄师弟在那边。看他往后山的方向走了,是要去清风涧玩吗?”
夙琴听得好笑,当下便也将心头那团雾霾抛在脑后,和平常一般嘻嘻哈哈地调侃起小姊妹来:
“激动啥呢,就算你追上去人家也只会‘脸色发青地绕道走’啊。讲真,你还是安静检讨一下自己断片儿以后对他干了些什么吧,然后勤快点上门跟人道个歉。”
“话是这么说,可我该为什么事道歉啊?”
夙沧两手撑着额头冥思苦想,委屈得无以复加。
“都说我想不起来了……反正我没吐他身上……”
“你喝吐了啊?!!”
“啊。”
……
……
在那以后,琼华派终于享受了一段自夙琴、夙沧上山以来便极为罕有的和平时日。就像当初签到打卡般一成不变的修仙生活令她们心生烦厌一样,如今她俩对“恶意惊扰他人修仙生活”的生活也觉得腻味了,便稍稍沉下性子来寻思新的消遣门道,其他弟子方才挣得一隙喘息。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夙沧渐渐觉出,琴姐大约已不止把云天青当亲兄弟,而是真对他有些“那个意思”了。
也许因为他脸蛋清俊性情开朗,也许因为他跟自己一样,对夙琴每一句不合时代背景的疯话都听得耐心仔细,不时还能学以致用拿来说笑调侃一番,无形之中就生出种不是娘家胜似娘家的亲密。
更何况怀春女孩儿多多少少曾在心里描画过那么一个少年,鲜衣怒马意气飞扬,一身的浪子风流,满肩的江湖快意。他在无尽延展开去的辽阔天地里放肆大笑,眼神却永远是坚定通透叫人安心的,仿佛跟着他便哪里都可以去,有他在便什么都不用怕。
云天青正是这样的人。
这些日子她亲眼见证琴姐跟着云天青漫山遍野地疯跑,看过水看过花看过昆仑雪顶的落霞,在月光下的田地里摘过瓜,从琴棋书画一路胡侃到鸣人路飞葫芦娃。有一回夙琴在后山开得正艳的凤凰花下停住脚步,若无其事地扯开半幅嘴角向云天青笑了一笑:
“也不知咋的,我老觉得这凤凰花是给别人结对儿看的,就是没人陪你来过,我跟你来这里也算圆满一回。”
她的眼神有些恍惚,仿佛正透过这片红花看向什么自己都不清楚的地方,但其中又盛着无限怀念与温柔,像远游的旅人盼望归家。
“话说回来天青,你觉得凤凰花为啥这么红呢?莫非下面埋着尸体?”
——也只温柔了三秒钟而已。
夙沧逢此时节总是识趣地避在一旁玩泥巴,心想这大约就是琴姐所说的只羡鸳鸯不羡仙,果真散发出一股恋爱的酸臭味道。
(应该、算是恋爱吧…………虽然话题不大对头。)
她对琴姐的眼光和云天青的人品都很放心,便专心致志投入到自己手头的“另一桩事情”中去。
岁月静好,世界和平,可喜可贺。
……
在这一片稀罕到可疑的静好之间,琼华学子们该摸鱼的摸鱼,该泡仔的泡仔,该静静的就继续静静。而作为静静大军中的一员,玄霄一心一意沉浸在练功如签到砍怪如打卡的修仙生活里,身心都感到无比充实,仿佛能看见自己脚下飞涨的经验蓝条,头上bingbing弹出的LEVEL UP。他的确是一个自我感觉十分良好的人,不过这并不构成什么致命的缺点,因为天底下大多数人自我感觉都挺良好的,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能与自我感觉相匹配的客观条件。
这一日天气晴好,玄霄刚推开窗扇就被某个悬在眼前的古怪物事吸引了视线。
“……?”
那东西细碎又不起眼,在晨曦映照下莹莹有光,乍一看几乎要融化进青蓝的天色里。直到他以手遮阳凝神细看,才发觉是挂在窗框上的一串……一串…………一串将青色丝线与小粒天河石凌乱拼凑起来,说不定是模仿着剑穗编结而成的东西。
丝线上端还歪歪扭扭缚着个白色纸卷儿,导致其整体造型更为畸形,越发加强了那种不伦不类的诡异印象。
“……莫非。”
玄霄怀着极不祥的预感自语出声,但还是果断伸手抽下了纸卷,摊在案上徐徐抹平。纸张随着他指尖的动作逐渐舒展,掩在其中横平竖直的方正字迹也一点点显露出来:
『玄霄师弟:
春天好!
照理应该要说“早上好”才对,可我也不确定你早上会不会开窗,所以果然还是说季节比较稳妥吧。虽然山下不是春天,但琼华派只有这一个季节呢。
琴姐最近在用天青石做坠子给小青天编剑穗,我也有样学样做了一个。如果只有小青天收到的话好像有点寂寞,这个就送给玄霄师弟凑成一对好了。
琴姐说要抓住男人的心,就要先抓住他的穗,是经验之谈喔!虽然琴姐并不记得是哪里来的经验了,但我想听她的总不会有差。我下山时好像给你留下过什么心理阴影的样子,我自己是记不清了,真有那么严重吗?总之送你这个养心,祝你尽快康复啦~:)』
“…………果然。”
没有署名——但这明快到令人心生倦怠的口吻,前言不搭后语的奔放文句,实在难以作第二人想。只透过寥寥数言,仿佛便能看见一张晴空似的笑脸跃然纸上。
话说这纸上还真有个笑脸。
玄霄不由地又朝拢在手心的“剑穗”瞥了一眼,但无论看几次、怎么看,这东西都只能给他留下“惨不忍睹”的印象。
假如将这团不明物体称作“剑穗”,恐怕得向剑穗一物的创造者稽首谢罪吧。
究竟要历经怎样凄绝的过程,才能做出这种东西来啊?
话虽如此,这也让玄霄想起自己初见夙沧时就被她迎面糊了一脸单纯的好意,而眼前的剑穗正如将那份好意凝固成形的产物一般,坦率至极而又笨拙透顶,令人哭笑不得却无从抗拒。身为一个有文化有情怀、笃信距离产生美的传统青年,玄霄向来不擅应对直线掷来的热情——这就好像自己煞费苦心在身前掘出一道护城河,对面却有人分分钟御剑飞了过来一样。
云天青以及夙沧,无疑都是这样视社交规则于无物的人。
尤其是夙沧……玄霄虽不外向,多少也算懂得人情世故社会常识,但却时时有种自己积累至今的常识正被这少女拿去当球踢的错觉。毕竟人情世故从未告诉也不可能告诉他,该用何种表情面对一个“在自己跟前喝到吐”的师姐?
“只要微笑就好了啊,师姐自己都这么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