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柏芳在一旁笑道:“夫人如何说这自谦的话,我们只怕手艺粗滥,不入太太的眼呢。”
周夫人和杜夫人便都笑了,杜夫人道:“不管好歹,太太收下就是了,便是回头给了哪个哥儿姐儿的,我们也喜欢。”
周夫人笑道:“你这样说,我倒想起来,我们家的雁卿倒是缺了这样东西,送给他也使得。”
杜柏芳听了抿唇笑了笑,周夫人又将那汗巾掂量了一遍,忽的转头问雪梨道:“昨儿郭大娘好像也拿进了这么个东西来,你瞅瞅放哪里去了。”
杜夫人忙道:“太太昨日也差人买了不曾?依我说,竟是我们来的晚了。”
周夫人笑道:“也不是特意差人买的,正好快到了端午,家里还有些粽叶没置备,便让人去外头街上看看。他们有心,看到这个就想着买了回来。我昨儿还说,看那绣工竟像是你们庄子里出来的,只是疑惑你们杜绣山庄一直不曾拿了绣品出去单卖。今儿你拿了这件来,好歹看看他们买来的那件。”
说话间,雪梨已经翻箱找出来,杜夫人自周夫人说绣工像是出自杜家的,便已经起了十二分的疑心。此刻见雪梨果然拿了个松花汗巾出来,忙劈手夺过去,和杜柏芳母女两个并头看了,看那松花汗巾上绣的连枝牡丹并数朵桃花配色精妙,针脚细腻,似是与杜家绣庄出来的无差,细看之下仍有不同之处。杜绣讲究富贵,所出绣品无不以大气繁华为紧要,而这一幅绣品劈丝细过于发,而针如毫,讲究的乃是精致淡雅。
杜夫人与杜柏芳仔细看了,摇摇头道:“这不是我们家绣娘的手法,看这针法与配色,只怕比我们杜家的绣娘还高超些。只是不知太太哪里买来的,此物又出自何人之手?”
周夫人道:“我也问过他们这话,都说是从铺子里买的,竟不知是谁家姑娘这般手巧,做的好针黹,若真的不是你们杜家的,倒是可惜了。”
杜夫人尴尬笑了两声,杜柏芳怕她面上难堪,忙又陪着说笑别的话,然而心里却埋下了一个主意,务必要找出那个做松花汗巾的人来。果然,傍晚出了周府,杜柏芳便叫了小丫鬟告诉跟来的小厮,让他们不必一块儿回去,往街上去看一看,是否还有卖绣品的,若有便问清楚了是谁绣的,再买一个来。母女二人方登上车,回家自去商议不提。
到了端午这日,自屈大夫投江之后,民间尚存有赛龙舟的风俗。青儿板儿初时担忧家中无人,不肯出去作耍。姥姥因说巧儿在家里闷了几日,闺女女婿的伤也好了七成,便好说歹说劝了他们出来。
巧儿仍做男装打扮,扎了小髻,戴了网巾,穿了沉香茧单袍,玉色缣丝裤。拉着青儿的手,走在板儿身侧。板儿亦是穿戴一新,换了苏蓝布单袍,青儿则是宝蓝衫子,外盖着斗锦背心。三人随人流往前挤去,那些村庄妇女,头上带着菖蒲、海艾、石榴花、荞麦吊挂。打的黑蜡,搽的铅粉,在那河岸上靸着一双红布滚红叶拔倩五彩花新青布鞋子乱跑,呼嫂唤姑,推姐拉妹,又被太阳晒的黑汗直流。还有些醉汉吃得酒气熏熏,在那些妇女丛中乱挤乱碰。各种小本生意人趁市买卖,热闹非常。
巧儿看的眼花缭乱,拉着青儿叽叽咕咕不知笑些什么,板儿怕她两个被人冲撞,兜着手在旁相互。
一时到了桥上,看那桥下大船旁边泊着数十只划船,已将船篷抬去,船首立着龙头,只待闻声便发。
众人齐在案上叫好,船家上来请问是否开船,便有主持的乡里阁老并里正等人都道:“就此开船。”
顿时一阵锣响,那十番孩子总上了划船。那大船、划船一齐解缆,荡桨的荡桨、撑篙的撑篙。案上人语鼎沸,加油助威不绝,热闹到了极处。
巧姐只顾拍手叫好,左右少年郎都是一般大的年纪,也都齐喝彩起来,这个道左边的最快,那个道右边的赶上了。吵吵嚷嚷之声,不一而足。
青儿看的专心,又有隔壁的李大娘,西边的顾大嫂都在,娘们几个说说笑笑的,李大娘便道:“你们家的巧姑娘呢,怎的不见她?”
青儿笑道:“她腼腆的很,和姥姥在家顽呢。”说着,怕她再细问下去,忙叫好遮掩过去。竟不提防人多,两下里和巧儿冲散开,板儿恰又下去划船比赛去了。巧儿正扭头张望,身后来了十数个人,清一色的银红兴儿布衫,玄色缣丝周身滚灯草边小褂,加了一件二蓝宫绸夹背心。当先拥着一个年轻公子哥儿,穿一身浅蓝茧绸薄棉夏衣,只在袖口处加上了一道金线大镶,正低头摆弄一把折扇。巧姐儿不当心两下里撞上,跟在公子哥儿身后的随从忙都道:“作死,往哪里撞去?”
巧儿让他们唬的站住脚,连说对不住,跟来的人还欲纠缠,他们的主子却发话了道:“不妨事,给些钱打发他走吧。”
便有人传话下去道:“二爷说让他走吧,着人拿串钱来。”
跟着的随从才退让开,又拿上一串钱来给巧姐,巧姐吓得也不敢伸手去接,避开身走了。只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转身的刹那,对面看热闹的小孩子齐齐嚷嚷的跟着船跑,只一下子就哗啦将巧儿撞个仰面倒下。亏得那公子在后头身后扶住,只看一篷青丝从掉落的网巾里如瀑落下。
第四十九章争风吃醋公子含酸(1)
那公子并一众随从显然看得呆住,巧姐急的一把从地上捡起网巾,话都不曾留一句,便挤在看热闹的人堆里,往前涌去。公子愣了一愣,握紧了手,掌心里的温热尚还残存着,不觉脱口吩咐道:“把她抓回来。”
跟着的人一声令下,忙都追过去,只留了两三个守在公子的身边照应。
只是人海茫茫,又是端午佳节,到处张灯结彩锣鼓喧扬,哪里就那么容易找到的。
巧儿也兀自吓了一身汗,胡乱将网巾带上,顺着人群挤出来,也不敢再回去找板儿和巧儿,只好先行回家去。一路上不时回头看着,深恐被人追上来。
恰巧周府那边周老爷也带了家眷妻小出来观看龙舟赛,周夫人素来爱清静,便坐在了岸边酒肆楼上的雅间里,只和几个姬妾并婆子丫鬟喝茶说话,怕周福襄跟在身边闷着,就让小厮们带了他出去玩耍。又叫来伺候他的乳胞兄郑跃,嘱咐他道:“仔细看护好大爷,别往桥上去,那里人多,若是挤下了桥可是要出人命的。就在我们附近转转就很好,若是看见有希奇的东西,大爷想买就买罢,也别太拘束了他。”
郑跃一一都应下,那里四儿伍儿鹿儿听说太太要让周福襄出去玩耍,早已心痒难耐,寻思要下去狠狠的赛上一回。郑跃出来瞧见几人挽胳膊捋袖子的,忙笑骂道:“小兔子崽子,别都只顾着淘气,太太可是发了话的,让我们不要带大爷桥上去,只在桥下转一转就是了。”
四儿和伍儿直觉无趣,独有鹿儿精乖,窜到郑跃身畔猴在他怀里一面闹一面笑道:“郑大爷如今也恁的胆小起来,咱们哥儿在家闷了好些日子,这眼下好不容易赶上了赛龙舟,不去看一看,难不成这一趟出来单为买个不上台面的小东西?太太那儿不过是那么一说,郑大爷别计较许多了,哥儿还在那里坐着听老爷训话,咱们若再不拉了哥儿出来,仔细他们父子一言不合再要恼起来,又要连累的你受气。”
郑跃听了笑骂他几句,因过了这边果然看见靠窗的位上,周福襄低了头正听周老爷说些什么,便站在窗口笑道:“老爷,太太让来带了哥儿出去玩会子呢。”
周老爷便道:“既是你母亲吩咐的,快些去吧,晚间再来书房找我说话。”
周福襄唯唯诺诺答应了出来,郑跃等人便都齐上前抱住他,捡些吉利话说了,道:“哥儿这次想去哪里玩?”
周福襄笑道:“你们别跟我装鬼,母亲那里定然有许多话交代你们,想必早已安排妥了让我往哪里去,我看你们还是前面带路吧。”
郑跃和四儿伍儿都笑了,于是带了他只上到了桥头,再不肯往上走,看着远处一只只小船,如上弦的羽箭,急促的行驶在碧波之中。
一丛人一面笑一面说,鹿儿不耐烦干站在这里,四下张望着是否还有未开的船只,琢磨赁一只来,下水耍一阵子才好。他正瞅的心急,猛抬头看见桥上慌慌张张奔下来一个人,忙扯住周福襄的袖子道:“大爷,大爷,那不是天巧吗?”
周福襄乍惊,心中自思道天巧已经家去了,怎的这里还能见到。忙抬头跟着他一道望去,果然见一道人影奔过来,正是天巧的模样,不由得笑上前张了手拦住他道:“元茂,你往哪里去?”
巧儿因跑的一头是汗,早不知前方是谁,猛然间撞进周福襄怀里,吓得一个哆嗦,低了头就道:“你认错人了。”
周福襄笑揽住她的肩说:“想必是你认错人才是,还不看看我是谁?”
巧儿听声音耳熟至极,这才敢仰头看了,见是周福襄拦住了自己,不觉吐了口气,拍着胸口道:“大爷是要吓死我么?”
周福襄道:“不是要吓死你,倒是你要吓死我呢。你哥哥前儿还说你家去的,如何今日在这里撞见了,还有,到底为了什么事,急慌慌跑成了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