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女先生便抱了琵琶弦子,将那狼女遇到冠军侯发生的种种说娓娓道来,她二人声音清脆,吴侬软语并不输姑苏评弹,席上众人都听得津津有味,随着剧情或喜或忧。
孙芸芸一撇嘴,瞧瞧在下头捏了林黛玉的手,似有不耐,林黛玉安抚的朝她笑笑。待得女先生说到最后,霍去病假死离开,与那狼女携手江湖的时候,林黛玉帕子捂着似是打了个哈欠,实是为了遮住嘴角冷笑。
“太太,我不大舒服,让林姐姐陪我去歇一会儿吧。”孙芸芸道。
孙太太有些为难,“怎么好端端的不舒服了,你林姐姐是主,怎么好抛下客人光陪你。”
几位小姐便道,“咱们陪她一起去吧,许是屋里头闷着了,透透气就好了。正要林姐姐这东道带路呢。”
明萱笑道,“大小姐带姐妹们去看看腊梅吧,不是一直惦记着请她们赏梅么。”
一时斗篷暖炉都忙不迭准备起来,生怕动着这些娇滴滴的小姑娘。林黛玉裹着大红的斗篷,同孙芸芸并肩走在最前头,“可舒服了些了?”
孙芸芸说,“原就没事,只是不想听那些个乱七八糟的。”
“这书是不大好,不知哪个做的。”林黛玉摇摇头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说出这话的人,竟会跟个女子跑了,我实在是不相信。”
孙芸芸冷笑道,“我竟不知这书也是该说给我们女儿家听的,原来不管怎么样的大英雄见了个不一样的女的就忙不迭跟着跑了,仗也不打了,匈奴也不平了。往后可是有说法了,但凡见到个不一样的丫头不一样的外室,只需说霍将军也如此便是了,脸都不要了。”
林黛玉道,“这是怎么了?说着说着倒似真生气了。”
因着那腊梅近了天一阁,孙芸芸便问林黛玉道,“这就是姐姐家里那个藏书阁了?原说借我两本书的瞧,不如今儿个吧?”
赵丽笑道,“你就是这样腻人。”
孙芸芸一噘嘴,“只许小颖腻着你,倒不许我腻着林姐姐了?借两本书,很快的。”
林黛玉指着那凉亭道,“布置了火炉热茶,再有厚毛的垫子,妹妹们那里歇歇脚,我先陪她找两本书,一会子我们来做腊梅诗。”
赵丽一拍手,“作诗可是好,不过最后一名可是得受罚。”
就有人笑她,“仔细到时候罚了亲妹子。”
“且不用管她,我自会替她作弊。”
听得在场都笑了起来,林黛玉借机一拉孙芸芸,二人进了最近的一间子部,孙芸芸随手抽了本书,恨道,“怎么偏生抽了本兵书,都怪你家里头书太多了。”
林黛玉笑道,“怪我咯?好生说说,到底怎么了。等会儿她们都跟进来,又说不成了。”
孙芸芸忽的眼眶一红,对着林黛玉道,“我偷听到我娘说,我原先订的人家要退亲。”
林黛玉拉了她又往里头走了些,压低了声音道,“这可是怎么说的?”
孙芸芸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没哭出来,咬着牙道,“我哥哥去打听了,说他瞧上个女先生,就是这个写大漠谣的,同家里要死要活的,非要娶回来。她不是喜欢写人假死么,倒叫她带了情郎一并死去呀。”
“不好胡说,他若是死了,你的名声能好?他们家闹出这么一桩事,还敢说退亲?”林黛玉道,“这事你家太太不让你知道一则是怕你伤心,二则想来也不放在眼里,必定有决断了。”
孙芸芸道,“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偏是这样一个人。我外祖家里头是武将,我几个舅舅表兄都是老齐桓侯麾下效力的,我大舅舅最是喜欢冠军侯,如今就有人这样抹黑英灵。”
“你倒是气她为人呢还是气她说书呢?”林黛玉替她擦了眼泪,玩笑了一句。
“人如其文,其身不正,写出这样的东西也不足为奇。林姐姐难不成也觉得这书新奇有趣不成?”
林黛玉的手在那一排兵书上划过,半晌方道,“我祖上也是军功出身,老祖宗浴血奋战方有我们今日,家里头虽书多,祖父父亲皆是文官,但是气节是万不可抛的。从前祖母同我说,先祖林侯九死一生,打下无数胜仗,却不愿陷入庙堂之争,故而太宗只封了侯,让他回姑苏养老。如今说起来,只有四王八公的荣耀,哪里还记得先祖之功。”
孙芸芸将刚抽出来的书好生放回去,“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只怕哪日要轮到我们来唱这歌了。”
林黛玉也顾不得感慨,又问道,“真真好生奇怪,你倒像是为霍去病恼的,不像是为了退亲恼的。”
“我怕什么的,他们自甘下贱,难不成还要脏了我的名声不成,这样的男人,我可不敢要。只是可恨她……“孙芸芸说到一半,忽见着外头有人要进来,忙提高了声音改口道,“啊呀,这样眼红红的,她们出去该笑我偷着哭了。”
赵颖蹑手蹑脚走过来,一拍手道,“好呀,什么眼红红的?”
“噢哟,你个小鬼,吓死我了。”孙芸芸要去掐她的脸,赵颖一边躲到林黛玉身后一边道,“孙姐姐眼睛跟兔子一样,可是林姐姐欺负你了?”
孙芸芸道,“我刚才抽了本上头的书,不想灰落眼睛里头了,没忍住伸手揉了。”
“怎么好揉的啊,这会儿眼里干净了吗?还是出去看看吧,我给你吹吹。”赵颖拉了孙芸芸的衣角,又去拉林黛玉的,“我说林姐姐两个进来这么久,我姐姐叫我喊你们么,几个姐姐都说诗得了,就等你呢。”
众人都被孙芸芸的红眼睛吓了一跳,孙芸芸解释了一通,又道,“我也算个伤员了,作诗就别算我了,权当我请病假吧。”
赵丽把赵颖推给她道,“那你们两个就做个监工吧。”
林黛玉见众人都已写好了,笑了笑,提笔一蹴而就,赵丽一看,笑道,“真真是不知道你这心怎么长的,偏又快又奇。”
其他人不明所以,忙上来,原来林黛玉以梅花作比,仿了唐时的边塞诗,写将士虽苦寒却仍是报国杀敌,守疆卫土。
秦秋叹道,“原来不独是我,对那大漠谣有看法的。我以为是我没有女儿心肠的缘故呢。”
秦秋是扬州督同将军之女,原先扬州文官武官如分水岭一般,只是明萱性子爽朗,倒都有些来往,故而林黛玉所结交也不看文武出身。
立时有人附和她,也道不妥。文死谏,武死战,读书人虽不上阵,可也最讲气节不过。
她们在外头讨论,不想天一阁里一人听得清清楚楚,又是程青城。他本来在里面枕着书睡觉,好不自在,虽听说林家今日待客,但也没想到林黛玉带个姑娘跑进来了,瞌睡也打不成,只能躲在最里头的书架里,隐藏着身形,心里有些怪林家下人怎么也不来通知他。
实在不能怪人家。程青城每次来的无声无息,虽有清场,也断无人想得到程二爷躲在里头看书睡觉的。
只是这几个小姑娘倒是叫他刮目相看。尤其是外面吟诵的,林黛玉做的腊梅诗,很有些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冲磨砺出的味道。
这个师妹实是外柔内刚,比起林黛玉先前露出的才华,他倒是更拜服她的风骨。只盼这世俗,莫要折去她这份风骨。
☆、第四十五章
刘家没有了李家与之斗富,扬州城中一枝独秀,因着他们打头,带着城中盛行起了自鸣钟象牙一类的摆设。
也有盐商往林家送礼,明萱按着从前惯例都没收,再一个她对着自鸣钟很是不喜欢,私下同林黛玉道,“这自鸣钟虽说稀罕,但是送终送终,这人倒是缺心眼呢。”
林黛玉心思极细,蹙着眉头道,“缺心眼不怕,最怕是装缺心眼。说起来这自鸣钟稀奇贵重,哪个会往送终上想呢。只是不知,是哪家送的东西,要不要紧。”
“这倒是要让人去查查。”明萱点点头,忽笑道,“只是这些个东西卖的好,我倒是心里有底了。”
林黛玉不解道,“太太莫不是想做生意?”
明萱道,“我有个舅舅一直在粤广沿海经商,自己有大船,硬生生开了条道出来,现在觉得年纪大了,想把海上的事情都托付几个表兄,自己带着海那边找来的工匠到扬州做些改良舶来品。”
“海那边的西洋人?”林黛玉问道。
“可不止咱们说的这些西洋,我前儿接了二哥的信,说是救了一家子夜叉国的人,主母生的真真形容夜叉,白齿森森,双手似爪,儿子女儿倒是同咱们一样。”
“倒是比那黄头发蓝眼睛的西洋人听起来更吓人。”
才说起两三日,林黛玉就收着这舅公的东西了,最上头匣子里是一只双开金怀表,同林黛玉从前得的都不一样,表壳是掐丝珐琅,绘着西洋的花卉纹路,中间是圆形镂空,露出里头西洋女的脸,再开一层,才是那看时辰的表盘。
林黛玉也见过些西洋画,笑道,“他们的画法同咱们的好生不同,画的女孩子都是丰满红润,咱们多是白描写意,颜色也没有这样写真。”
想来都是特意给黛玉准备的,除了怀表外,象牙的小摆设、宝石镶的手镯项链,另有一对画山水的玻璃宫灯,巧夺天工,搁在绣楼里很是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