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卧室摆了一张花梨木的床,摸着熟悉的花纹,不禁落下来泪,这是贾敏在世时给她的,江南讲究千工床,闺阁里是小姐床,出嫁了另有陪嫁床,贾敏给她挑了鸳鸯同牡丹,床板上又雕四季景象,正中是一只瑞鹤衔灵芝。
贾敏那时候搂了林黛玉笑道,“到时候等我玉儿长大了,我再给你做一张更好的千工床,那张给你雕双凤朝阳花开富贵。”
如今母亲特意存的木料还在库里,却不知谁会为她操持。
宜霜知道她这是触景生情,哭出来便好了,也不像往日在贾府那样上前劝她,和雪雁几个在一旁守候。
张志是林府的二管事,上头还有大管家林忠,年纪大上许多,本来是个孤儿,被林如海他爹救了之后,就跟着主子姓了林,林忠的妻子是伺候林如海母亲的了,娘家姓孙,原先府里头喊她孙姑姑,后头成了孙妈妈,如今便是孙嬷嬷了。大管家夫妻俩堪称林府两代人的心腹。
孙嬷嬷自来是不放心这个体弱多病的大小姐的,才听到林黛玉到家,就忙不迭的来绣楼看她,见着林黛玉靠在床边抹泪,心疼道,“大小姐这是做什么,你们几个也不劝着,哭多了眼睛不好。”
“嬷嬷别怪她们,我这是高兴。”林黛玉忙擦了泪,又道,“父亲可在家?”
孙嬷嬷道,“老爷今天休沐,我便是来请小姐的。”
林黛玉忙换了身衣服,“雪雁几个在屋里收拾东西,宜霜同我去吧。”
林如海自然不可能在外书房等女儿,仍是他同贾敏的院子,一应陈设同往日无异,林黛玉一福身,“女儿拜见爹爹。”
因为打听到贾宝玉同林黛玉同吃同卧一事,哪怕见到爱女,林如海脸色也并不好,只是目光扫到边上的宜霜,心下一震,这不是来府里报信的那个小姑娘么,不想现在竟活生生站在黛玉身边。
林黛玉见林如海脸色不佳,并不似从前疼爱,心里难受得紧,眼眶湿润起来,听得上面林如海道,“你也知道,是你母亲临终托我,我这才狠心送你去京城,盼着你有外祖母照顾,不失教养。不想如今你实是堕我林家……”
林黛玉何等聪慧,听林如海说到一半,已是心惊肉跳,只是她爹这话,她是万不敢受的,可从来没有女儿驳父亲,一时泪如雨下,摇摇欲坠。
宜霜却觉得这爹也糊涂,她报恩是报林黛玉的,尊敬也是尊敬林黛玉,对这个不管女儿的糊涂爹没啥好感,打断道,“老爷这话好糊涂,姑娘哪里失了教养不成?既说是外祖母照顾,姑娘年纪这样小,难道不是听着安排罢了?如今不说照顾的人有问题,倒来拷问姑娘。这千里迢迢的回家,不曾有句问候,就是这诛心之言,实在可笑。”
若是旁人这样打断林如海,他断断不会轻易放过,可他如今心里当宜霜是哪路神仙,有些敬畏,倒被她质问的哑口无言。
林黛玉垂着泪道,“在贾府,女儿是客,客随主便,外祖母是长辈,她的吩咐岂有不听从的。女儿虽知不妥,可也无能为力。”
林如海看女儿泪容肖似去世的妻子,一腔怒火退的干干净净,他连了几任的巡盐御史,实是先帝心腹,如今新帝登基,不知哪日是清算,若是不得善终,留下黛玉一介孤女,反倒比在贾家形势更险峻。
所托非人,左右为难,最终化作一声长叹,“是为父考虑不周,委屈我玉儿了。”
寻常仆妇绝没有开口的资格,可孙嬷嬷是府里的老人,看着林如海长大的,见他如此,心疼道,“老爷还怕贾府不成?”
孙嬷嬷对贾府从来没有好感,林如海高中探花,何等意气风发,林家都欣喜这位小主人能延续姑苏林候的百年基业,不想林如海娶了贾敏,子嗣单薄,至今只留一个弱女。再一个同贾府来往之时,贾府众人多说是林如海靠他家提携才有能高升,实在是无稽之谈。
如今这样对待大小姐,不过是欺压林府人丁单薄罢了。
林如海道,“嬷嬷不懂,这事同贾府无关。”
孙嬷嬷便不好再劝,只恨贾家是个丧门星,若是大少爷站住脚,何曾有现在的为难。宜霜却想不通她们都在为难什么,大大咧咧道,“家里这样有钱,老爷这样官位高,哪里难成这样了。”
林如海听她开口,有些意动请这个小神仙指点,毕竟她能看到千里之外,未必不能预知未来,便道,“这困顿之局你如何看?”
“我没看出来哪里困顿了,贾家不能住就住自己家呗,林家这样好,自然有人想要娶姑娘。”
“若是有一日我倒了,林家倒了,玉儿又该何去何从。”
宜霜心想你家本来不该倒的,都是警幻那个老鸨子骗了仙子来报恩,为了能跟贾宝玉捆绑一起,只好搞死你了,如今我来报恩,你不死不就完了,当下就道,“老爷不倒不就完了。”
“大势所趋,到了让位的时候。”
“该让就让呗,后蜀主孟昶连着皇位老婆都能让了,当然啊,也没有个好命,主要是花蕊夫人太招祸。”宜霜见过无数王朝更迭,在她的心里觉得当官就一件事,“一朝天子一朝臣,但也有历经三朝的肱骨之臣。狡兔死,走狗烹,可天下狡兔何其多。”
林如海探花出身,多聪明的人啊,他压根想不到宜霜只是随便举个例子,他原也想着退出江南,投诚新帝,只是帝心难测,既然小神仙提到历经三朝,那必然自己且不会被清算,当下就下了决定。
……真的就是胡扯的,还不如摘了她的花,一片片掰下来,“皇帝用我,皇帝不用我。”这样比较准。
林黛玉和孙嬷嬷都在一边奇怪不已,对她高看一眼,孙嬷嬷本以为宜霜是林黛玉贾府带来的,现在看来不是,虽她言语无状,却半分奴气也无,要知道,哪怕是贴身的那些副小姐骄纵,也是个丫鬟,穿金戴银也去不掉的小家子气,宜霜却不然,站在那里落落大方,别有一分天真。
林如海沉思着不说话,林黛玉道,“宜霜被我惯坏了,在父亲面前也胡言乱语的。女儿回去一定严加管教。”
“你叫宜霜,那姓什么?”
额……宜霜愣了愣,回道,“费。”
花蕊夫人姓费,封慧妃,费慧妃这个称呼一度是蜀宫的噩梦,后世有一个相近的词语被编做绕口令,“灰化肥挥发会变黑。”
宜霜后来觉得是不是他们都喊不利落所以才称呼她花蕊夫人的。
林如海对鬼怪乱志知道的不多,唯一记得姓费的神仙,便是淮南子里的费长房,能医重病,鞭笞百鬼,看这小姑娘娇滴滴的也不像。
于是又劝慰了女儿几句,让她们下去休息了。
从神仙想当然想不到啦,那么多修炼成精的,都写下来,天帝的琅嬛玉洞都不够装,难怪后世规定,建国后不许成精,扰乱社会秩序嘛。
☆、第十八章
贾琏奉了贾母之命送了林黛玉回来,林如海再不待见贾家人,也得见他一面,在外院给他安排了个院子,又让家人好生服侍。
只是贾琏是个闲不得了,贾敏的周年忌要等到下个月呢,这一个月岂不是在林家憋死了,可是国孝当头,哪里能寻到人给他厮混呢,每日就有些无趣的扬州城晃悠。
不想这日,他正在古董店里充行家,外头袅袅娜娜走进来一个美人,直把个琏二爷看成呆头鹅,这美人青色春衫,发间一支碧玉簪玲珑剔透,未张口说话已是绣帕捂了嘴,“掌柜的,近日可有什么好货色?”
说的是扬州本地话,贾琏听不太懂,但并不妨碍他因为这柔软的语调酥了半边身子。王熙凤也美,可素来是爽朗明艳的凤辣子,哪里比得上眼前这位烟雨蒙蒙的秀丽。
掌柜的忙道,“昨天刚到了一只青玉臂搁,料想苏姑娘肯定喜欢,正给你留着呢,正经的开门货。”
贾琏心道这苏姑娘果然酥死人,他也是风月里混惯的,这姑娘孤身一人就上街来,又是这个做派,想来也不是正经人家,忙往边上让了半步道,“苏姑娘这里请。”
“耽误这位爷买东西了不成,实在是不好意思。”苏姑娘一边说话,一边伸手去取柜上的青玉臂搁,衬得这手雪白白的,让人直想摸一摸。
“无妨无妨,我也是瞧瞧有没有好的,我看着青玉很不错。”贾琏说着就伸出手去,如愿以偿的在人家姑娘手上摸了一把,“温润,温润,是好玉!”
“既然公子也喜欢,那我便不夺人所好了。”苏姑娘将青玉推到贾琏手里,一双眼勾魂似的看向贾琏,“还望公子好生对待它。”
贾琏色字当天,还能记得自己手头紧,便道,“是我夺人所好才是,这臂搁还是让给姑娘把,不是说特意留给姑娘的吗?”
一来一去,也不知道是谁手滑,那青玉落在地上,碎了一地,掌柜的忙道,“啊呀,这可是古董啊,可是前朝大户人家的东西。”
苏姑娘被那碎玉吓了一跳,咬着唇,实在是惹人怜爱,不知所措的看着贾琏。贾琏道,“掌柜的,你刚才可没说这是古董,别打量着爷不懂,蒙人呢。”
“哪个敢蒙您呢,原还打算靠它赚上一票呢,如今也不过听个响了。”掌柜的欲哭无泪,